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家族》鱼化石

2、第 2 章

　　“林，你真打算和沈氏合作，把生意移到这里吗？”骆雷一边熟练地倒车，一边向身后的同伴发问。

　　“你还是专心一点儿吧。”副驾位子的季凯之皱了皱眉。

　　骆雷看看后视镜里沉默的老板，继续说：“我觉得我们并不需要和沈氏合作，也完全可以在这里的市场站住脚跟。”

　　“用几年时间？还是十几年？”季凯之摇摇头，“沈氏在H市根深叶茂，我看不出来能合作却不合作的理由。”

　　“那种家族式的公司都有些邪门，我承认；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必趟这浑水。据我所知，沈氏领导层近期会有重大变化，这个时候我们搅进去，又能有多少好处？”

　　“沈氏当家的换人是有可能，但利益始终是利益，与我们合作是双方有利的事。”季凯之微微撇了撇嘴角。

　　骆雷有些急了：“沈氏内部继承人之争已经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沈丹华、沈书华都不是好对付的主，沈怡萱虽说是H大工管的高才生，但毕竟毫无经验，能玩得过这两位姨妈吗？到时候朝令夕改，我们公司可玩不起啊！”

　　季凯之瞟了一眼骆雷，白皙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凉凉地说：“我承认你的调查能力，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争辩的林君阻止了有些发急的骆雷，“季，别兜圈子了，我想听听你的其二。”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兴奋的光。

　　季凯之收起调侃的语调：“骆雷不了解像沈氏那样的大家族。家族内部可能会相互撕咬，不到你死我活决不松口；可在家族利益的面前，他们始终会团结得像一个人。更何况沈氏那个叫沈莲萍的天还没有塌。那个老太太我见过，她绝不会选一个糊涂的棋手来下沈家这盘棋。”

　　骆雷不服气地嘟囔：“你就了解这种家族吗？你还是孤儿呢……”下面的话被季凯之冰冷的目光硬生生地挡了回去。骆雷知道踩了地雷，愤愤地闭嘴开车。

　　林君靠回椅背，不知是对两人说还是自言自语：“季说得对，沈氏是H市根深蒂固的大企业，和国内几个大型原料药材市场都关系密切。如果能和沈氏合作，我们就算打开了局面。不过，雷也不是没有道理。对于她们家族内部的事务，我们的确不宜涉入太深……”

　　“所以今天这个家宴是一定要参加的。老太太的大寿，外加沈大小姐的初次社交晚会。沈家现在实权人物和将来的希望之星……”

　　“有意思，我们就来替老人家相相这个公主到底是不是个臭棋篓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好像睡去了般又闭上了眼睛。

　　“H市真是个邪门的地界,说曹操，曹操到。”季凯之突然打破了车内的沉寂，“骆大侦探，你的情报里一定有他的资料吧!”

　　前面恰好是红灯，路口停了好几辆车，但行人并不多。

　　“啊？”骆雷一脸茫然，急匆匆地扫视一遍，似乎并没有认识的人。

　　这时绿灯亮了，骆雷一边开车一边追问：“你在说谁啊？”

　　“刚才那个扶老太太过马路的人。沈湘，T大药学院的在读研究生，25岁，单身。”

　　骆雷莫名其妙地看着季凯之：“那又如何？他到底是谁啊？”

　　季凯之冷冷地说：“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离沈家的权力中心差得恐怕也不止十万八千里，但就凭连骆雷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林，你也不能忽略他。何况，他还是沈重华出走的原因……”

　　“啊？” 骆雷大叫一声，林君霎然张开双眼。

　　“沈重华和管家之子秦郁的儿子。虽然沈家从没有承认过他，但沈莲萍一直给他提供生活费。”

　　看着骆雷难以置信的表情，季凯之凉凉地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大家族了。虽然我是孤儿，但并不代表我不了解这种家族。”

　　骆雷气恼地嘀咕：“那又怎么样？母系家族里的‘灰公子’而已,连家族权利的边都碰不到……”

　　“雷，倒回去，我想看看那个人。”林君突然发话。

　　“老大，我们现在可是在单行道上啊！”骆雷一头雾水。

　　季凯之笑了笑：“老大，我们还是直接去宴会吧，来日方长嘛！而且，也许他也会参加，据说他和这位异父的姐姐关系是极好的。”

　　宴会远不似开始猜测的那样是个商业晚宴，倒像是温馨可人的家庭聚餐。尽管如此，季打量四周，发现几乎H市商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真看不出，这就是那个掌权五十年的传奇女性，看起来和一般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嘛！蛮慈祥的！”骆雷转到角落里季的身边，低声说。

