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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二 薄雪令 ...

  •   和通五年十一月,将领林铄北等人打开城门迎义军入城。

      出逃的天子被先行的人马堵了个正着,这一行刚好顺路带回宫去,犹如新帝秋狩猎鹿而归。

      正值旧权贵人心惶惶之际,京城迎来了今岁第一场大雪。

      旧朝名存实亡的丞相姓秦名益,是位挑错了君主的忠直之人,兵临城下的如今,敢策马出来在城门前怒骂的,竟只有这位老臣。

      文采激昂的骂声与雪片一道扑向肃然军阵,将领之中有人驱马向前,越过面无惭色的林铄北等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丝毫不带怒气的脸。

      那竟是位才弱冠年纪的公子,他穿着身盔甲稳坐马上,纵然浑身真刀真枪拼杀出的凌人煞气,却因面容生得清逸俊朗,衬着天地初白的骤雪,仍是玉树琼枝似的一个人。

      秦丞相看见这张脸,微微一愣的功夫,将领笑起来,头盔带下的碎发遮得眉眼温柔。这一笑若非场合不对,沿街应该已经有绣帕香囊如雨般投来了。

      “秦相可还认得我?”他问。

      “……认得。许氏玉麟,六年前满京扬名的许逐风。”秦丞相嗓音有些干涩。

      “既然认得我,那您此时就该让路了。”许玉麟摩挲着掌下枪杆,三军静默中声如戛玉敲冰,语调仍然是斯文而和气的,“不然这五千人踏过去,您府里的五位贤妻良妾年岁大了,虽说趴在地上还能铲回几点骨头渣子,也是辛苦。您说是不是?”

      秦丞相原本怀着殉国之志而来,死也要给这些叛军添一笔骂名,现在竟有些不敢发声。

      老臣原本在马上笔直坐着的身子失去平衡地向后微仰,连忙颤抖着手仓促地抓住缰绳,纵然脸上有两行热泪滚滚而落,最后却还是让到了一旁,由家人搀了下来。

      队伍继续进城,而许玉麟毫不在意地调转马头回到中段,对一人道:“这回算一大功,可得多分个庄子给我。”

      那人不应声,他也没放心上,消停不下地跑去折腾重重护卫下缩在后头马车里的皇帝了。

      麟将军在车外慢悠悠地哼小曲儿:“仙人道是,金陵春暖,邶谷酒寒;寡人坐宫中,怀有吴越山——陛下啊,您从前传出的曲子,草民唱得可有几分神韵?”

      许玉麟幼通音律,嗓子又清,唱个风花雪月的宫调自然是好听的,可如今他能轻易决定旧天子生死,还用这般语气说话,就只能让降帝觉得笑里藏刀。

      车里瑟瑟发抖的男人颤着声音,憋着哭腔回答:“有、有……好,好听……”

      许玉麟转头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人笑道:“记下来,前朝末代昏君当年一首细腰调害江南无数人家妻女被征,今日囚车中仍然不思悔悟,惦念靡靡之音。”

      这话刻薄得另一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听着都不落忍了,出言打岔道:“老许,我看那小皇帝都快哭了,不就是当年夸你比妃子俊吗,人家皇位眼看着要没了,你可少抹点黑吧!”

      “小什么,他比我还大五岁呢。”许玉麟嗤笑一声,到底离了马车旁,祸害别人去了。

      高大将领拍了拍车厢,安慰道:“没事儿,你的皇位不用给那个黑心肝的来坐,我贺兄弟心地好,你肯定能吃香喝辣活到老!”

      车里的皇帝至此不堪受辱,恼羞成怒地砸了个手炉出来,叫他一下闪过。那小铜炉很快就让蹄子和靴子踢到了路边,不知滚哪儿去了。

      “铜的嘿,能换二斤烧饼呢。”高大将领看了一眼手炉消失的方向,万分心疼,愤愤地不搭理他了。

      而许玉麟两度搭话的那人始终不发一言,沉默得像座会动的木雕泥塑。

      两日后又有大雪,这帮聚在一起打天下的反贼仗着外有大军驻守,内有五千精兵把持着面团似的皇帝,又自信义气为大上下一心,至今都不急不忙的还没商量出个谋权篡位的体面章程,居然还有心情一窝蜂挤在许玉麟旧年买下的宅子里涮锅子吃。

      那虎背熊腰的将领一口肉一口酒,美得直眯眼睛,酒足肉饱之余咂着嘴问:“老许,宫里那么多黄花大闺女,金殿地上的砖头都是玉的,我看了都眼热,你就真想不当皇帝啊?”

