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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番外六 郁晚风 ...

  •   滁州从来四季分明,而且数九寒冬不过分冷,三伏暑日不过分热,只要赶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虽不比鱼米之乡,也可以算是天下难得不给君王添麻烦的好地方了。

      因此地离京有数千里,自古民风尚武,百年间已犯过近十起民众忍无可忍之下义愤殴杀贪官及拼死上京告御状的这些麻烦事情,是众所周知的不好招惹,没甚油水可捞,是以滁州官员多数出身当地。

      诸位老爷既然都是考中后捧着圣贤书与帝王一腔怀柔安抚之意回乡为官的,行事自然谨慎,少有出格。

      但凡日子过得下去,百姓也愿意安心耕作营生,如此世代下来磨合得不错。

      滁州多山,远沧山便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座。山下往东去是条河,中间布着星星落落的几片村庄,山上有座书院。

      书院的山长是一位叫做郁怀霖的中年秀才,与当地官员有些交情,为人方正,在当地很有些声望。

      因这书院无名,众人便干脆称作是郁家书院,其实统共只有几间青瓦房,郁怀霖自己则是唯一的教书先生。

      不过这几间青瓦房起得是好,既高且端正,和郁先生本人相类。比不过那些上了金朱漆彩的宗庙祠堂,却自有一份清正的气派,能让人一看就道这像是读书人的房子,篱墙外杜鹃花累累,十分符合诗里向往的隐居农家。

      郁先生有一妻,无子无女,还有个亲弟弟名叫郁青霖,老大不小未曾婚配,行踪难觅,似乎经常跑到外地去。倘若说这郁青霖是在做行脚商人之类的营生,可好好一个人出门去,回来往往十分落拓狼狈,实在不像能赚钱的模样。

      郁家书院办起来还全靠山下就近的农家相信郁先生的人品与人脉,埋着头把孩子往书院送。

      滁州不大有灾年,赋税也稍轻些,农户便还算喘得过气来。所以只要不是那等苦到让自家没灶台高的孩子去做活的人家,就都愿意叫自家孩子跟着郁先生学二三年,不求科考做官,能认些字知道些道理,经过管束瞧着比亲戚的孩子大方干净,这就很好了。

      其实一开始谁也不知道郁先生会教书,起因还是他自己早年和妻子收留了些孤儿,跟着他读书识字,却养得不娇贵,从十二三岁起便在农忙时候被郁先生一箩筐派下远沧山,四处帮乡亲收割粮食。

      这些弟子一个个被教得说话清楚伶俐,品性正直,拿起农具来做得又快又好,热心肠还有眼色主动找活干。

      到此农人心里已是十分喜欢,又见纳赋税时这群孩子当众挑破了小吏的伎俩,还能软硬兼施地把人说得甘心灰溜溜认账而非恼羞成怒,转过身来却肯老老实实地攀上旧屋梁去替寡居的婆婆取多年前藏上去的包裹,落地时连灰尘都没扫下几粒来,那身手更是难以言表的轻巧俊俏,远胜过富人家请来摆大戏的武生。

      郁先生的弟子们初次下山,如此尽心尽力地帮了一季农忙,叫当地众人看得眼红。

      于是待农户们收罢自家晒干的粮食,洗净脸上尘泥直起腰来,为人父母的心便扑扑跳动,像揣在怀里的野鸟。

      等到下一季收粮食的日子郁先生便不再来了,他的弟子们却没敢松懈,仍是日出日落地帮着他们忙活,几天下来个个晒得黑亮,蹲在田埂上嚼饼子时除了年纪太轻,浑然看不出是揣着学问的读书人。

