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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顶“疾”享乐(5) ...

  •   柏苨从背包里拿出两三片“新叶”,它们看上去和槭树的种子一样,两侧长着半透的翅,很轻,被唤醒后会悬在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位置轻轻摆动,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是十分敏感的探测器,也是最直观的气味刻度尺,当柏苨需要制作一些精巧的玩意儿时,它们就能派上大用场。

      病房里的灰老鼠们也开始活动了,病床边那四人中的一个人念了两句短诗,然后第二个人跟着重复,紧跟着是第三个人,很快,房间里有一半的人都在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话。

      他们念得很慢,每一遍的间隔都一样,如同造浪机制造出的连贯而平稳的波浪,起初还有一两个人咬字不清,像是吃东西时突然咬到了舌头,但重复的次数越多,所有人的声音反而越整齐,最后完完全全就像是同一个人在大声朗读。

      声音的水流蔓延到走廊里,和刚才七嘴八舌的吵闹声相比,还算得上是动听,其他病房的人或许也觉得,如果这群老鼠非得干点儿什么的话,现在这种行为,还算能够接受。

      柏苨看着和自己手腕差不多高度的“新叶”,纹丝不动,除了气息的剧烈变化外,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它们的状态,老鼠们的努力未必无效,他们的举动恰恰是在验证柏苨的猜想,只是双方想要达到的目的不同而已。

      “滑稽的躯壳!竟以服饰来乔装!”

      守在门口的菜鸟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和其他人的声音相比,显得高调又突兀,像是点燃了一连串的火药,但没有人急着制止他。

      鼠群依旧稳定地排出朗读声,总有些幼鼠醒悟得更晚一些,对它们既不能太苛责,也不能太宠溺,菜鸟的声音忽高忽低,总是比正确的节奏差一点,哪怕音量更大,也总是被团结在一起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排挤到角落。

      这分明就是公然的虐待。柏苨暗暗想着,她抱着膝盖坐到地上,噪音洗刷过的地面变成了泥沼,冒着粘稠的气泡,气泡爆开,留下的是腐殖质和毒蕈的味道,很多人只要踏上一步,沾上一点儿,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可笑的是,她想要的东西,就是从这样一摊烂泥里生长出来的。

      病房里的人们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菜鸟的喉咙在抽搐,胃里积攒了太多冗余的空气,他已经听不到别人和自己的声音,更不必说判断二者之间的区别了,他确实曾经心存怀疑,可当诵读声响起的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大人们所说的“毫无保留的快乐”是什么。

      他迟疑了,他承认,在巨大的喜悦面前任何人都会变得胆怯,而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呐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抛弃,被孤立了,他毫无头绪,不记得自己的喉咙里为什么渗出血丝,他就像个掉队的夜行者,只能远远看着其他人点起的火蛇,而他们的光明之中,根本没有自己一席之地。

      柏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走廊里,还有每个病房里的味道越来越杂乱,它们只是浓度极低,并不是不存在,再加上老鼠们在里面翻江倒海,整个场面就更加不堪入目了。

      她事先已经知道,自己要找的病人和这群不干净的野生动物有接触,这种随便找个理由就开始招摇撞骗的组织,在城市里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大多数都躲在暗处,不被人察觉,她没有那么嫉恶如仇,只是对它们行事如此高调感到好奇,而现在,她逐渐想明白了一切。

      这些举止粗鲁,嗅觉灵敏的老鼠是循着流感的味道找上门来的,想要让流感按照它们的意愿传播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个人人推崇患病的时代,它们大行其道,它们横冲直撞,吵闹不止,只为让更多人看到它们,柏苨想起了以前读过的外国史书,带着致命病毒的老鼠在城市里游荡,杀死了几百万人,但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真正开始怀疑这些狡猾的啮齿动物。

      和他们比起来,自己这种偷偷摸摸的做事风格,才更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如果自己还算是个正面人物,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看起来最不像正派”排行榜,柏苨这个名字,一定高居榜首。

      病房现在就像一间充满蒸汽的桑拿室,让人联想起隐藏在深山里,沸腾着硫磺味热水的露天温泉,灰老鼠们像是快要被烫熟一样,不断发出叫声,就连那只稍显无辜和可怜的菜鸟也不再掉队。

