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九·平静的湖水 ...
-
“你又灌输了他一些什么该死的东西?”齐什卡用拐杖戳了戳威格尔,威格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袍子。
“没有礼貌。”威格尔咕哝着。
“如果我不是很清楚他是个男孩,我都要怀疑他有了,”齐什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我可以肯定,他确实不是个小男孩了,他从哪里学来的那套?”齐什卡怀疑地瞄了眼威格尔。
“在你限制住他的活动范围前,我认为他其实知道不少。”威格尔耸了耸肩,暗地里有些好奇齐什卡是怎么确定奎塔尼不是个小男孩了。
“我没有限制他……”齐什卡辩解道。
“没错没错,你从没限制过他,但是他不得不被限制,”威格尔做了个鬼脸,“你看,你有你的身份,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不认为他知道,你没看见最近每次我要出门他的那个样子,”齐什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都不敢提‘出门’这个词了……这是你教他的对吧?你笑了我看到了!”
“我很高兴他把我的话贯彻得这样好,我都有点喜欢他了。”威格尔咧开嘴笑起来,为了要出门,齐什卡派人把威格尔找了过来,因为没有威格尔开口,奎塔尼根本就不肯放开他,其实奎塔尼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显然齐什卡已经形成了某种定势思维,奎塔尼与齐什卡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你非要和我作对不可。”齐什卡坐到了威格尔的桌上,威格尔看到自己的鹅毛笔被压弯了,忍住了推他下去的冲动。
威格尔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时候如果他说什么“我是为你好”齐什卡肯定毫不犹豫地用拐杖抡他。
“我以前不喜欢他,因为他一点都不怕你,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我更不喜欢不懂得恐惧的小孩,他打碎了那个漂亮的玻璃瓶,他很抱歉,但是他一点都不害怕,他不怕你会对他采取什么处罚,”威格尔好像是头一次说起,齐什卡惊讶地看着他,“人要是没有恐惧,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你觉得我很吓人吗?奎尼应该怕我吗?”齐什卡皱起眉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果没有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这或许算一张英俊的脸。
威格尔“唔”了一声,“现在,我猜想,他当时大概根本不知道你该杀了他……”他无辜地望向齐什卡,“你根本没提过对吧?那个小镇不应该留下活口的,所有受到污染的人,还有东西,都应该焚毁,消灭,化为灰烬……结果你却把他带回来了,”威格尔深深叹了口气,“你说我总不能直接问他‘嘿,你怎么还活着?’对吧?”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
“所以他把你视为救星,他一点都不怕你,他感激你,爱戴你,然后我觉得,好吧,那就这样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你大概是太寂寞了,但我宁愿你去养条真的狗,真的狗很不错,它们很忠心,又不会说话,”威格尔将眼神移开,“我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你都断了一条腿了,可是你还是一点都不珍惜你的另一条腿……”
齐什卡握着拐杖的手臂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威格尔认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但是停不下来。
“你明明只要认个错就可以保住你的腿,你的固执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值得吗?你是个骑士,却断了腿,从此你只能干些……那种工作……去都是死人的小镇放把火,结果你还带回了奎塔尼……”
齐什卡看上去很有反对意见,但是威格尔抢在他之前继续道,“别再追问下去了,小皇子的事情交给我,好吗?我向你保证。”威格尔举起自己的右手,一脸的诚恳。
“你不是说你不帮我吗?”
“我没有这么说过,就算我说过……没办法,我就是心软,”威格尔双手交叉起来,做了个祈祷的姿势,“现在我只能祝我自己好运了,至少这次不会像汉德那次,我们费尽力气救他,他却扇了我们个响亮的耳光。”
说完威格尔闭紧了嘴。
“我很抱歉,威格尔。”齐什卡微微动了动嘴唇,几乎弱不可闻。
“抱歉什么?抱歉没有听我的话?”威格尔摇了摇头,“付出代价的是你,不是我,而你永远不知道吸取教训,有时候看到你,我就觉得我实在不能苛责奎塔尼。”
“奎尼是个很好的孩子,他不会背叛我,不会让我失望,我又不指望他出人头地……”
威格尔扬了扬眉毛,他没有提醒齐什卡,他当初也是这么形容汉德的。
* * *
奎塔尼感觉有点奇怪,他从没见过阿尔韦林心情这样的好。
真的。
阿尔韦林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是奎塔尼得承认,在阿尔韦林身边,很容易低气压。有时候就连他也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
但是现在,当他在床上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躺了这么久才回来以后,阿尔韦林会微笑了。
“你很开心是吗?”奎塔尼苦恼地看着室友。歪着头问。
“开心?不,没有,没有什么好开心的。”阿尔韦林说着话时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
奎塔尼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你都没有来看过我。”他抱怨道。
“我来过,你忘记了?”阿尔韦林相当肯定地道,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金发。
“噢,也许来过吧,谁知道呢,”奎塔尼低下头苦苦思索,“啊,好像是来过,那也是好久以前了……是不是和达伦西勋爵一起来的?”