      叛军里混出头的没有真莽夫,不是趁着这样夜深人静的好酒好时候,周围又都是过命的兄弟,没人会开口再问这话。

      “说什么我也不登基,谁爱当谁当去。”

      许玉麟懒洋洋道。

      他到了天子脚下锦绣丛中,世家公子的脾性也跟着回归泰半,吃了几口就不爱跟他们这帮吃没吃相还满嘴喷热气的醉汉同席了,自个儿倚在榻上小案边自斟自饮。

      “天下之事岂容如此玩笑!”另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方脸男子眉毛倒竖,借着七成酒意拍桌喝道。

      许玉麟说:“谁开玩笑就生个龟蛋。什么人当皇帝都行,那位子就是条泥鳅上去也化龙了,但唯独我不能坐。”

      “——世家的运道,该绝了。”

      二十一岁的叛军将领边说边抬手去触那插在暖室玉瓶里新雪化露如垂泪的梅花瓣,神态可称温柔,丝毫不像定夺天下大势。

      满桌的人其实都醉得不轻,方脸男子说完话也趴了下去,许玉麟此言其实也只说给醒着的人听。

      贺乾章坐在那儿捏着酒杯,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也看不见表情。

      而许玉麟也不在乎,随手拎过多年前不知哪名佳人留下的琵琶,侧对着被雪光和灯光照得通亮的窗扇拨弦,缓缓地唱那支无名氏作的《薄雪令》:“恨晚来风疾,吹俺瓦上三寸梨蕊去。思以水絮之纤纤,纵尔随扶摇、离栖檐,亦难至九霄神宫畔,难抵巴陵郎案前——”

      “便进杯酒、劝卿且住。且住。碎玉应无瑕,莫使泥淖污质色。”

      曲到将尽处,弦声零零碎碎地飘散在渐暗的炭火余温里。

      难得这群武夫睡得酣然,许玉麟不看侧对着的那个醒着的人,指尖稳稳按着丝弦,话音犹有曲中低幽的余声:“倔够了么?想来你心里也清楚,这群人哪个都斗不过世家,少则二十年多则百年,天下万万人还是要做回任由宰割的牲畜。我是没长过良心,到那时自可以问心无愧,你呢?给个皇位还不乐意做,非要放着黎民百姓不管来做什么副将,贺三儿,你爹娘知道你这么大出息么?”

      他说完了却不给人剖心自证的时机,并指一划,琵琶弦响成裂帛声。

      众将枕戈待旦惯了,即便醉倒一片也留着丝警惕,当即纷纷惊醒,跳起来大喝:“敌袭!有箭!拿甲来!”

      “敌袭什么,天下太平了大将军们。”许玉麟把琵琶一丢,挥手赶人,“去,去,回去洗澡睡觉去,臭得跟粪坑似的。”

      一群醉汉你看我我看你,真个互相搀着拽着歪歪倒倒走了,贺乾章也混在其中。

      人都散尽之后,却从隔壁走出三位,看打扮是一位贵女并其侍女。

      那姑娘长得秀气纤纤,灯下观其相貌,正是秦丞相的嫡长女。

      秦丞相当日回府就病倒了,他的女儿却到仇人面前叙话,还客客气气对许玉麟一礼:“秦仪六年前便听过您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赏心悦目。”

      待字闺中的尊贵嫡女对外男说出这样的话,到外面怕是能惊掉一地下巴,许玉麟却不在意,点点头:“不必多礼,坐。”

      秦姑娘便亲自从满桌残羹冷炙边拽过把椅子坐了,她那两位高挑侍女则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比皇后有气派多了。”许玉麟点评道。

      秦姑娘挂着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和煦笑容,温言细语道:“您瞧得顺眼就好。那请您为我解惑——您向相府提亲,究竟是为了我本身,还是为了不让‘秦仪’做皇后?”

