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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骑士的死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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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加勒的死刑在中央广场执行,铃铛节的第二天,一场节日里的额外消遣。
阿尔韦林迟到了,他没有花力气向卡斯达解释他的靴子是如何被人偷了,雪又是如何浸湿了他的鞋,幸好雪还未积厚,不然阿尔韦林可能会陷在雪中无法赶到,卡斯达根本不会在乎这种事情,他唯一关心的事实就是阿尔韦林在这个重要的场合迟到了。阿尔韦林的金发完全藏在帽子里,他穿着预备役的灰色厚绒制服,他的脚又热又潮,但等死刑结束,就会冻得和冰块一样。
卡斯达十分严厉地瞪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阿尔韦林从膝盖处开始的狼狈状。
“阿尔韦林,你迟到了。”
阿尔韦林没有应声,他知道他迟到了,用不着卡斯达特地指出这一点。他从卡斯达手里接过板子,匆匆扫了一眼,执行官卡斯达的名字已经写在了上面,他潦草地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见证人阿尔韦林·阿贝特。卡斯达相当不满意地盯着他,抽回了板子,沉声道,“见证者到了,开始。”
早已等待的人群一阵骚动,阿尔韦林这才有机会注意到刑场中间准备就绪的绞刑架,木头简单地搭在一起,寒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阿尔韦林全身都裹了冬装,唯有双脚如同赤着踏在冰水里,寒冷毫不客气地侵占了他的脚,从脚底逐渐爬向四肢与心脏。他想偷走他靴子的人可能就是这个目的,想让他得风寒,然后死去。
米加勒被押了上去,他的头发披散在两旁,阿尔韦林觉得曾经的近卫队队长透过散在脸上的头发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阿尔韦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十分地明白。
自从皇家近卫队允许平民加入后,米加勒是第一批平民成员,并且在一年前成为了最成功的一位,他的名字注定将留在历史的长卷上——第一位由平民担任的皇家近卫队队长,米加勒·昆克。
阿尔韦林同样没有任何已知的贵族血统,他被命令站在这里,观看他前辈的死亡。
如果他坚持这条道路,这便也是他的下场。
米加勒看上去并不高大,面孔憔悴,端正,然而说不上是什么美男子。与王后私通的罪名可大可小,米加勒早该想过这种后果。
绞刑是种相对缓慢的死亡。
丑陋,肮脏。
卡斯达站到了高台上,按照规矩,阿尔韦林跟在他的身后,立在他的侧边,低着头,这是个正对绞刑架的位置。
周围十分嘈杂,有人在喝彩有人在吵架,有人只是单纯地制造噪音。卡斯达的声音盖过了这一切,阿尔韦林认为卡斯达的肺活量是他成为执行官的首要因素,卡斯达宣读着米加勒的罪行……亵渎皇室,里通外国……王后是来自国外的公主,阿尔韦林扯动了下嘴角,他的脚趾已经僵了,他没有看到王后,自然,王后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不管她在纸上写了多么热烈又愚蠢的情话,她不应当在大雪天目睹情人的绞刑。
卡斯达结束了宣读,刽子手松开了闸,米加勒猛地落下,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声,前近卫队队长挣动、扭曲,蹬了两下腿,不动了,阿尔韦林看不清他的脸。
余兴未尽的人群不愿离去,阿尔韦林只想快些回到宿舍,能够烧些什么暖暖自己的脚。这里发生的事都不关他的事,他不会成为近卫队队长,错误只会发生一次,他不会爱上国王的妻子,他更不会像个疯子似的找国王决斗,将自己逼上绝路。
他挪动着冰冷的双脚,跟着卡斯达,步下高台。
* * *
奎塔尼·西勒姆是第三个受害者,也是最幸运的一个,他的眼睛还完好,他也没有哪一部分到了必须截断的地步。布劳德救了他,布劳德从来没听过那样可怕的声音,划破夜空。
布劳德从满脸的血污下认出了奎塔尼,主要靠的那一头金发,尽管沾满了泥浆,黯然失色。在近卫队出现了两起平民队员遭到私刑的事件后,没有平民队员还敢单独走到这种偏僻阴暗的地方来,就算奎塔尼只是预备役,布劳德也认为他不应当如此大意,尤其在狂欢节这种随时都有人丧失理智的时候。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果断地背起奎塔尼,快步穿过大街向城区中心走去,他记得奎塔尼的老师是瘸腿的骑士齐什卡,也许是这个原因才让奎塔尼没有警惕暗行的私刑队,齐什卡是高阶骑士,尽管残废了一条腿,还是令人尊敬的存在。奎塔尼的血蹭到了布劳德的脸上,奎塔尼的呼吸十分微弱,布劳德迟疑了起来,奎塔尼很重,走了一段布劳德就感到吃力了,他不能放下奎塔尼,奎塔尼会由于失血过多而死,齐什卡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和做了这件事的人,大法官是齐什卡的老朋友,他可能会为平民出头的。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 * *