阿尔韦林耸了耸肩,拿起一条领结看了看,又摇着头放下了。
“我太伤心了,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你知道我一个人有多无聊么?”奎塔尼忿忿不平地道,“而你在这里,显然很高兴,在我郁闷的时候,太不公平了。”
“这我同意,很不公平,”阿尔韦林乐意随便附和一下奎塔尼,奎塔尼说的话大多毫无意义,说完他自己就忘记了,他套起褐色的短外套,拉了拉领子,看向奎塔尼,“我要出一下门,奎尼,你有什么想让我带的么?”
“我要糖苹果!”奎塔尼本能地喊了句,然后他反应了过来,“等一下,你要出门?你要去哪里?你从来不出门!”
阿尔韦林什么都没听见,或者他装作没听见,毅然决然地把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
* * *
一个人的时候,阿尔韦林也尝试过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但是他很快发现任何人群聚集的地方对他都能形成一种折磨,他最喜欢的消遣是钓鱼,只有在家里被老婆烦得要死的中年男人才会整天整天的坐在河边把根本没有放饵的线垂到水里。阿尔韦林这样的年轻人根本不钓鱼,所以他从没敢对奎塔尼坦承过自己的爱好。
和阿尔韦林相反,奎塔尼是个坐不住的人,他甚至还在预备役里交到了某些朋友,害阿尔韦林也有点蠢蠢欲动,然而阿尔韦林发现除非自己精神分裂不然办不到这一点,于是就放弃了,何况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约会对阿尔韦林而言,是件十分新奇的事情。
没错,他与奎塔尼出去玩过几次,每次都是有集市或者剧团巡演的时候,不过他猜那和约会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温煦的阳光洒在不怎么整洁的街面上,空气还有些凉意,阿尔韦林看到布劳德站在台阶上等他,布劳德头发颜色更深了,呈现一种咖啡色,编着整齐的辫子,末端还栓了一段红绳,他还穿着冬天的毛绒外套,布劳德也不是个不怕冷的人,衣领竖在脸颊的两边。
布劳德答应带他去看阿德丽亚娜号,这是艘伤痕累累的船,船身大约长28米,船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前桅折断,顶帆破破烂烂的,上桅帆已经完全不见了。在15年前她刚刚建成时是艘相当风光的卡拉克大船,船身平滑线条优雅。她经历过风暴,也经历过大火的浴洗,那次火灾使她损失了两层甲板和整个单桅,帆布燃着火在空中回卷,将整个海面映亮。她有过两次大整修,这是第一次,她还不过是个小女孩。她长大、成熟,然后无可避免的在海水和大风的侵蚀下从挺拔的姑娘变成沧桑的老人,但仍保持着当年的骄傲与美丽,她曾是辽阔海域最耀眼的商船之一,负责运载的都是最重要的货物,同行的小型商船看到她都得让出航道。
阿德丽亚娜最后一次航行并不是十分重要,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场小风暴,损失了近一半的货物,能顺利到达港口绝对是全体船员求生欲望造就的奇迹。阿德丽亚娜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达伦西家争取到了这艘卡拉克船的收藏展览权,他们看上了她船头精美的狮形雕塑。
“你喜欢她吗?”布劳德似乎对船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迎合着阿尔韦林抬头打量着阿德丽亚娜,布劳德更喜欢马匹这种陆地上的座驾。
阿尔韦林没有回答布劳德,他的手掌落在阿德丽亚娜斑驳湿黏的表面,体会到她从虚弱木质结构中散发出的强烈怒意,她不想被无数的架子拦在陆地上,愤怒下流动着的是不知所措的惶恐,她不会懂得如何在陆地上生活。
布劳德哼哼了鼻子,有些无聊地用脚磨蹭着地面,“如果你喜欢你该看看圣安德号,更先进,更宏伟……不,不是现在,他还没回航。”布劳德冲阿尔韦林皱了皱眉。
“你不喜欢大船?”阿尔韦林的目光仍在阿德丽亚娜身上流连,他喃喃着问。
“喔,不是不喜欢,只是……喔,我不会游泳,你知道,”布劳德有些艰难地承认,“待在船上让我很不舒服。”
“难道不是让你更安全么?”阿尔韦林疑惑地道。
“啊……”布劳德难看地笑了下,“当你处在一个迈出一步就会淹死的地方,怎么会感到安全呢?”
“别挣扎,”阿尔韦林沉吟一会儿道,“别挣扎,自然点,你会浮起来的,游泳不难。”
布劳德不可置否的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很相信。
“今天晚上我还能过去睡么?”他转移了个话题,“你觉得奎塔尼会介意么?”
“我觉得奎尼不会介意的,只是可能第二天卡斯达就都知道了,”阿尔韦林耸了耸肩,“我没有暗示他会告密,只是……他没有长一张‘嘿我能把秘密带进坟墓’的脸。”
“卡斯达知不知道并不重要,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布劳德咕哝道。
阿尔韦林瞄了布劳德一眼,没说“对你当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抿了抿嘴唇。
“好吧,我想我该另找个地方过夜了,你说妓院怎么样?”
