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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千二百米的距离 ...

  •   08

      陈潇拉完一首小协奏曲,放下琴弓,长出一口气。他歪着头想了想,孟宇飞那小子向来把古典作品当催眠曲听,虽说这首已经很通俗了,可难保他会觉得无趣……算了算了,难道真要用小提琴给他演奏什么老鼠爱大米么?
      陈潇想起有阵子宿舍里的老大成天哼这个,就觉得满头黑线。

      “潇潇,歇会儿吧,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背后有个人开口。陈潇转头,看着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刘天,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没记错的话,一个小时之前刚吃过晚饭吧?”
      刘天的声音带了恼怒:“你扒拉的那几粒米,也能叫‘晚饭’?!”
      陈潇耸耸肩:“没办法,我不饿啊。你要饿了自己吃夜宵去,别成天跟我这儿呆着。我又不欠你钱……”
      “你……”刘天咬牙切齿地冒出一个字,又没了下文。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潇潇,求你了,别这样好不好?你明明知道……”

      “哈——”陈潇打了个哈欠,“练了一下午的琴,还真是有点累了。”转了头,看着刘天阴险地笑:“小天啊,我看你在我这儿窝了一天了,也怪无聊的,不如陪哥哥我去操场跑几圈吧?”
      刘天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郁郁地低声说:“我可是正儿八经吃了晚饭的,跑出阑尾炎来怎么办?”
      陈潇已经拉开房门,这时候转过头来:“嗯?你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刘天立刻从椅子里跳起来,“走吧,去哪个操场?”

      夏天的天黑得晚。即使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空仍然亮亮的,带着一点火烧云的红色。
      陈潇和刘天在没人的操场上不紧不慢地跑着。陈潇悠闲地看着天,刘天皱着眉头,偷偷地看身旁的陈潇。
      “臭小子,你还记不记得去年骗我跑五千米的那次?”陈潇心情颇好地开口,“害你爷爷我绕这个操场跑了大半个月,连一圈跑道有几个坑都数得清清楚楚了。”
      刘天尴尬地笑笑,并不反驳。倒是陈潇奇怪起来:“喂,吃错药了你?”
      “啊?”
      “今天怎么这么乖,连嘴都不回?”
      刘天顾左右而言他:“潇潇啊,咱们也跑了不少圈了,歇会儿吧。我去买饮料,你要喝什么?”
      陈潇停了脚步,不假思索:“绿茶,康师傅的。”

      两个人倚在栏杆上喝完绿茶,看着天空一点一点暗下去。晚归的鸽群在暗红的背影里投下深色的剪影。
      刘天到底还是没忍住,又重复了一次:“潇潇啊,跑了这么久饿了没?去吃点夜宵吧?”
      陈潇摇摇头:“不去了。这几天老没什么胃口。”
      一边说,一边站直身子。刚迈开一步,一阵突然的头晕目眩,幸好刘天眼疾手快在一旁扶住他。隐忍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陈潇!你给我去吃饭!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孟宇飞不够,还要把你自己也搭上吗?!”

      陈潇晃了晃脑袋,抬起眼来,满脸疑问:“孟宇飞?孟宇飞怎么了?”
      刘天抱着他肩膀使劲吼:“陈潇,你还要骗自己骗到什么时候?!你知道遇上雪崩的存活概率是多大么?他,他不会回来了!”

      陈潇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刘天的手,认真地说:“刘天,你小子少在这儿咒别人。孟宇飞碍着你啦?”
      “陈潇!潇潇!孟宇飞是你什么人,值得么?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不能老这样!这两天你根本什么都没吃!”
      陈潇并没有听进他后面的话,只是低声地重复着:“他是我什么人?”忽然抬起头朝刘天一笑:“刘天,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刘天生生打了个寒颤,一时住了嘴。陈潇自顾自地说道:“还是很久之前听的故事呢,忘了谁讲的了。”转眼看着刘天笑笑,“说不定就是你给我讲的呢,哈哈。”
      “说有个女生的男朋友登山时死了,一同去登山的其他人怕他变成鬼回来,主动去保护那女生,结果晚上……”
      刘天的脸刷地白了:“陈潇!”
      陈潇仍然笑:“你听过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你讲给我听的,孟宇飞那次也在呢。”
      “陈潇!”
      陈潇突然收了笑,面无表情。他盯着刘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不信。我不信你。除了他,我谁也不信。”

      夜色里,他的眼睛诡异地亮。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陈潇脸上。挨打的人没什么反应,动手打人的人却好像那巴掌是打在他自己脸上一样,浑身发抖。
      “陈潇,你这样骗自己有什么用?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根本就是没胆子面对现实!”
      那一巴掌把陈潇的脸打得偏了过去。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脸来,低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许久,才低低地开口:
      “现实?现实是什么?遇上雪崩又怎么样?搜索不是还在进行吗?你们凭什么认为他已经不在了?”

      他再次抬起头来,这次,是一个非常正常、非常温柔地笑:
      “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他还活着,那还有谁相信?”