      不再有充满困惑的青芭蕉味,或是难以掌控的火药味,大块大块的气味团凝结在一起,像一大杯不稳定的过饱和溶液,随时都有可能长出霜花一样清晰的白色结晶。

      想尽一切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制造出大量和自己一样的同类,这种完全不需要考虑后果的荒唐行为,与“流感”何其相似。

      柏苨听着它们一遍遍咀嚼着重复的诗句,思绪又开始像烟雾般摇摆起来,她始终相信,“流感”一定有着确切的,可以描述出来的味道,她甚至能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闻到那个味道的场景,可唯独不记得那味道是什么样子的。

      在炎热夏天的午后,教室里拉着很厚的窗帘,一面是浅蓝色,另一面则是银色的避光材质,老师进教室之前,冷气都开得非常低,但她还是昏昏欲睡,然后,她闻到了那种味道,夹在男生们运动后流出的汗液味道,和被水打湿的书页味道之间。

      从坐在教室角落里的那个人开始,那种味道扩散到每个人身上,除了柏苨之外,她的大脑里正在经历一场混战,除了趴在桌子上假装休息外,一动也不想动,意识在清醒和不清醒之间来回打转,只能通过一些微小的动静判断其他人在做什么。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那是一天之中唯一的一次,无论其他人之前在做什么,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小声哼着一支曲子,曲调既不出名,也不复杂,声音像滚动的雪球一样,层层堆积,前一个人中断,必然有后一个人继续唱下去,像是在保守一个口耳相传的共同秘密一样默契,教室里仿佛塞满了绒絮,或充满液体,没有一丝气体流动的空间,没有除了“流感”之外,任何多余的味道。

      柏苨并不擅长讲故事,如果让她一字一句地回忆当时的场景,有些细节总是难免显得非常诡异,事实上,那时的场面十分平和,如果让那个整天管他们叫小傻逼和王八羔子的指导看见,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记忆中的每个细节都足够详实,但那间被“流感”屏蔽了味道的教室,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真实感,甚至,只有当她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上时,才能冷静地在讲述这个故事,她全部的记忆和幻想中,只有一个地方与那间教室相似——月亮,那颗完全真空,遥不可及的星球。

      这段集体记忆被正式命名为“耳虫流感”,是在人们发现了“月球流感”之后不久的事。

      那时候城市里还有很多学校,几乎每个学生都是“耳虫流感”的携带者,每个学校都有一两首说不上来出处,但几乎人人都会唱的曲子,或许不只是有些人,“流感”也更喜欢曾经的时代,有大量同龄人自觉地聚集在一起,相同的行为和喜好,像流言一样疯狂感染,“流感”从一栋建筑,传向另一栋建筑……而某个群体的突然消失,也代表着某种“流感”的痊愈,反之亦然。

      柏苨身边没有什么熟悉的,出生在“罐头时代”的晚辈,这不妨碍她知道一些属于旧时代的事物正在消失,她知道人们都在反对“指导制”的平行教育,用罐装食物喂养后代的父母,比谁都恐惧孩子们不够出众,在他们看来,平庸比病毒更具有传染性。

      她甚至不太确定,现在的孩子出生前究竟是泡在羊水里,还是罐头汤里,亦或是特殊配比的有机溶液里,这十年里,很多常识都已经不再适用。

      如书中所言,人们更强大,更独立,也更困惑,他们彼此疏远,恨不得贴着城市的边缘线行走,城市内部则像生了蛀虫的树干一样,空空如也。

      柏苨一直无法理解,没有人真正去统计“流感”的种类,没人知道它们是不是和“耳虫”一样,是城市里本就存在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在彼此累加,还是相互取代,人们时常抱怨城市里越来越拥挤,但在柏苨看来,她们失去的东西反而更多。

      一阵连续的按铃声从远处的房间里飘来,一下连着一下,像放学时的广播音乐,或者便利店的门铃,节奏缓慢,柏苨希望是别的病人实在忍不下去了才开始狂按呼唤铃,这样就有充分的理由让老鼠们滚蛋,自己也不用硬扛到晚上再行动了。

      住在独立病房的病人是如此珍贵,他们的愿望总能被无条件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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