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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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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觉害怕,这山崖有多高,她一路骑马跑上去,自是知道的。他这么没头没脑陪她跳下来,不是送命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这丫头总是乱来,要不是这一带都是日久年深的茂密树林,连我都救不了你。”他喟叹着安抚茫然失措的她,腾出一只手拆了她发间的银鞭,利落同她衣裳的腰带一起在她腰上用一头穿出一个结,另一端攥在手中,下方被白雪覆盖的一点树梢依稀伸展入视线,腰带与银练一同抛出,迅如闪电,在树干上绕了几圈。
“抓牢带子,不要放,不然一会儿腰受不了,头靠过来,别让树枝擦伤了脸。”他低声说,抖开袖子紧紧包住她,两人在参天大树的的枝叶间擦过,他倏忽伸出一手抓住了枝干,然而从悬崖上落下的坠力又岂是他一只手臂能承受的,瞬间脱了力,手掌擦破了大块皮肤,鲜血淋漓。
慕怡君只觉得腰上却突然吃痛,抱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臂的力道也突然消失了,自己贴着的那个胸膛突然离了她的身,她惊惶的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他的身形疾速的向下坠落,终于在白雪皑皑里扬起一片雪雾。慌乱中眼泪登时涌了出来,整个人被高高荡起,她死死拽住鞭子,手上磨破了皮,毫无痛觉,视线拼命的盯着他落下的那块片雪地。
“不要……不要……子轩。”她终于哭出声来,身体的震荡也停止了,她就那么被吊在两三米高的半空里。
他为什么松手,这个笨蛋,他为什么松开她。
树枝发出咔嚓的脆响,答案昭然若揭,即使是这百年老木,也承受不了两个人一同下坠的重量。她跌了下去,没有想象中的疼,绵厚松软的雪地救了她,她在雪堆里滚了滚,呛了几口冰凉,安然无恙。她慌张的爬起,寻到那个白色的身影,踉跄的跑过去。
他安静的躺在落下时压出来的雪坑里,睫毛微颤,脸颊苍白,侧脸一道划伤的痕迹,应是落下时被树枝弄的,除此以外他看上去仍旧那样完美。只是身后的雪地已被染成了大片鲜红。
“笨蛋……你这个笨蛋……你到底想干什么……都做到这地步了,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自生自灭……”她号啕大哭,手足无措。他伤成这样,又不能动他,荒山野岭,她又要到哪里去找人来救他。
慕子轩闷哼了一声,缓慢的睁开眼睛,惨白羸弱的容颜,却是如往常一样淡淡笑了:“别哭,丫头。”他费力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筒状的东西:“这个是烟花弹,你把这个抽开放出去,北落在这附近,他马上就会赶过来。”
她忍住了哭,慌手慌脚的接过,照他说的做了,又蹲下来查看他的状况,他眼睛又阖上了,似是又昏迷了过去。她小心的拍了拍他的脸颊:“不要睡……你不要睡……这么冷你睡着了会冻死的,再忍一下……北落马上就来了。”她带着哭腔唤他,眼泪不可遏止的纷涌落下,凌厉的寒风刮在身上,一瞬间那些眼泪都冻成了冰渣子,可是她无法停下。见他醒转过来,急急忙忙的去解自己的短袄,慕子轩眼神迷茫的看了看她,终是会意过来:“别脱,君儿,我不冷,你这样要冻坏的。”
“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胡话。”她哭红了眼睛,不理会他,继续解开扣子。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起手抓住她:“叫你别脱……”
刚说完半句那只手便无力的垂下,他剧烈的咳了几下,嘴唇染上猩红的颜色。
“我不脱了。”她见状撒了手,哭的愈发凶:“我都听你的,你不要睡,不要死……”
从前种种爱恨,都可以一笔勾销,只要他能活下去。
他急促的呼出几口气,吃力的断断续续道:“缘生镜,在你身上……棉袄的内口袋里。北落来了后,你就赶快跟他走……要在军队下山前……我查到沉月阁里有你要的第二件东西……”
“我不要……北落带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她狠命的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哽咽的连句话也难得说完整:“我不要镜子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回家了……你不要死。”