      之后几家村长里正亲自上山,说服郁怀霖收些学生教导,如此才有了郁家书院。

      不过农家子们旬假回家时,都说在书院里不怎么见得着最早的那群身手不凡的师兄师姐。

      唯有一天傍晚下了大雨,他们得知郁先生下山未归,正焦急无措时忽然见到先生被那群孤儿出身的弟子送回书院。

      雨珠随风飞溅,把门前阶边新发的青草砸得匍匐断折,而这乱摇的珠帘里几名其实也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女各个黑衣披蓑、束袖长靴,装扮虽与华贵无关,可一身气势利落得仿佛能像蜻蜓点水似的倏忽飞去,就显得陌生又疏远。

      他们前后环绕把瘦高的中年书生护得严严实实,撑伞的撑伞,扶人的扶人,手臂抬起带着蓑衣,便隐约露出了腰间佩的东西,仿佛是刀剑一类物事。

      屋里农家出身的学生看着他们簇拥郁先生冒雨行来,都不约而同往后缩了缩,再想起这些师兄师姐们之前下山帮工累得满身泥灰,挂着汗接过粗瓷碗大口喝水的模样,只觉得恍如隔世。

      待学生下回旬休时向家人提起此事时,他们的长辈难免从心底生出种种疑虑猜测,可是年复一年下来,郁家书院开得安安稳稳,始终没被小人弄垮,那群行踪莫测的弟子仍然出入自在,官员却从不彻查,众人便知道这不是寻常人该管的事情了。

      反正郁先生的弟子仍然年年下山,来助他们晒粮收粮时腰上没佩着兵器,既不偷也不抢,都是干净踏实的好孩子。

      既然如此,土里刨食的农家哪个又舍得在要命的农忙时节起争执,为了点虚无缥缈的畏惧就把帮忙的人给撵出去?

      滁州乡民本来便不大讲究那些死规矩,经年累月下来已经惯于对郁家书院种种神秘之处视而不见。至少郁先生教他们儿孙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回家来纵然未能出人头地,至少是学得明事理识文断字,不会败了祖辈一分一厘攒下的家业。

      当然乡间到底寂寞,为了谈资时常顾不得什么敬畏,有些事情该议论便还是要议论。

      譬如郁先生那弟弟郁青霖怎么今年仍打着光棍儿,还有郁先生膝下那几名女弟子到底是从外头寻觅夫婿还是从青梅竹马的师兄弟里挑,再譬如说——那两个半大小子和猎户一提起来就赌咒发誓说亲眼在山林里见着过的神仙,是否真有其人。

      个别闲人惦记着最后一件事情,想到郁家书院也在远沧山上,找到了郁先生的弟子来打听。

      叫闲人逮住的那弟子今年才十三四岁,是个长得十分女相——极像个圆脸圆眼的憨厚小姑娘——的男娃,帮工做活晒得面黑颊红,瞧着就格外老实好套话。

      他正在井边替生了病的大娘汲水,听见这番描述,笑意从脸上一闪而过,又飞快硬板成一副疑惑神色。

      “那山连野菜都挖不出多少,哪养得起神仙?”弟子抬起胳膊,用卷着的袖子潦草擦了擦额上的汗,疑惑之色毫不作伪,“别是眼岔把我们大师兄当精怪了吧。”

      待闲人再打听,他只促狭地款款道来:

      “大师兄天分高,的确不是我们能比的,不过他不下山来干活,全赖师叔。”

      “其实我们师父当初将田地分给师叔,是想让他有个依靠,也好收收心。可师叔向来懒散,大师兄又偏偏是被他捡回来的,算在他门下,自然要替师叔照顾地里作物,又哪有功夫出来闲逛呢?所以你们也别惦记了,什么时候谁能见着都看缘分,我们在山上也不大能遇上他老人家的。”

      郁怀霖的小弟子说着亦真亦假的闲话,半句不涉及详情,比手中麻绳还多几股的心思则暗暗琢磨道:

