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花》林缠棉

1、幽灵花（1）

　　（一）

　　接连下了五天的大雪，山脚下那株我精心培育出的幽灵花依然冲破皑皑白雪，亭亭玉直。

　　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每一根细如红线的花瓣都在颤抖。

　　我从袖口里取出半瓶阳光倒在她盛开的花蕊中。

　　霎时间，白雪融化，她也不再颤抖。

　　剩下的半瓶用来开拓被积雪掩盖的路，我幻化成人类的模样来到市区。

　　这里万年不变的是人山人海，相比较千年之前，除了建筑外观改变，几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我走进服装店，选了一套红色连衣裙。
　　裙摆微扬，上面缠绕着闪闪发光的银丝。

　　商场的大门一推开，便是熟悉的山脚下。
　　身后门彻底关上的同时，也彻底消失。

　　尽管这样，我还是回来晚了，幽灵花瓣还剩最后一片，摇摇欲坠。

　　半罐阳光用多了，我没能见证她全部幻化过程。

　　我躺在摇椅上，等候这个我守护了千年的果实。

　　幽灵花生长的土地已然干涸，以花茎为圆心十米开外的土地龟裂。
　　整株幽灵花消失不见，又再下一秒幻化出淡红色的光。

　　她拉着光线上下漂浮，最终游走到了我的掌心。

　　那半罐阳光到底是用多了，我的幽灵花看上去异常活泼。

　　活泼就活泼吧，在这数千年里，这片幽林里万籁俱寂。

　　没人和我说话，我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生物。

　　（二）

　　“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

　　数千年来，我都没有名字。
　　直到她的到来，才提醒我。

　　“我昨天看了一本书，书里有很好听的名字。”
　　话音刚落，书架第三排，最左侧的书自动窜出摊开摆在我眼前。

　　“你就叫誉吧。”

　　“誉……”我默念了一遍，点头：“好。”

　　“我也给我自己取了名字，我叫——”

　　“灵。”我说。
　　她是我的幽灵花，名字自然应该是我取。

　　灵现在还是灵体状态，一个红色泛着淡光的灵体。

　　虽然瞧不出她的面色和表情，但我猜，如果她幻做人形，现在应该是背对着我的。

　　果然，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自己都想好了……”

　　我没吭声，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才送到嘴边茶杯倏地倾斜，赶在滚烫的茶水掉落之前，我将它凝固。

　　连同空气一起。

　　半晌。

　　她开口：“……灵这个名字……也挺好的，我很喜欢。”

　　（三）

　　灵幻化成人形这天，誉早已预料到。

　　只是时间却提前了三个小时，直到灵赤.裸着身体出现在誉面前时，他再次后悔用多了的那半罐阳光。

　　这条红色连衣裙她很喜欢，穿上后提着裙摆转了好几圈。
　　更像从前那株幽灵花，比那时多了些灵气与雀跃。

　　“阿誉，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生日礼物’这个词也是灵给誉普及的。
　　当她得知誉活了千百年，却还不理解这些词语的意思时，对誉表露出了鄙夷，并甩给他一本书：“书柜里那么多书你为什么不看？”

　　誉无奈笑笑：“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

　　幽林孤寂，土壤绝佳，最适合幽灵花的生长。
　　房屋遮风避雨，因为她的灵力还不足以抵御风寒。

　　灵穿着红色连衣裙在后花园里蹦蹦跳跳去照看她自己种植的蔬菜，誉就将躺椅放在阳台，闭着眼睛也能窥见她身姿曼妙。

　　晚饭时，她嘴里咬着细竹笋，问誉：“我现在几岁？”

　　她和他共同在这里生活了千年，只不过她一直以幽灵种子的方式存在。

　　“和我一般大。”誉说。

　　“那我可以恋爱了？！”她连细竹笋也不嚼了，瞳仁里冒着红光。

　　(四)

　　这是幽林外第一次出现人类。

　　誉相信，如果不是那天他态度坚定，灵会将这个男人带进家里。

　　她进家门时，誉正拿着小半罐阳光，缓缓一滴坠落到土壤里。

　　他在悉心滋养一株刚刚冒出嫩芽的植物。

　　灵面露疑惑：“这是……？”

　　“幽灵花。”誉答。

　　两天后，等灵再次站到誉面前时，她略显沮丧：“不过才两天没见，他怎么就老了？”

　　他们的时间，与人类时间完全不同。

　　誉是这样答的。

　　灵张了张嘴，沮丧程度更深。
　　“哦……”她转身离开。

　　不到五秒钟，‘哒哒哒’的脚步声又远及近：“阿誉！你不要我了吗！”

　　誉从书中抬眸，略显疑惑：“什么？”

　　“你为什么要看书！”话音还未落，书碎成肉眼看不见的粉末，落在誉的腿和波斯地毯上。

　　“在学习。”誉说。

　　“那你为什么又要培育一株幽灵花！”