齐什卡是在睡梦中被吵起来的,他吃惊地看着气喘吁吁背着奎塔尼的布劳德,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没顾得上询问布劳德发生了什么事,布劳德也累得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齐什卡直接用拐杖扫落了宽桌上的东西,杯子乒乓地砸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示意布劳德把奎塔尼安置在桌布上,然后侧身靠着拐杖,腾出两只手来脱下奎塔尼的衣服,布料与伤口有些黏连,不过陷入昏迷的奎塔尼没有任何反应。
“去给我烧桶热水。”齐什卡命令小布劳德勋爵,小布劳德勋爵没表达任何异议。洗干净血迹,齐什卡才看得清那些伤口,齐什卡左手柱着拐杖,又点起了两根蜡烛。
有些人就是会大难不死,却有后劫。奎塔尼从传染病中活下来了,整个镇子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负责焚毁死尸与镇子的齐什卡就把十四岁的他收在身边了,四年后,对疾病有着出奇抵抗力的奎塔尼此刻浑身是血地躺在齐什卡面前,齐什卡深深皱起眉头。他从柜子上翻出一瓶药粉,看见哪儿有血就往哪儿先涂上。
奎塔尼本身没有敌人,但有时候一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敌对了。
十分不专业的手法。齐什卡很快就看出来奎塔尼没有严重的内伤与致命的伤害,过多的伤口是有可能造成失血死亡,但不是不可阻止的。他们可能最终发现人体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齐什卡的左腿基本没有感觉,不觉得疼痛不觉得麻痒,有时候他都忘记自己有那么一条腿,提醒他的不过是他左手始终柱着的金属拐杖。以前拿的是剑,现在是拐杖,用着倒也顺手。
布劳德搬来了冒着热气的水桶,齐什卡看了他一眼,今天是铃铛节的开始,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的好衣服,布劳德金线绣的浅色外套上沾着奎塔尼深色的血迹,让齐什卡很不舒服。
奎塔尼不再流血了,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毫无生气。
当齐什卡用毛巾擦干净奎塔尼的脸,才看清楚那条横跨过额头的伤口,还有一道从左眼边划过延续到了颌骨。齐什卡深吸了口气。
有些伤疤被称作骑士的荣耀,有些却是耻辱。
* * *
阿尔韦林用手搓着自己的双脚,稍微有了些感觉才凑近火堆,他脱下的帽子放在自己腿上。大厅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有些人正在睡觉,有些人根本就没回来。阿尔韦林没注意布劳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觉得身后有了人气,回头,布劳德已经站在了门口,直直地望着他,布劳德在脑后编成辫子的褐色长发松散开来,米加勒的死还残留在阿尔韦林的脑海中,阿尔韦林觉得布劳德衣服上的污垢像血。
布劳德是枢机大臣的小儿子,家族声名显赫,历史源远流长,不过布劳德的头上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继承权怎么也轮不到他,所以他只能选择来参加皇家近卫队。
在预备役的这半年里,阿尔韦林与布劳德从未说过一句话,阿尔韦林想问“有什么事”,又咽了回去。布劳德先开了口。
“你要小心,”布劳德的目光落在阿尔韦林赤裸发红的双脚上,皱起眉头,“昨天晚上奎塔尼被人暗算了,接下去就该是你了。”
阿尔韦林猛地站了起来,帽子软软地摔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布劳德白色长外套上散布的血污。
奎塔尼?
“他死了?”阿尔韦林声音沙哑地问。
布劳德吃惊地瞪大眼睛,“不,没有,他是个幸运的男孩。”
有多幸运?
“他在哪儿?”阿尔韦林拉下自己的裤管,在地上踩了两下,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帽子,戴回到头上,金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他的鞋还是湿的,他犹豫了一下。
“你的靴子呢?”布劳德没有回答阿尔韦林的问题。
“没了,”阿尔韦林试着踩进潮湿的鞋,他的脚才刚刚热了一些,“你不是说下一个就该是我么?”
“奎塔尼在齐什卡骑士那里,”说完布劳德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突然蹲下来,“你穿我的靴子吧,外面雪已经厚了。”他解开鞋带,脱下靴子,自己光着脚站在地上。
阿尔韦林愣住了,他迟疑地看着那双白色的靴子,又看了看布劳德。
“外面挺冷的。”布劳德补充了一句。
阿尔韦林决定人要适当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布劳德的靴子比普通的靴子要厚,里面多垫了一层绒毛,而且一直穿在布劳德的脚上,相当暖和。
“谢谢。”阿尔韦林生怕他反悔似的,套上靴子便奔出门去。
布劳德咕哝了一声,他低头,挨个活动了下自己的脚趾,毫不在意的光着脚走回自己的房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