      大师兄答应在冬至前回,便肯定会回来。哪怕……

      -

      雪在青黑瓦片上积了薄薄一层,又被炊烟熏化,把屋顶浸湿得氤氤氲氲。

      书院的学生们正上早课,郁怀霖之妻在厨房里“铛铛铛”剁着肉馅,冷不防拾起一支筷子朝身后甩去。

      郁先生那不着调的弟弟郁青霖听见破空的风声,鬼鬼祟祟揭开蒸笼的动作一停,将头往后仰去,飞快捏住了这支他亲手削出来的黄杨长箸。

      他站稳了,涎着脸笑道:“嫂子定是怕我烫着手罢,谢过嫂子。”

      “吃了我蒸的饼,就去山下看看你徒弟回来没有。明儿可就立冬了。”发髻齐整的女人手下不停,随口吩咐道。

      “唉,自从他来,哥哥嫂嫂心里就再没我容身之地了。”郁青霖作出副无可奈何的忧愁模样,用筷子挑起一块火候恰好的饼叼在口中,便麻利地溜出了门。

      郁青霖常年在外,回来也是闲人一个,当真顶着细雪溜溜达达下山去了。

      奇怪的是他分明拿了柄竹骨纸伞,却不打开,就任由有些蓬乱的头发逐渐被碎琼积满。

      他走到半山腰,正巧见到二十多年前亲手抱回远沧山的大徒弟郁晚风迎面行来。

      同样是穿林过雪,懒怠收拾自己的郁青霖活脱脱是个落草为寇的山匪模样,那年纪轻轻的郁晚风鬓边染了点白,远远看去却真像是山中隐居千载的神仙。

      “好徒弟,回来得正是时候。”

      “师父。”郁晚风点点头。

      郁青霖咧嘴一笑,因附近没有其他弟子,便不硬撑那点纸糊的师父威严,热络地将伞递上:“试试?”

      他挟着带出门的这把竹骨伞外貌虽平平无奇,但此人这副做派一看就有猫腻。

      郁晚风瞥一眼不着调的师父,谅他也不敢暗算,将伞接了过来。

      伞里倒确实是没藏着药粉之类捉弄人的东西,做工甚至十分齐整,伞面还是郁秀才亲手画的,撑起便见一蓬烟柳在雪中纷纷地舒展开来。

      按说这花样不应时令,却因为伞下是高挑俊秀的青年人而格外生趣。

      竹骨理应极轻,但这伞入手时分量不对,郁晚风便已经猜出有什么玄机,却不点破,撑着伞继续往山上去。

      郁青霖这一身功夫有多真,于书本上就有多不开窍,乃至于让他那过目不忘的亲兄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步。

      他自己倒也知羞,连街头老乞丐吃了热炊饼都能做首打油诗,书院山长的弟弟却从不试图舞文弄墨,对读书人那一套怕得很。

      是以即便这徒弟是他从小养大的,然而自打郁晚风到识字年纪不大费力气就学完了师伯安排的四书五经之后,他这做师父的便对会读书的大徒弟只有满腔敬畏之心,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底气。

      他拿着竹骨伞卖了好半天的关子,大徒弟却不接招,所幸郁青霖不着调惯了,唉声叹气一阵也就抛到脑后,回去向大嫂讨来一碗新出锅的炸菜丸子,和饼一块泡在热汤里,抱着大海碗蹲在院门口唏哩呼噜吃了,拍拍肚皮又去找别的徒弟逗趣。

      待他被拿着木剑的小姑娘气急败坏地追着又戳又劈地跑回来,翻过墙头时身轻如燕,恰巧见到大徒弟在收拾他那片荒了半个月时至今日还没收干净的菜地,竹骨伞靠在墙边。

      郁青霖总把兄嫂的吩咐当过眼云烟,应了转头就忘,这时才猛然心虚起来,讪讪地从墙角提起沾着湿泥的竹筐挤过去,胡乱扒开萎黄的豆角叶,不成章法地翻着,试图亡羊补牢。

      “我来,我来。”从虚张声势的神色上看得出,郁青霖只想把大徒弟哄回去当做没看见这摊子罪证,“你这一身好衣裳,干什么活儿,赶紧回屋歇着去,啊?”