　　如果不是因为那株嫩芽刚刚才被灌溉了阳光，想必她现在的下场比誉脚下的书沫还要惨。

　　被阳光反噬，灵低呼一声，捂着心口重重咳嗽了两声。
　　嘴角流出和她瞳仁相同颜色的液体。

　　誉站起身，书沫掉落。
　　取出一滴阳光落在她乌黑发亮的头顶。

　　灵的呼吸总算顺畅。

　　誉的语气加重：“你居然想伤害它？”

　　灵按着地毯站起身，倔强地朝外跑，丝绸般的发丝在身后摇摆不定。

　　（五）

　　灵回来时，眼神迷离，声线微颤。

　　好在今天粉碎成沫的书上写了，酒精能麻痹人的思想。

　　誉刚拿阳光，手臂一沉。
　　是灵抱着他，低喃：“我不要阳光……”

　　“为什么？”他耐着性子问。

　　“你总是说，给我的阳光多了。”灵说：“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甚至愿意再等千年，为了下一个灵。”

　　明明她半个身子栽倒在他身上，说完这话却突然直起腰。
　　攥着他洁白胜雪的衣领，绒毛细密光洁，须得用力才能攥住。

　　她一双魅惑众生的双眼紧紧锁定他的瞳仁。

　　“我不要她叫‘灵’。”

　　临睡前，她嘴里断断续续地不停。
　　“我不要阳光，我才是灵。”

　　后来又说。
　　“你也要改名字，誉是我的……”

　　（六）

　　三百年过去了。
　　无数沧海桑田幻灭又重生。

　　灵对山脚下那株幽灵花仍旧抱有敌意。

　　尽管那是宝石蓝色。

　　不及她一身烈焰红裙好看，也不明白誉究竟为什么那么呵护它。

　　某天出去玩，灵认识了个姑娘。

　　姑娘和她讲自己的家庭、孩子、公婆。

　　这比书里写得还生动。

　　灵问她：“不需要阳光，就可以制造出人？”

　　姑娘给了她一本书，笑她：“你看看就知道了。”

　　灵看了，但她看不懂。
　　因为她不是人，也不明白制造人的过程为什么会愉悦、不知餍足。

　　誉这几百年来看的书不少，经常给她解答困惑。

　　离开山脚下之前，灵照例蹲在宝蓝色幽灵花前。
　　“希望今年冬天再下一场大雪，希望誉不会想起你。”

　　顿了一下又说：“算了，只希望誉不会想起你。”

　　视线略过似锦绣的小苍兰花，手拂过抵达她腰间的土豆花，进门之前谨记誉说过的话，用力跺了跺脚下松软的沙土，一路奔向誉的房间。

　　誉从厚厚的书本里抬起眼，一双似宝石般耀眼的黑瞳锁定她急于求证的脸。

　　有些茫然，问她：“怎么了？”

　　灵抽了张竹椅，摆在他躺椅的身边，没留一丝缝隙：“你制造我的时候，很愉悦吗？”

　　“准确的说，是我为你提供生存空间。”誉说：“是我守护你。”

　　这些对灵来说无所谓，她只问：“愉悦吗？”

　　她目光泛着期盼。

　　让誉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

　　坦白讲，上千年守护一株幽灵花平安幻化，毫无乐趣。

　　誉垂下眼，又抬起：“你幻化成灵体，愉悦吗？”

　　“总比待在山脚下和石头作伴要开心！”

　　“那我也很开心。”誉紧随其后。

　　“原来是真的！”

　　誉不解，眉头蹙起：“什么？”

　　灵将姑娘给的书放到他手里：“书里说的是真的。”

　　当誉看见图文并茂的描述时，瞳孔微缩。
　　上千年的时光里，他始终恪尽职守，从未想过体验人间的七情六欲。

　　而在这三百年，因为有了灵，他开始博览群书，从被灵讽刺到解答灵的问题。
　　此时，他比谁都明白摆在手里的书籍有多棘手。

　　“阿誉，你能不能形容一下有多舒服？”

　　“……不能。”

　　“什么？！”灵将纤细的眉蹙起：“连你都不知道！”

　　（七）

　　誉发现倪端时，灵已经消沉很久了。

　　消沉是指，自那天开始，他再也没从嘲哳声中被惊醒。
　　也不会在半梦半醒间突然被捏住鼻子，睁开眼就瞧见一张眉目晴朗，带着狡黠笑容的脸。

　　那就姑且将这种氛围归为消沉。

　　誉敲了三下门，灵很久才将门打开。

　　她的灵力与日俱增，如果她想，甚至可以将这栋房子变成齑粉。

　　门打开，灵还如从前那样，只是面色微红，眼神多有躲闪，不会长时间与他对视。

　　“我带你出去玩。”誉说。

　　--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白日里街边罕见无人，店铺大门紧闭。

　　灵满心欢喜地跑出来，见到这番景象泄了气似的找了个秋千坐在上面。

　　她没告诉誉的是，自从得知之人类朋友一夜变老，和那株讨人厌的蓝色幽灵花的存在后，她就不爱出来玩了。

　　秋千开始小幅度前后悠荡，灵诧异垂眸，回头一看，是誉在身后轻轻地推。

　　“为什么今天都没有人呢？”灵问。

　　誉想了想，开口：“是我忘记算时间，今天是除夕。”