      那个笑容,没来由地让刘天觉得熟悉。他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
      陈潇已经转过身去,缓步离开:“我要回去练琴了,要等那小子回来发现我随便找首曲子敷衍他,非把我杀了不可。”
      刘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拔腿跟了上去。

      他们沉默地走进楼道,谁都没有说话。
      陈潇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他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淡淡的。
      “我是陈潇。”
      那一头的声音立刻从话筒里传出来,显然对方情绪也并不稳定,大声且急促地说些什么。陈潇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几乎快拿不住手机。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他简短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然后掐断了电话。
      他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刚才那个电话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然后,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转过身,语调不高却有些急促地说:“刘天,我们去订机票。”
      他深吸一口气,想在脸上表露出一个符合他此刻心情的表情,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
      “刘天,他们找到他了。”

      按照地址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登山协会的副会长樊川,也是这次登四姑娘山的副队长。
      “没想到你会过来。”他似乎是叹息着对陈潇说。陈潇只是摇了摇头:“应该是我感谢你通知我才对。”
      樊川疲惫地笑了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事……会长他……”
      陈潇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看看他么?”
      樊川点点头:“我给你们带路。会长他父母大概明天会到,现在是小陈和小李守在他身边。”

      小陈就是那个孟宇飞从雪崩边缘拉回来的女孩子。陈潇他们进门之后,就看见她蜷成一团,缩在椅子里。
      毕竟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吧。
      一旁的床上,孟宇飞安静地躺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仿佛只不过是睡着了一般,随时都会睁开眼睛,笑着坐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也有可能永远都这样子了。”樊川低声地说,“不过这样,已经是奇迹了。”
      陈潇点点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实上他根本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人,手指关节攥得发白。一旁的刘天担忧地拉了他一下,才让他回过神来。
      “是啊,真是奇迹。”他僵硬地点着头,仍旧死死地盯着白色床单下几不可见的呼吸起伏,“都三天了吧?”
      “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埋在雪里,大概是自己从雪里挣扎出来的,否则根本不可能挺这么久。”樊川说着,也回过头去看床上的人,“医生检查过,主要是在寒冷环境中时间太久,造成身体机能受损,大脑功能大概也是,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他会醒的,一定会醒的。”陈潇喃喃地说,“这三天都坚持下来了,没理由不肯醒过来。”
      他想起孟宇飞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度过的三天,心脏疼得仿佛揪成一团。
      “他会醒的……”
      樊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别担心,会长的求生意识很强的。——对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陈潇,笑了笑:“我听他说过是要给你的。看见这玩意儿的时候,就想着给你也打个电话吧。没想到你真来了。”

      那并不是什么信物之类的,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比起普通的石头算是圆滑好看不少,大概是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
      陈潇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从听到噩耗之后一直没流出来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流得满脸。

      清晨的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照进来。陈潇揉了揉眼,冲着和他一起守夜的刘天和小李一笑:“你们先去吃早点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李点了点头,出去了。刘天有些担心地看了陈潇一眼。
      陈潇笑了:“我不困,去吧。”顿了顿,又抬起眼,很认真地看着刘天:“——这几天,谢谢你。”
      刘天也笑了:“谢什么,这么多年兄弟,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吧?”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陈潇在背后低低地说:“谢谢你……让我遇到他。”

      床上的人依旧安静地躺着。陈潇在眩目的朝阳里眯起眼睛看他。
      活着,就好。
      我曾一度以为要和你永远隔着六千二百米的距离。幸好,幸好此刻,你仍在我身边。

      他走到离床更近一点的地方。他们昨天带来的行李还没收拾,就放在那个角落里。陈潇的行李不多,只是一只黑色的盒子,特别引人注目。
      那是他的小提琴。
      陈潇慢慢地把心爱的琴取出来,调弦,上松香。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微微地眯着眼睛,对着床上的人自言自语:
      “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睡觉。”
      “今天你爸妈就该来了。你不亲自把我介绍给他们,是不是有点失礼啊?”
      “要是再不醒,他们就该把你当牲口一样地运回去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调整好的小提琴架在肩上。

      “说了等你回来给你单独拉小提琴的,我可不想食言。听不到的话,就怪你自己不醒好了,总之别指望我给你拉第二遍。”
      他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微微一抬手,音符从琴弦上飘扬起来,回旋在小小的病房里。

      在和你一起奔跑的日子里,在和你隔着二十米遥遥相望的阳台。
      在操场,在礼堂,在教室,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在奔跑的马背上,在风声呼啸的海边。
      在我每一次奏响琴弦的时候。
      也许这么久,我一直期待着来聆听琴声的,不过是你一人。
      就如同隔着六千二百米的距离,你亦是为我挑选出那独一无二的石头,握在手中。

      只要还在一起,就仍有希望。
      未来,还有足够长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待,一直等待你终于能亲口告诉我,你说等你回来就会告诉我的那些话。

      陈潇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琴,看着窗外深深地呼吸,平静了胸口汹涌的情绪。
      他淡淡地微笑着转过头来,忽而怔了一怔。
      那人阖着的双眼,如同光影造成的错觉般,似乎,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六千二百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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