      郁晚风看着师父瞎忙活一通,转身退回檐下,方才拾起那束黯然的烟柳,稍加拧动,从伞柄中一寸寸抽出了修狭的长刃。

      “多谢师父赐剑。”

      青年抚过能藏在伞中的细窄剑身,见其浑然清湛,刃上凉意单薄如雪,与通常煞气冲天的刀剑不同,微微笑了,道,“不过我已经有剑,此物只胜在精巧,更宜赏玩,想必师父已经安排好了用处。”

      郁青霖回过头来瞪着大徒弟,气不打一处来:“你那妹妹真那么好?什么都给她拿去!人是皇城里穿金戴银的大小姐,你师父我破衣烂衫的,造个东西给徒弟玩,你也想着给她?”

      他想到自己当初辛辛苦苦从那么一点点拉扯大的徒弟已经胳膊肘往那黑心烂肺的亲爹家里拐,顿时委屈得不行,丝毫不顾自己年纪能抵人家小姑娘三倍的事情。

      “她当真好。”郁晚风却理所应当道,“师父见了也该喜欢。”

      郁青霖听他这么说,正因为知道弟子一贯为人性情,神色反倒渐渐淡了,而眸光冷利起来,语速放缓:

      “……许相是你生父不假,这身世我们从前不曾瞒你,要回去相认我们也没拦着。可你原本对那家人毫无念想,从前到过京城不下十趟就只进去给生母上了一炷香。怎么自春末到现在,满江湖都知道你在遍寻天下续命温养兼调理的方子?那姑娘不愧是丞相后宅里唯一养大了的庶女,看来的确好本事。”

      他一贯粗糙不爱打扮,可因为生得好,人到中年仍旧挺拔俊朗,五官轮廓如刀刻,每每正经起来在外面是很能唬人的,然而郁晚风不吃他这一套。

      郁青霖的大徒弟是他二十多年前从丞相府门前骗回来的,因为生来脸上带着大块青紫的胎记,瞧着极是可怖。许相心里嫌恶,才如此轻易地把庶子扔给了形迹可疑的江湖游侠。

      和一般孩童相反,他这徒弟生来有副无拘无碍的清净性子,知事后并不因旁人目光就以外貌为耻,甚至觉得这般能省许多麻烦。偏偏他师伯夫妻俩也支持他的想法,竟是放任美玉蒙尘的样子。

      最后还是郁青霖看不过眼,强拖着十一二岁时功夫尚且逊色师父一筹的徒弟去庙里治脸——他有位相熟的和尚朋友精于医道。

      俩为老不尊的碎嘴子在深山古刹中专对付一个郁晚风,双管齐下都仍是软磨硬泡好几天才忽悠着徒弟答应了把胎记除去,还给江湖人一个赏心悦目的青年剑客。

      所以任谁想到郁青霖当初死皮赖脸大呼小叫的德行,也很难再被他吓住了。

      郁晚风将伞中剑还鞘,不急不躁道:“欠许裴墨的生恩,几年前就已还了,师父知道的。既然她对我好,我便对她好,哪怕非亲非故,她也值得如此。”

      这话里满是维护,郁青霖正是自从捡了许家第四子回山才不那么浪荡,一年能有小半年回到滁州老老实实教徒弟,满打满算也陪了大徒弟旬岁光阴,见他如此态度,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来。

      白亮亮的雪天里,这多年来布衣示人的郁晚风如今穿了一身鸦青,衣角滚边起伏着细腻的金丝线,席卷的水浪暗纹恰恰落在肩上,随行动时隐时见,从轻简与奢侈之间取中了恰到好处的贵气,怎么看怎么用心。

      而那一抹轻灵的缥色剑穗打眼望去便是巧手的姑娘家编的,简直恨不能把平安喜乐驱邪避祟诸般寓意一股脑都塞进小小的绳结里去。

      郁青霖自诩粗人,然而兄嫂都腹有诗书,这些年一同生活下来他也把这些殷殷切切的如意结花样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他自己没成家,弟子们又还小,尚是只爱舞刀弄剑的年纪,顶多能补个衣服,即使其中有几个姑娘家,也和女红二字绝不沾边。