      “自然是后者。”许玉麟看着她,撑着脸边斟酒边随口答道。秦氏正是在这时发现他似乎不喜欢规矩的束发,散碎发丝总落在眉梢眼角与耳畔颈侧,让原本锋利冷冽的轮廓显得柔和许多。

      “那还真是用心良苦。”秦姑娘叹气。

      “娶了秦相嫡女替他笼络旧朝清流,日后将军再找个由头远离京畿,我刚好留在京中为质,这么步步为营拼出来个天下太平,谁见了不羡慕那一位呢?竟能得许家玉麟如此尽忠。”

      许玉麟轻巧一笑:“我倒也落不到妻儿做人质那地步,只要秦姑娘愿意吃苦,将来自然带你出关玩去。”

      “我从前游学的时候就出去过,混在商队里走的,深入之后真是跟中原风景完全不同。夜里的草原整个儿是黑的,有桌子大的月亮压着一片白得直透光的雪山,又晴又亮,简直不像人间的景色,大风有时候能把几百斤的马吹走,就那么吹上一夜过后,山和星子都像上冻了似的稳稳当当站在朝霞里,那才好看极了。”

      秦姑娘先是露出几分神往,又收敛回去,道:“您说得我都想去看看了。可关外有蛮夷之祸,出行诸多不便,我贪恋安逸周全,觉着还是这儿最好。”

      “京城自然也好,到时想去想留都随秦姑娘。”

      秦姑娘便微笑道,“我来时见院中有桃树,正合我心意,望日后许将军府里亦有桃林。”

      “秦姑娘有福相,必能心想事成。”

      终身大事就这般落定,秦姑娘施施然告辞,而贺乾章站在一棵桃树后看着她离去,任凭落雪满肩。

      许玉麟自从揭竿而起做了反贼,并不爱对这些出身各异的同伙摆他世家公子的架子,也很少细说他少时游学的经历,除了方才对秦姑娘讲的,唯一一回还是跟他提起。

      那是一年多以前,与淮南王李兆扬一战之后。

      打淮南王是场硬仗,营中损伤过半,拨出巡防的之后就不剩几个能满地乱跑的人了。

      日后的麟将军毕竟也才及冠年纪,并非天神下凡,吊着一只右手腕,左手掌上也包了好些层,因而不能翻书写字,又伤得实在不重,处理完杂事后就在这休养生息的午后无聊得满营乱转起来。

      逛着逛着走到贺三营帐,此人最初是灾年里冒死劫官粮果腹的所谓“山匪”之一,当时自然看不出什么模样,一箩筐被他收编来,吃了几顿饱饭养回元气后逐渐出挑,于是得以崭露头角。

      这一战中多亏他舍生忘死替许玉麟挡了淮南王万般惊险的一箭,否则不死也要重伤。

      许玉麟想到此处,掀开帘子走进去,见这农家子出身的青年躺得平平整整,睁着眼睛发呆——那一箭伤在贺三胸口,离心脉不远,只要是个活人都得疼到睡不着。

      况且他估摸着镇痛的那服药这时刚好药劲退得差不多,果然别说睡了,显然喘气儿都不敢使劲,看着格外的凄惨,而一对黑乎乎的眼珠子还透着那种看多了山野农田才有的宁静,许玉麟心下暗自觉得这模样怪像街上那种被小孩儿拽耳朵也不咬人的大黄狗,疼都只小声呜呜着,可怜兮兮的。

      他好歹还有点良知,没把这话说出来逗人,甚至为了表示感恩,伸腿划拉过来一只椅子,抱着受伤的两只手大咧咧坐下,说:“我给你讲个故事移移神吧,伤这东西越想越疼,睡着了好点,伤口也没那么容易烂。”

