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铁]我与砂金》二分

17、幻梦

　　林意的痛觉同样不正常。

　　无论是她提及的过去，还是方才叙述中的陷入流沙、摔下床铺，砂金几乎没有听到她的言语中出现过一点关于疼痛的描述。她的口吻很轻松，词句是挑拣过的，比起咬牙切齿的刻意忍耐，他隐约觉得更像是习惯了痛楚后的，稀疏平常的麻木。

　　螺丝星在她的心里是安全屋，匹诺康尼则更像是一场有趣的历险，她所经历的痛楚大概率发生在此之前。

　　砂金相信面前的人不会回避问题，而会坦荡淡然地回答。在问出口前，他却犹豫了。她不曾触及过他的过去与痛苦，他是不是也应当保持默契的距离与沉默。

　　仅仅是踟蹰片刻，林意也已然轻描淡写，玩笑般地略过了这一点，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在这里，第一个难点其实出现了。”
　　幸好她的视线落于水杯中的晃动的涟漪，没有发觉他的犹疑，轻快地说着，“如何减少梦境对现实的影响，比如让现实中的人不会起身，不会摔倒。”

　　“一开始，他们使用了绑带，强迫实验者无法离开床铺，由于太过违反常理道德，毕竟要开酒店。于是改成了心理暗示——在进入梦境前，有一部分反应强烈的实验者需要默念着不断告诉自己：睡着后绝对不要动。”

　　“拉娜不知道这条规则，而我不知道自己的反应强烈，没有这么做，结果就是我从床上摔下来了。”

　　通向梦境的链接中断，林意在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中渐渐清醒过来。她掀开眼皮，聚焦瞳孔，正对上了一双载满忧虑与悔意的琥珀色眼眸。

　　“你没事吧？”

　　“没事。”

　　林意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屈起身，发觉自己并不上床面，而是坐在了干硬的地面。她扶着床头柜，将尚且昏沉的自己支起来，大脑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情况，就听到眼前拉娜的懊悔。

　　“对不起......我没有拉住你——刚刚你猛地一下坐起身，盯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过了一会儿突然翻身下床，还摔倒了。”

　　“没关系。除了这个，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拉娜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应该没有吧......也有可能是我没听清楚。”

　　可能是在匹诺康尼入梦的副作用吧。
　　林意这么想着，点点头表示明白，比起陷入无边无际的过去记忆，仅仅出现一点梦游症状根本无关紧要。

　　拉娜刚刚松了一口气，身后的门就被砰砰敲响，她犹如受惊的兔子一下弓起了背，警觉地向后看。

　　“拉娜！”
　　一道清亮浑厚的女声透过薄薄的门板，灌入耳膜，“在吗？新人接到了吗？”

　　“啊，是莉莉安。”
　　拉娜紧张的神态终于还是松弛了下来，向林意解释了一句，“她是和你提过的项目负责人。”

　　她轻快迈步向前，拉开门的同时朗声说道：“已经接到了，她也在这里。”

　　转开的门扉后面是一张严肃干练的脸庞，酒红的发丝披在肩膀，深红的瞳眸落入视线。拉娜口中的大姐头，莉莉安看上去其实年龄不大，二十七八的样子，一开口却立刻给人一种独特的领导气质。

　　“新人？林意对吧？”

　　“是。”

　　“你好，我是莉莉安。”
　　莉莉安直接伸出手：“欢迎加入ZT48-3项目小组。”

　　林意也抬起手掌。双手交叠着握了一瞬，眼前的红发女人却没有立刻松开，而是继续问出一个不想干的问题。

　　“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

　　“好！”

　　莉莉安顺势将林意的手向上一举，她笑着转身向后喊道：“朋友们，新人来了！可以开欢迎宴了！”

　　林意这才发现，这位大姐头的身后藏着几个脑袋，不动声色地探了出来，如探照灯一样扫视向她，不，应当是莉莉安。

　　聚于目光中央的项目组组长大手一挥，红唇一勾。

　　“老规矩！上卡里莫求！”

　　.