“你不要轩哥哥死是吗?那你就答应我几件事。”
她略略止了哭,点头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要死。”
“那你就听话……乖乖去沉月阁……不许再任性说不回家这种话……如果你不想现在我就被你气死的话……这里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这里……”他的呼吸颤了颤,又轻道:“还有,不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随便把心交出去。相信我,这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她泪如雨下,只一个劲儿点头,已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挪开眼睛,视线迷蒙的盯着雪花飘落的天空:“对不起,君儿……我这样让你伤心……对不起……我不能喜欢你……对不起……我……”他的唇形动了动,她却没听清楚他最后一句话,颈上重重的被人劈了一下,晕了过去。
“都准备好了吗?”慕子轩静静看向抱住她的北落。
北落一手抛下一具冰冷的女尸:“在附近的村子里抓了个跟郡主身形差不多的,用了易骨丸,应该是跟郡主看起来一模一样,找了个高处扔下去的。附近正好有郡主的马车停着,包袱里有很多衣服,只是不知道郡主穿的哪种颜色,这才没换,我把包袱拿过来了。”
“挑件颜色款式差不多的,给她套上,把君儿的棉袄脱下来换给她。”慕子轩费力的指挥着,其实他不说北落也做的很干净利落,他向来聪颖,对他的意思总是心领神会。“胡敬和他的几千士兵共同目睹她跳下来的……这回就算是皇后那只老狐狸,也不会怀疑有诈了。”慕子轩又咳了几下,片刻一声叹息:“带她走吧。”
“可是……王爷……您……”北落麻利的处理完毕,看向慕子轩,欲言又止。
“无妨,还撑得住……快带她走!一会胡敬他们折过来就来不及了……”
北落无奈的抱起慕怡君,翻身上马。慕子轩侧头望了她一眼:“照顾好她,我已经伤她太多,别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北落无言,扬鞭踏雪远去。
空落落的雪地上,肃杀的寒风掀起阵阵满天雪舞,猩红的颜色大片蔓延开来,仿佛雪地里兀自燃烧开成群的罂粟花。慕子轩躺失神的望着灰蒙蒙看不到的尽头的天空:“你何必多次一举,何必要让她伤心……让她带着恨离开有何不好……何必总是为难于她。”复而又愣愣笑了:“这样也好……若我死了……就这么消失在这世上……也好叫她死了那条心,不会再横生事端。”
一只皮毛光滑柔美的小雪兔从树洞里探头探脑的跑出来,被那片异样红色所吸引,一跳一跳的警惕着靠到了他身边,在他身上嗅了嗅,又用小巧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他的手指,他侧眼看它,却渐渐集中不了视线的焦点,柔柔轻笑道:“你来陪我吗?也好,总好过一个人寂寞。君儿最喜欢雪兔了,那时候,我还同你吃醋,嫌她只记得照顾你。把你给烹成了一锅红烧兔肉,气的她扇了我两耳刮子……三天不理我……现在居然是你陪我,你说,为什么时间不能重来呢,我一定会对她更好……更好……”
渐语渐微弱,一滴晶莹透亮滑落鬓角,他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之后,胡敬终于带着他的军队来了,找到了“慕怡君”的尸体,也看到了重伤倒在雪地里的慕王爷。
两个士兵忙乱的要去抬起慕子轩,却被胡敬一挥手叩了他们两人一人一个爆栗子:“抬什么抬?你们没长脑子是不?”
其中一个稚嫩的士兵不开窍的指着慕子轩道:“可是统领,你看王爷,再不抬起来去看大夫他就要死了。”
胡敬又赏了他脑门子一记耳刮子:“你眼神儿不好使吗?我看你才该看大夫!”他指指四下里的士兵:“你们看见什么了吗?看见什么了吗?这里哪有什么王爷?”
众士兵一同摇头,胡敬满意的捋了捋胡子:“抬走人犯的尸体就行,回去问皇后领赏吧。”
大军浩浩荡荡的远去,雪兔见已安然,从他衣服里钻出来,又顶了顶他的脸,冰凉的跟雪没有差别的温度,他已经一动不动。它不懈的用爪子扒着他的脸,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子轩……子轩……子轩!”慕怡君猛的从床上弹了起来,满脸都是冰凉的泪水。
“郡主醒了?”北落坐在桌边,起身看她。
她四下张望了一圈,古朴简单的房间。“这里是哪里?轩哥哥呢?”