      彼时贺三还没得到那个毫不遮掩的大名,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如何,只当自己养好了伤还是追随鞍前马后,什么时候没命才算还完那一捧知遇之恩,于是安安静静躺着洗耳恭听。他长得好,哪怕几年来跟着他们行军打仗也没多出几分凶恶,仍然是个生性内敛的斯文君子模样。

      许玉麟一时兴起答应了讲故事,靠着椅背略作沉吟的功夫,叫帐内一点夹杂着新鲜血味和热气的苦药味焐得走了走神,这才感觉到几分倦意,语气也因而懒散下来,缓缓道:

      “我十来岁的时候去过关外,虽说听了好些那边传说的故事,倒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其实还是杀人之后亲朋或者鬼魂去复仇那一套东西,只不过添点与中原不同的巫术做底子罢了。

      “可我回来后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其实当初我已经死在了那儿,夜里的草原张开口把所有人都吞了下去,就这么在土里一点一点的活活憋死,回来行走的是裹着泥巴身子的鬼魂。于是后来我就又去了一趟,照着星位总算找到了原来的营地,带着人掘地三尺,结果土里还真有东西。

      “……猜猜,我挖出了什么?”

      许玉麟说到此处,垂眸看着躺在床上的伤患,神色间竟透出一种作祟狐鬼似的兴致盎然,一双眼笑得微弯。

      贺三谨慎地不言语,这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虽说脸上稳得住,实则早被唬得真有几分信了,感觉自己挨着枕头的地方又渗出层冷汗,可不是疼的。

      许玉麟看着他眼神不对,已知大功告成,笑开了眉眼,变回潇洒风流的麟将军,道:“自然——只有一窝老鼠。”

      可怜贺三却不敢动容,嘴角一扯都觉得勉强结上的箭创濒临迸裂,搁在一旁的手指疼得微微抽动,手背上硬筋随之凸起,剑脊般贯连指与腕。许玉麟想到这侉子其实比自己还年长了几岁,又是刚刚救了他一回,终于有些反思,捡出多年前学的经史子集来,不择哪一篇随性讲起。

      按他经验,放开了讲之乎者也那套谁听都要犯困,毕竟哪怕再圣的圣贤书,拿着一句话翻来覆去硬扯出二十篇来也得变成大废话。

      但许玉麟忘了自己也是有伤在身,战前战后皆要殚精竭虑,其实不怎么气血充盈,在贺三闭眼前先把自己讲困了,没留意上一句说到哪篇,便慢悠悠道:“其实那都是编出来哄你的。梦是真的,但我后来一直没回去。想着就当自己是已死之人也不错,能跳出活人的羁绊去看事情,更不必顾惜名声和性命……想到已经有山陬海澨之地的明月芳草葬我,便再没什么需畏惧的,能否得天下也只剩‘能’与‘否’本身。我觉得很好。”

      彼时帐外秋阳暖意融融,甚至让伤者都嫌燥热,而如今幽州飞霜,已得贺乾章这名字的贺三站在屋外,五味陈杂,手脚与肺腑一样僵冷彻寒。

      十九年后许玉麟病逝,灵柩抵京时迎接将军的是一场比当初更大的雪,眼角生了细纹的秦仪在丈夫棺木旁迎见一身素色的天子,背后是丈夫的棺木,身畔是嫡子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身穿漆黑绣白鸾的朝服主持丧礼,稳得像块吹不朽的铁碑。

      “如今可知他总是信你胜过信我,所以陛下还要问什么?”将军夫人神色淡淡,这对夫妻相貌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神态间那股洞悉与冷静却类同。秦仪说的是许玉麟生前最后一封留书,于病中亲笔写了绝不愿葬回祖籍,而这封信给的不是她这自有利益的妻子,而是眼前他亲手扶持的陛下。

      贺乾章捏着袖中那薄薄信封染血的一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秦仪手中牵着的年纪小小的宋晴洛抬头看去,倒觉得这未来的母亲笑容里有为数不少的怜悯。

      小姑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大人间的弦外之音,正头痛的时候,秦夫人侧过身来用温暖的手摸着她的额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柔着声音说:“送阿洛去歇息会儿罢,我看脸色有些不好,怕是累着了。”

      “是。”侍女应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番外二 薄雪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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