　　季没有接腔，目光追上了林君的背影，他正在被介绍给老太太。

　　“季，别躲在角落里了，你去帮老大吧，小心他被这帮女人弄昏了！”骆雷伸手拿过季凯之手边的酒杯，自己斟满了，笑嘻嘻地抿了一口。

　　季凯之白了他一眼：“你少喝点。我看，回去时还是我开车好了！”说着，向大厅中央的林君走去。

　　“林先生，我们沈氏当然愿意和贵公司这样的企业合作。贵公司的实力在业界也是人所共知的嘛！” 沈氏的大小姐沈丹华正满脸笑意和林君说话。

　　她五十多岁的脸孔仍然保养得十分细致光滑，化着淡妆，清澈的眼神有着少女般的明净，让人不由得产生错觉：这张脸躲过了岁月的蚀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丹华……”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沈丹华忙收敛了笑容，垂下了头。不笑的时候，她的嘴角边现出了几条浅浅的皱纹，破坏了这张脸上施过的魔法，属于56岁女人的疲惫和憔悴悄悄泄漏了出来。

　　说话的正是沈莲萍老夫人，她正端坐在沈丹华推着的轮椅上。

　　[一个真正的老夫人！]季凯之在心里下了和骆雷报告里一样的评语。

　　满头的银丝像怒放的白菊，端正的脸庞虽然依稀可见当年的风致，但和女儿经过精心掩饰的脸不同的是，这张脸上张扬着岁月的力量，仿佛主人经历过所有痛苦、愤怒、喜悦……都与这张脸孔融为一体。

　　“林先生，欢迎您来参加我的生日会。生意上的事，咱们以后再谈。我看今天就把烦心的事先丢一边儿，一定要尽兴啊！”她的嗓音是偏低沉的中音，却让听者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仿佛又回到儿时，置身于母亲温柔的抚爱中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季凯之：“这位是？”

　　“我叫季凯之，是林君的助理，老夫人。”季忙恭敬地回答。

　　“好，好。不要拘束啊。”她微笑着说，苍老的面容洋溢着温柔的笑意，每一道皱纹都软化成了笑纹，季凯之也不禁心里一热：“谢谢您，您真亲切！”

　　“哦？是吗？我可很少听见别人这么说啊！至少我们家的人都不说，呵呵！”老太太眨眨眼，笑了起来。

　　“妈，看您说的，客人会误会的！”沈书华笑着走到老太太身边。

　　三小姐沈书华比重华小了整整十岁。因为在这两个女儿之间，沈莲萍还有个儿子沈铎。他算起来竟是老太太唯一的儿子，可偏偏由于这个家族古怪的习惯，这个本应该是宝贝的儿子成了和名字一样的多余人，在比自己小7岁的妹妹手下做事。

　　沈书华长相和母亲颇为相似，但眉宇间的神情更加强硬、精明，除了与年龄不符的年轻这一点外，和姐姐沈丹华几乎毫无相似之处。

　　[‘这就是老姑婆和幸福的主妇的区别啦！’]季凯之突然想起骆雷的“毒舌”，不禁暗自失笑。

　　“振声，你去看一下，怡萱怎么还没过来。”老太太向同书华一起来的女婿程振声吩咐。他应了一声，转身正要离开，一个年轻女子笑嘻嘻地跑过来拦住了他。

　　“姥姥，我刚才在外面等阿湘来着！”俯身亲吻了姥姥之后，她微笑着向林君伸出手，“林先生，您好，我是沈怡萱。”

　　季凯之只觉得眼前一亮，虽说美貌与魅力并不是一回事,但当两者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无疑还是会让观者所受到的震撼成倍增加。沈怡萱无疑就属于这种人。

　　她伸出去手突然在空中停顿住了，表情也有些古怪。季凯之这才发现身边的林君正怔怔地看向这位漂亮的女继承人，却完全没有伸手的意思，于是急忙偷偷地碰碰了林君。

　　林君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季凯之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有些埋怨，[老大在搞什么啊？] 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和急躁的雷十分相似。

　　沈怡萱笑了：“林先生，我们以前应该没有见过吧？”

　　林君似乎恢复了常态：“抱歉，我们的确没有见过面，我是刚刚从A国来H市的，不过，我们公司的拓展部曾和贵公司联系过。”

　　“是骆经理吧。我听三叔说过。贵公司有和我们沈氏合作的意向，对吧？我们公司很重视，我也很期待这次合作哦！”她微笑着说。

　　林君也笑了：“是吗？我很高兴听您这么说！可能刚从国外回来的关系，又受到沈老妇人的热情款待，我真的感到像回家了一样。”

　　“我姥姥是个亲切的老太太，对吧？”虽然是对林君说的，她却向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夫人调皮地眨眨眼。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

　　突然，沈怡萱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阿湘，你还打算在我背后躲多久啊？”一面嗔怪，一面把身后的男孩拉到身前。

　　季凯之这才发现，原来沈湘一直站在姐姐的身后。突然被推到众人面前，这个腼腆的大男孩局促地低下了头。

　　他和自己曾经看过的那张照片分毫不差，都是一副文静、温和的模样。五官很秀气，加上腼腆的神情，颇有几分女儿之态。干干净净的面孔，干干净净的衣着，使这个男孩具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但在姐姐那种热烈奔放的美丽对比之下，就像烈日光芒下的月光一样黯然失色。