　　“我对于莉莉安的第一印象是飒爽，第二印象是酒鬼。”
　　我回想着曾经，唏嘘道，“她真的太能喝了。”

　　数百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忘记她在那场欢迎宴会上，以一己之力喝倒了项目组的所有人。这么多年的旅行下来，我也几乎没有见过比她更能喝酒的生物——除了丰饶的载体，不客气地讲我是千杯不醉的，普通人绝对喝不过。

　　“这是我们项目组的传统。”
　　当年的莉莉安优雅地晃着酒杯，丝毫没有喝醉的模样，眼尾扫了扫旁边呼呼大睡的其他人，最后微眯着定格在在场唯一竖着的人身上，“每个新人加入与离开都要举行一场宴会、尝一口这个酒桶里的卡里莫求。”

　　“为什么？”
　　林意给歪倒在她膝盖上的拉娜塞了个抱枕，闻言望向摆在角落里的，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酒桶，疑惑地问，“这和入梦项目有什么关系吗？”

　　“毫无关系。”
　　莉莉安摇头，“只是一种奇怪的传统而已——这个酒桶听说是几十年前的一位开拓客，入梦项目的创始人之一留下的，他爱好卡里莫求葡萄酒，外加这个酒桶里的酒这么多年了也没喝完，便流传下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林意晃了晃酒杯：“如果不喝呢？”

　　“不喝就不喝，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哈哈大笑：“但我想，没有人能拒绝卡里莫求，反正我肯定不会。”

　　没有人会拒绝的味道吗？
　　林意稍稍抿了一口酒液，她的味觉几近于无，还是尝不出什么独特的滋味，无法理解为什么眼前的人对于这款酒如此狂热。因此，她仍是机械地点头，礼貌性地附和。

　　“对了，顺便给你介绍一下你未来会接触的同事。这是布莱克。”
　　莉莉安指了指角落里闭着眼睛，仿佛在梦游般一口一口品着酒的长发男人，闻言他抬起手朝林意的方向挥了挥。

　　“这是米妮。”
　　她拎起手机，向正前方展示了一个聊天窗口，对面发来了一个红酒杯摇晃，以及一个握手的表情包。

　　“这是伊......哦，他不在。”
　　这位组长放弃了挣扎，她最后指了指一口倒的某位大学生，“还有拉娜——这些就是我们组的研究人员配置了——请多指教了！”

　　默默地看着莉莉安姿态板正地站了起来，对着走廊的门柱碰了杯，林意第一千零一次想念起了螺丝星的平静生活。

　　这么一看，突然感觉未来可真是一片漆黑。

　　就这样，林意进入了一个从里到外都无比诡异的项目，也遇到了一群极其不靠谱的人。也在百废待兴的匹诺康尼度过了格外煎熬，鸡飞狗跳的一个晚上，具体表现为如何将一群呼呼大睡的酒鬼与自认为没有喝醉的上司搬运到各自的床铺上。

　　翌日，当她打开房门，走入昨日宴会的大厅时，数系统时前嘈杂与杂乱全部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发生了一场幻梦。

　　“林意！”

　　熟悉的女声打破了寂静，麻花辫女孩从拐角处一路小跑到面前。

　　在她来时的方向，还屹立着一道拉长的身影，埋在角落的阴影中。林意能感受到有一双充满审视与评估的眼睛锁定了她。

　　“新人？昨天差点连上同协梦境的那个？”
　　陌生人走了过来，一张疲惫倦怠的脸出现在跟前。他抚了下青黑的胡茬，声音沙哑，对着她们两个说，“走，跟我来吧，莉莉安让我带你们再去梦里试一试。”

　　“你们？”

　　拉娜稍稍咀嚼了下词句，下一秒几乎要拽着林意蹦起来，浑身都是轻盈的喜悦：“伊桑大叔，我也可以提前去了吗？不用再继续适应了吗？”

　　男人耸拉着死鱼眼：“都说了试一试。”

　　“那就是可以了！”

　　.