“这里是客栈,我们在赶往沉月阁的路上,现在天黑了,骑马不方便赶路,就先找了个地方投宿。”北落身子僵了僵,定神答道。
“我问你轩哥哥呢?”慕怡君跳下床来,慌慌张张的朝门外看。
北落伸手将她一挡,禁止她出门的模样:“郡主别找了……王爷大约已经被我飞鸽传书派出的人接回去了。”
“你说什么?!”慕怡君梦呓般的问了他一句,继而掰开他的手臂。“我梦见他浑身是血,他在向我求救,你怎么能把他扔在那里,天气那么冷,他会死的!”她大声冲北落尖叫,使劲儿要推开他:“你走开,我要回去找他!”
北落稳稳站着,纹丝不动。她朝旁边跨一步,他立刻又拦过去。
“我叫你走开你听到没!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她发了疯一样的捶打他,终于北落神色一变,抬手将她的手腕捏的死紧。
“你以为我想把王爷丢在那里?你以为我愿意的,如果不是你不听王爷的话,王爷让你去沉月阁,让你朝北走,他拼了命的把军队朝反方向带,你为什么偏要往南方去结果撞上军队?你就算再怎么讨厌王爷,这么大的事,也该知道轻重,你为什么不听王爷的?!”北落的平静的脸色第一次有了波澜,愤怒的几乎面容扭曲。
“你说什么……朝北走……是他救的我?可是……”慕怡君颤巍巍朝后退了两步,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不是王爷救的你还有谁?他为你做了那么多,可是你给他的除了伤害还有什么?那时候你惹出事来被人下了毒,我本来可以代替王爷把毒吸出来,就只因着运功的时候要贴着你的背,王爷不肯让别人碰你,执意要自己来,平白受了那许多罪。蚀骨痛的有多厉害,郡主自己受过,不比任何人更清楚吗?而且那毒发作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饶是王爷这样性子好强,都受不了痛出声来,那时候你哪里?”
“他不是……有解药吗……”她声音颤抖的发问。
北落楞了楞神:“若他有解药,何至于要痛上那么久?你当那三皇子是笨蛋,会给你下个随便都可以找到解药的毒?我们又何必拐弯抹角的想让你去问慕铭宇拿解药!王爷下了封口令,谁都不能告诉郡主他中毒的事,否则一律不分缘由的问斩。”
慕怡君脸色瞬间卡白,额头冷汗直冒,跌坐在床上:“那我嫁给太子的事,也不是他设计的?还有我中了御音蛊的事情……”
“郡主居然会这么以为?郡主嫁给太子,是北落和人预谋的,王爷什么也不知道,知道以后,已经太迟。王爷那么疼郡主,又怎么可能让你去杀皇上,郡主杀了皇上,王爷比谁都吃惊。”北落嘲讽般的笑了:“王爷用命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郡主知道北落为什么不喜欢郡主?”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北落跟着王爷开始,从来都没有看到王爷笑过,王爷总是守在院子里那棵急金雨下发呆。郡主来了以后,王爷有了笑容,却比没有笑容让人看来更难过。北落值夜的时候,总看到王爷在郡主床边守着发愣,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清晨的时候又离开。郡主被皇上公布大婚的那一天,王爷头一次在树下喝的酩酊大醉。郡主嫁人那天,王爷在郡主的空房里守了一夜。”
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将一块白色帕子丢在地上:“这是有人拜托我从洗衣的侍女那里偷过来的,王爷因为丢了这块帕子,差点把那侍女杀了,现在物归原主,王爷倾尽所有,也不过换得一块帕子。郡主还是莫要乱跑了,现在回去,十有八九要被官兵抓到,倒给王爷找麻烦。北落今日有所不敬,还望郡主原谅,日后还是会尽心尽力守护郡主。”
门关上了,从外侧插上门栓的声音。慕怡君呆然的走到门前,捡起一方白色的帕子,精巧的绣伞下,绣着他的名字。帕子的角落处,用上好的墨添上了一只雪兔,旁边还有她的名字。
她噗通跪坐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浸湿了帕子。
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一直是她背弃了他。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而她却自以为是正当防卫的竖起浑身的刺,将他所有的温柔戳的千疮百孔。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