　　“我还想吃手工冰糖葫芦，吃不到了。”

　　秋千悠荡，她神色恹恹：“不过我听说除夕的晚上很漂亮，我们要等一等吗？”

　　“可以。”誉说完，将她从秋千上带下来。

　　眼前景物飞速变幻，黄昏成为白昼。
　　转眼间他们来到了一片山楂树下。

　　灵的眼睫毛上下煽动，惊奇的不是瞬间移动，而是她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山楂树。

　　一颗颗红色饱满的果实挂在树枝上，瑶瑶望去似是一副油画。

　　灵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阿誉，你要给我做手工糖葫芦？”

　　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头。
　　指尖微动，这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便只剩下翠绿一片。

　　灵跟在他身后碎碎念：“我在书中看见，这些树都是有主人的，树和地是他们的所有物，我们掠夺了是不是不太好？”

　　“别担心。”誉说：“我在树下埋了黄金。”

　　“哇，你好善良呀。”

　　又是景物变迁，他们再次回到幽林。

　　幽林中央，他们的房子前已经出现一口锅。
　　锅里糖浆沸腾，颜色微黄接二连三冒出晶莹剔透的气泡。

　　誉将山楂去籽，亲手串进竹签。
　　在沸腾的气泡水转了一圈，山楂变得同样晶莹。

　　灵拿在手里，乐得像是她刚刚幻化成灵体那天。

　　没一会儿，黑桌上已经均匀摆满糖葫芦，灵趴在桌前，目光灼灼：“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等我们回来就好了。”

　　（八）

　　“人间的烟花虽美，但转瞬即逝。”灵坐在秋千上，脚跟勾着地。
　　她偏过头：“阿誉，你能让烟花一直绽放吗？”

　　“你不能？”誉反问。

　　“这样太耗费灵力了。”灵说：“我还想留着力气让土豆花开得更娇艳呢。”

　　誉弯了弯唇，刚要说什么，突然胸口一阵钝痛。

　　他滞了滞，微沉的目色看向灵。
　　“你现在到哪一阶了？”

　　“三！”她笑着比出三根手指。

　　三阶，已经可以抵御风寒，不畏四季。

　　灵说：“我在努力让自己达到五阶，到时候我就能和你一样厉害，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了！”

　　誉的喉结上下涌动，压下口中甘甜，声线平稳：“好。”

　　“我进步如此快，是不是因为当初你的半瓶阳光呀？”

　　誉点头：“是。”

　　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她领悟与执行力都很高。

　　坏处是，她进步太快。
　　以至于，他还没觉得时间过去多少，她已然成长。

　　烟花久久不曾褪去，灵将头依靠在誉的肩膀上。
　　喃喃道：“不好玩了，我想回去吃你做的糖葫芦。”

　　三分钟热度。
　　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回到幽林，灵疾步跑到桌前拿起一串山楂。
　　感受外表那一层脆糖在口中炸开，酸甜混合充斥她的味蕾。

　　“真的和外面的一模一样！”她颠颠跑到誉面前：“你也吃。”

　　两个人吃了一串，各自回到房间。

　　誉面色煞白，身上披着的白色风衣也失去了原有的威风凛凛。

　　直到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大瓶阳光，手掌摊开，阳光化作金色颗粒漂浮于空中，霎时间，黑夜如同白昼。

　　泛着浅金色的光一齐向他靠拢，缓缓进入他的身体。

　　等一切归于平静，誉长长舒了口气。
　　没多做耽搁，他来到山脚下。

　　宝蓝色的幽灵花察觉到他靠近，努力让自己的光芒变盛，这是在和他问好。

　　誉说：“阳光不多了，我大概守护不到你幻成灵体。”

　　幽灵花的光顷刻间黯淡。

　　他指尖在花瓣上轻抚，又问：“记住我从前说过的话了吗？”

　　幽灵花短暂亮了一下，再度沉寂。

　　小坐一会儿，誉起身离开。

　　他也如同平日里灵那样漫步在田野间，看她最爱的土豆花，指尖从扶桑树干上拂过。

　　步行回到房子，路过灵的房间时，却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响声。

　　不是物品的声音，而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音调时高时低，伴随着沉长的轻吟，以及节奏混乱类似拍手的声音。

　　待他分辨出声响的来源时。

　　誉的眉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