      所以他从来得不着谁给他做这些亲近随身的小物件,就只能干看着兄长身上四时轮换的扇套佩带,喝酒时偶尔咂咂嘴,生起那么一丝寻个愿意和他互相惦记天天嘘寒问暖的人好好过几十年安生日子的傻想头,又倏忽被他自己胸中揣了半生的江湖风波扑灭。

      “……你说她好,那先前你师伯都答应了给她安排身份,她却拒了你不肯来。咱们这有吃有穿,比起京里可不就只少了富贵?想来许小姐还是爱使奴唤婢,不爱逍遥自在。”

      郁晚风听着这番话倒没露愠色,他这师父平生任侠,素昧平生之人的一诺便能让其自掏腰包千难万险地前去协助,本就是最愿意信人间义气的,所以此刻不过是绞尽脑汁地和大徒弟抬杠罢了,真接招才是和小弟子之间吵嘴一般无二。

      “您说得有理,京中的确富贵安逸许多,是个好去处。弟子受教,这便挂剑辞去了。只是弟子别无长物,想来今后要依托妹妹过活,更不能为您养老……还望师父多保重。”青年慢条斯理地说道。

      他那不事稼穑的师父闻言,吓得像被平地惊雷打了个照面。

      正因为郁青霖为人随和落拓,这时才挤不出老学究们那等被触了底线便脱口而出的驳斥言语来,又因为对大徒弟行事如何心知肚明,晓得虽然此时此刻是说笑,可郁晚风此人心底确实对江湖名声无甚留恋。

      当初拉着郁晚风去寻缘空那老赖皮和尚之前,郁青霖想到他小小年纪已经显出的异常淡薄沉稳的秉性,很像个出家念经的好苗子,于是着实担心老和尚拐他出家去,提前警告对方不许抢徒弟。

      然而缘空只摇头,挂着那副野菩萨般不露瞳仁的笑面,告诉瞎操心的友人:“你那徒弟心无菩提,不想渡己身。什么时候你自个儿心灰意懒了剃头出家来陪我吃烧菇子来,都还更有盼头些。”

      自认相当贪恋尘世的郁青霖哪听得这话,随手摘下一把没开刃的梅花镖往那贼秃的光头上扔。

      他彼时还对缘空的上半句话半信半疑,后来看徒弟行事从来有数,对贼匪蛊惑思绪的瞎话和方外人那些云里雾里的言语一视同仁,遇上美色吹捧或侮辱寻衅之流更是不为所动,世事浊流擦身而过,手中剑仍是能放能收,心念和行事都相当的自成天地,显然是一尊缘空那小破庙装不下的大佛,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想到旧事,郁青霖满脑子杂念,他徒弟倒走进屋子里一心一意整理师父那些乱摆乱放的信件和杂书,哪怕看见事关熟人名声的粗劣编排也袖手旁观地照常归置。

      “师父,记得回信。”

      郁晚风因有这么个师父,早做惯了杂事,收拾得不那么细致却很快,才不到午时,连窗台上小弟子们摆的泥娃娃都各回原位,平常郁先生来了都找不着地方下脚的屋子已然齐整得耳目一新。