“如果达伦西公爵不介意的话。”
布劳德翻了个白眼,“别用我爹来压我。”
“抱歉。”阿尔韦林轻声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布劳德推了推阿尔韦林的肩膀,“好吧,别担心我,虽然你没有,我会给自己找个温暖又安全的地方的。”
“噢,抱歉,我只是……”阿尔韦林看了眼阿德丽亚娜又看了眼布劳德,他的眼睛在两者间转来转去,“抱歉……”
“别再这么说了,我不是很喜欢听这个词,”布劳德笑了起来,张开手臂抱住阿尔韦林,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说过我精神迟钝,我不会介意的,我喜欢你看阿德丽亚娜的眼神,不过我更喜欢你用这种眼神看我。”说着布劳德顺势咬了下阿尔韦林的耳垂。
“布劳德!”阿尔韦林吃惊之下本能地想挣脱布劳德的怀抱,但是布劳德抱得太紧了,他扫视了四周,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布劳德的举动,守卫在墙角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布劳德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松开了手。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么,埃尔?”
阿尔韦林迟疑了会儿,“呃……奎尼说想要糖苹果。”
“我开始讨厌他了,你知道。”布劳德又翻了个白眼。
“我答应他了。”阿尔韦林辩解道。
“好吧,我们回去的时候,会买糖苹果的,他到底几岁?”布劳德不满地道,“而且他为什么不让瘸子骑士给他买?”
“布劳德……”阿尔韦林有些无奈。
“埃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现在二十二岁,”布劳德挽住阿尔韦林的手臂,将身体凑了过去,低声道,“我脑子所想的就是尽可能的……娱乐自己,其他的都是借口,好好体会一下‘娱乐’,你明白了?”
阿尔韦林明白了,他白皙的皮肤泛起一抹淡红,心脏一阵激动,又不免有点失落。
* * *
威格尔从不知道乌利茨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想法,他是尊敬自己,恐惧自己,还是蔑视自己。威格尔希望乌利茨可以对自己表达出一点尊敬,最好还有点恐惧,但是除了没法梳平的头发和皮肤上无法消除的痘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乌利茨恐惧。
自从泰瑞死了以后,乌利茨就有点郁郁寡欢,不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点郁郁寡欢。他的母亲大人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他的父亲一向没有多少时间理会他。
某种程度上,威格尔理解乌利茨想要做点什么大事来吸引人关注他的心情。
威格尔没有带乌利茨去威格尔学院,在那里威格尔自己都会露怯,考虑了一下,免得被其他大臣说他不务正业,他还是领着乌利茨去了神学院。
“我想我们应该换了地方上课了。”
他是这么对小皇子说的。
神学院是栋不怎么和蔼可亲的建筑,灰暗冰冷的石头歪歪斜斜的叠加在一起,神学院的老头子们说这是神迹,拒绝做任何纠正,和新成立的艺术学院不一样,神学院没有高耸的尖顶与华美的色彩,朴实得出奇。
威格尔已经做好乌利茨甩手走人的准备了,他得承认这个地方对十三岁的男孩而言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他自己当初也不见得有多喜欢这栋建筑。
然而乌利茨却似乎流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他裹着他钟爱的那条鲜红得扎眼的披风,安静地跟在威格尔身后,沿着阶梯一级级向上,仰着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这条路威格尔相当熟悉,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想躲避吵闹的汉德和齐什卡的时候,就常常会一个人爬到神学院侧塔楼的最高处,坐在窗台上,俯视这个都城,他不知道是否越高就越与神接近,还是神真的像羊皮纸里所记载的那样,安于闹市之间,就在人群之间,所以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祈祷与倾听。威格尔有太多太多的想法,在脑子里轰隆隆乱成一片,他想要冷静一下,在考试的时候他如实的说他很迷茫,最后主司神官没有选择他,那双结了一层灰白膜的眼睛盯了他很久,他被分到了大法官的手下。
这是对的还是错的,威格尔现在还不知道。
威格尔推开阁楼的门后,让乌利茨先进去,乌利茨不出他所料的先跑到窗边,几乎探出半个身子,王宫没有这里高,小皇子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挤在一起,中间夹着蜿蜒的道路,再往前是相对宽阔的主干道,两边搭着密密麻麻的篷子,从这里乌利茨甚至可以看见王宫,然而王宫并不是视野的边界,威格尔听见了乌利茨吸鼻子的声音。
然后威格尔看见乌利茨低下头,塔楼下面是活动广场,基本上每个学院的学生都会路过,他并没有声张他要带小皇子光临学院,生怕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小皇子的两个侍卫按照吩咐,站在塔楼下面,没有上来。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就在这里听你唠叨了?”乌利茨回头看向威格尔。
“我得说,除掉某些用词,您说得没错。”
“好,”乌利茨的手摸过满是灰尘的窗台,“我喜欢这里。”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一时没再说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