　　砂金手边的旅游导览手册上写，匹诺康尼的梦境是川流不息、金碧辉煌的大都会。黄金的时刻纸醉金迷，欢唱不休，太阳的时刻是博学求知者的盛宴，热砂的时刻供人驰骋平原，于酒馆中碰杯，薄暮里则存在着血脉偾张的拍卖庆典。

　　林意故事里的匹诺康尼，不过是一片废墟，一纸空谈。

　　“黄金的时刻里一开始是建了很多房子，可惜大多只有水泥模型，还没来得及贴图。”

　　“太阳的时刻？大学？不存在的。”

　　“热砂倒是有东西，我记得有一片荒芜的草原。”

　　“薄暮？有个挺大的平台，其他什么都没有。”

　　......

　　尚且年轻的林意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灰色的废墟，纵横交错，到处摆放着房屋模型般，如同化石的物体。

　　她向前迈出一步，却发觉自己似乎无法控制肢体，右脚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达到意识中该去的地方。

　　“我来说一些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

　　名为伊桑的男人倒是轻松地行走着，他朝林意与拉娜懒散地咧开嘴笑。

　　“你们可能会感到晕眩、不适、头脑发昏，是正常的，因为忆质的链接网络不稳定，这得去隔壁拷打那群摸鱼的忆者，去和家族负责人对线，如果你有能力找到同协星神希佩让她改一改那就更好了！”

　　“你们也可能会发觉四肢无力，走起路来歪七扭八，这也正常，因为现实与梦境不一致，我们也想解决，但还没找到办法。”

　　“你们有时候走着走着，会从平地上掉了下去，这还是正常的，因为米妮的地编水平太糟糕了，经常会漏了哪块，但不用担心，现实里的你们并不会死去，只会产生一点点心理阴影而已。”

　　“欢迎来到属于开发者、研究员的匹诺康尼——测试的时刻。”

　　进入测试时刻的前三天，林意学会了如何在梦境中竖着移动——不能称之为走路。同手同脚，不走直线，手脚无力，在梦中行走的难度堪比刚出生的婴孩蹒跚学步。

　　“我知道！是因为知觉与运动不一致导致的。”一旁克服了晕眩后的拉娜看起来跃跃欲试想要举手，她的手臂却只是软绵绵地晃悠了两下，讪讪道，“可以通过感觉运动协变理论来减轻。”

　　林意眨眨眼：“该怎么做？”

　　拉娜嘿嘿一笑：“不知道啊，教科书里没讲。”

　　林意吐出一口气，转头问旁边摸鱼的机械工：“你们呢？没有想过找人解决吗？”

　　“当然想过。”
　　作为指导者的中年男子吸了一口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烟斗，目光横向她。伊桑古怪地哂笑一声，“我们问过很多闻名寰宇的专家，他们给出的方案很好，但是代价实在太大了，几乎要把整个匹诺康尼推翻重建，甚至有提出干脆脱离同协的掌控。呵！家族那群死板的家伙才不会同意。”

　　“也就是说明目前无解？”

　　“哈哈，是的。没什么人想接下这个麻烦，都想着这么稀里糊涂的做下去无所谓吧。”

　　“怎么能这样呢！”
　　拉娜用眼睛抗议道，她向前一扑，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伊桑弹了弹烟灰，勾着唇角像是在看不懂人间险恶的孩子，他顺着话问：“嗯嗯，什么办法？”

　　年轻的学生哽住了。她看上去很想挠头，梦境的桎梏令她无能为力地颤抖着手腕。

　　“现在还不知道。但——”
　　稚气的脸庞仍然昂起，眼眸闪亮。

　　对着他们，对着梦境，对着世界。
　　她说：“总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