      郁青霖身旁搁着一筐枯枝败叶,正老老实实把几处松动的篱笆架重新扎好,乱发不易察觉地规矩了些,好像还洗了把脸。

      他听见嘱咐,扭头往屋里看,透过木门见到自己的狗窝被徒弟衬得简直蓬荜生辉起来,而常年堆积杂物的书案也清清爽爽,正中放着一叠被镇纸按平的积压信件,只得诺诺地应了。

      -

      远沧山上郁家兄弟收养的这些弟子都是由郁怀霖开蒙,由郁青霖教导武艺。

      但因为其中大多数是当初由郁怀霖做主收养的落难孤儿,因而皆称前者为师父,后者为师叔。

      只有那么几位恰好相反,是这些年陆陆续续被郁青霖从四海各地带回来收为徒弟,个顶个的天赋异禀,和师伯家人多势众的同门放在一起总能显得出类拔萃,隐隐有统帅风范。

      而最具代表的还是郁晚风。这位大师兄虽然话不多,待人更不甚热络,近年来行踪难觅,偶尔回山也轮不到师弟师妹挨个讨教,互相之间实在难说是有多熟悉。

      但哪怕这些师弟师妹一概觉得大师兄只要能认全他们面孔名字都算好的了,却仍然莫名地心怀尊敬,好像当做远沧山上第二个郁怀霖,甚至因为郁先生的功夫仅仅算个会些拳脚的农人水平,他们还更敬畏江湖扬名的大师兄一些。

      不过郁怀霖夫妇活得通透,郁青霖心大,这三位长辈都不曾强拉着郁晚风和师弟师妹们亲近——大徒弟又并非孤家寡人,无论恩情还是年轻人只要互相不厌憎便轻易结下的交情,总之都捡得出一两斛逢年过节为了他往滁州送礼的,这便够用了。

      此刻拦了郁晚风路的便是那斛中之一。

      金青石是金家次子,长得圆圆胖胖,看起来像个纨绔二世子,然而他同父同母的长兄走了科举一途,他家里父母恩爱,做祖父的将锻铁掌这门功夫发扬得五十年至今赫赫有名,更是极为疼爱看重金青石,自孙儿幼时精心教养倾囊相授。

      他本人更争气,内力和经商天分放在这一代里是排得上号的出挑,作为金家庄的继承人已然活得众人钦羡。

      “这马又不值钱,就是送你的,用完随手卖了放了都方便,怎的还特特带回来?太见外了。”

      金青石笑吟吟地责怪道。

      “师伯说,有借有还。”郁晚风笑了笑,从白胖青年手中接过先前寄存的信物,又道:“多谢。”

      谁都知道这是金二少爷说话客气,养骏马自然不是易事,千万琐碎与资费都藏在那些江湖游侠自以为理所应当、唾手可得的地方。

      也就是金家这等有山庄产业的势力供养得起日行千里的好马,还能拿来结交他们。

      “哎,这!谢什么呀。也就是你,旁人收了我爹的跑马黄金也就当场抱个拳,转头认不认得他都不一定呢。”

      日理万机却特地亲自跑腿送个空刀鞘的金二少爷闻言,搓着手乐开了花。

      这论理有些折损他身为青年才俊的气派,然而同辈人谁得了郁晚风的温和态度都该有几分喜气,当下他眼神再不掩饰地直往那柄随着主人名声远播的古剑上走:

      “听说青渊剑下又斩了个采花大盗?那起子人先前还说和小贼计较有失身份,知道真身是挑赢了杜家老头子的东离愁那厮之后个个装哑巴,可笑坏我了。”

      金青石乐不可支。他还知道经此一役后红袖会又迎来了好些新人,但这就不必对当事人提了——郁晚风早到了加冠之年而未取字,固然因他师父不着调,也怪他师伯过于饱学,从几年前起至今挑出少说百十来个可选的,反而犹豫不定。

      至于外人起的别称倒是早有一个,然而“玉和尚”三字虽好听,自诩是朋友的却不好当面说起与之有关的事情,多少有些咒人孤独终老的意思。

      而且这外号和近年兴起的那个玩闹似的红袖会都来自那些对郁晚风既爱又恨的女侠,来历也太过风流了些,终究不太好。

      谈笑几句,金二少爷便乖觉地托词有事回去了,郁晚风则离开山庄带着信物去酒楼见人。

      别人或许不知,他自己对为何能截住那蒙着脸做腌臜事的“大盗”一清二楚。

      与许家相认后每当他行过街衢,难得对那些外出游玩的姑娘多看一眼,有意记下她们头上身上时兴装扮与手上玩物的花样,这才终于对这些他以往并不放在心里的物件有了印象。

      否则换做从前的郁晚风,绝无可能注意到大名鼎鼎的东离愁满不在乎拿着把玩并随手赏人的一柄套花钗,从而察觉异样。

      恰巧,许相家的六小姐——快要做成熙王正妃的那一位——还使人专门打了这钗子,名叫莲蓬的侍女捧着盒子兴兴头头地进来,看见了郁晚风。

      春光微亮,极俊朗的剑客与芙蓉似的女孩子相对而坐,没有过分亲昵的言行,却叫人莫名想到一个词叫做“相依为命”。

      许六小姐从锦盒里取出细巧的银钗,倒看不出多少羞涩,只对着兄长将别的闺秀如何重视所谓套花钗的说法慢慢道来。

      “这的确是闺中新近的盛行,都说只要将它送给如意郎君,便是发誓来生再续,所以应是很要紧的东西。”

      “至于我,”她笑一笑,话音有着体弱多病之人常见的底气不足所致的低柔,绵绵缓缓犹如春江上的水波,“起初是盼着来生能康健,可是想多了这些,又显得这一辈子更难熬,还是不信得好。”

      既然有了猜疑,后事便毋庸赘述,郁晚风悄然回到东离愁近日盘桓的州府,在清倌人临街的小楼对面租下住处恭候。

      他向来不缺耐心,毕竟是自幼晨起练武暮钟温经,才铸就出如此千锤百炼的剑意,附一份沉着坚韧的性灵,对外作出副符合容貌的冷淡举止不过是为了省事而已。

      静静等了十数日,果然等来了东离愁藏头露尾地出手,便抓着现行一剑杀了

      赶来的人里与东离愁相识的那夜还不明所以地喊了声剑下留人,可惜未留住,只见人头当街摔落。

      清倌人一点难眠的愁绪早被窗前异动吓得罄尽,听说贼人死了,忙忙地披衣下楼来看,壮着胆子提起裙角狠狠踹了踹采花贼小腿,转过身来又万千哀婉地请恩公进去坐坐。

      她能引来东离愁出手,自然不施粉黛仍是个难得的美人,现下被惊扰后长发匆忙一绾,容色苍白,一双眼透着惶然,更是显得楚楚可怜弱不胜衣。

      其他人都恨不得立刻替他应了,然而这一回行侠仗义的是郁晚风,大名鼎鼎的铁石心肠,事情得到处置便拂衣而去。

      宫里的太上皇听闻此事直呼痛快,痛饮一碗山楂汤为庆。

      来床前尽孝的二公主叹了口气,说:“您倒是觉得痛快,父皇未必乐意见这些……先前平乱的时候感激是一回事,计较起来这就叫以武乱禁。天子的忌惮哪是什么好事。”

      太上皇今日难得清醒些,分得出郁晚风和许玉麟,便说:“麟将军当年和朝堂众卿周旋,只是为了天下耐着性子。他本是不容人掣肘的,越在小事上肆意妄为,越证明他不开心。”

      “所以知道如今这个像他的能够随着本意行事,做江湖浪迹的侠客,和我说起的不是边关战报,而是行至某处见高瀑自山巅披淋,我心里就了不得地高兴。阿逐明白这些,不会去为难郁家。”

      二公主便不多言,只给滁州当地的几位好官年终考评悄悄提了提。

      后来郁青霖闲话时问起徒弟为什么特地去寻个采花贼出手,郁晚风答:“师伯吩咐我留意的。”

      郁青霖终于恍然大悟,想起兄长有个至交好友,膝下独女小有颜色,曾经险些被东离愁乔装改扮的贼人玷污了去……当然那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消息瞒得好,如今那姑娘的女儿都到了会念《子衿》的年纪。

      他眉开眼笑地拍着徒弟肩膀说:“好徒弟有心了,过年师父做主,给你要多多的压岁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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