　　季皱了皱眉头。

　　虽然身侧的林还在微笑，虽然林看起来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但季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劲。他甚至能感觉到林君紧张到痉挛的肌肉和剧烈跳动的心脏。虽然故意微垂着眼帘，但他全身所有的器官，每一个细胞都在注视着眼前的某个人。

　　“老夫人，祝您生日快乐。”沈湘轻轻把一束花递到沈莲萍的手中。

　　沈莲萍接过花，淡淡地应了一声。

　　沈湘局促地向后躲了躲。

　　沈怡萱皱了皱眉头，看向外祖母：“姥姥，小湘很快就毕业了。我看不如让他来办我吧，您看呢？”

　　沈莲萍不置可否，但收敛了笑意，看着低着头的沈湘，目光变得犀利，周围的气氛也随之紧张起来。

　　注视了片刻，她缓缓地说：“小湘，你有什么打算呢？”目光始终锐利地盯着沈湘的眼睛。

　　季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这才是这位老人的本来面目吧！]

　　沈湘抬起了头，对上老人锐利的目光：“老夫人，我的导师挽留我继续求学，我现在还在考虑……”

　　“小湘！”沈怡萱有些急了，但在外祖母立即投来的目光下，有些不甘地忍住了。

　　沈莲萍把目光重新投向沈湘，一字一顿地说：“小湘，我看你那博士不读也就罢了。学问做多了，事可就不会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沈湘在她锐利到几乎刺人的目光中低下了头，轻声地说了一声：“是。”

　　“我看，你就跟着小萱好了。”

　　“妈！你怎么会要把他安排到公司里呢！”沈书华皱着眉头说。

　　沈莲萍还未开腔，沈丹华就柔声对妹妹说：“三妹，妈这样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小湘是学药的，专业也很对口，也有研究经验。再说有些事也还是有男的办才好些。小萱也可以轻松一些啊！”

　　沈书华立刻冷冷地反唇相讥：“‘有些事还是得男的办’，说得多好，想得也不错。你家的那位大宝贝可不也是专业出身嘛，真是合适得了不得啊！不过，我劝你也不要太一厢情愿了，给他个千斤担，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好筋骨才行！”

　　沈丹华象被针刺了一下，温柔美丽的脸孔一瞬间竟有些狰狞。

　　“好了！”沈莲萍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转而对林君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小女真是失礼，让您见笑了。我有些不舒服，失陪一下。振声，送我上楼。”说完，丢下两个仍在怒视的女儿，扬场而去。

　　“那，林先生，您请随意，我也失陪一下。”沈丹华有些慌乱地说完，忙追着母亲而去。

　　沈书华不屑地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然后扬着脸，一言不发地瞪着沈怡萱和沈湘；沈怡萱也毫不示弱地和她对视，而沈湘则低下头几乎完全躲到姐姐的身后了。

　　大概所谓高手过招，谁先开口谁就会泄了真气，先输一程，所以她们两个只是互相瞪视着对方，一时无话。

　　林君突然上前一步，季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林君面对着沈怡萱说：“沈小姐，这位能否介绍一下。”

　　季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

　　沈怡萱当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回答说：“他叫沈湘，是H大的研究生。他还是我的弟弟。”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大厅中的每个耳朵里。

　　早在沈丹华姐妹俩唇枪舌剑时，大厅里众人的注意力就已经被吸引过来了。沈怡萱的话无疑又像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一时间众人都被炸懵了。大厅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呼吸。

　　看着沈书华恼怒的表情，季凯之又在心里不知叹了多少回气。

　　沈书华恨恨地离开了大厅，对于迎面而来脸上明显写满八卦情绪的几位夫人的攀谈竟连理也不理。

　　之后，众人似乎都恢复了原样，又开始了三三两两的闲聊。但无论在谈什么，每个人的目光其实都是偷偷地落在那个八卦素材的身上。

　　林君倒是再没有说什么，一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高深莫测。

　　宴会很快就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林君沉默着上车。骆雷瞅瞅季凯之，季摇了摇头。

　　想打破车内的沉寂，骆雷笑呵呵地说：“这个母系家族可真是名不虚传啊！知道我刚才一直都在观察谁吗？”

　　“你有在观察人吗？我还以为你只是在观察红酒呢！”季当然明白骆雷的想法，顺着他的口气说。

　　“哪里！我在观察那位女婿，程振声。话不多，但每个客人都照顾得妥妥贴贴，在老夫人面前又那么恭顺。简直就是万能主夫！”

　　“不过说是主夫，也不太对。夫是夫，主就恐怕主不了什么啦！”

　　“还有沈怡萱和她那个私生子弟弟，”看见林没有任何反应，骆雷只好继续，“那两个哪里是姐弟，完全应该是兄妹嘛！”说完，夸张地大笑起来。

　　可是林君仍旧沉默着。季凯之从观后镜里偷偷看着他，他侧着脸，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苍茫的夜色。不知怎的，季觉得那眼神似乎有着说不出的寂寞。

　　骆雷也尴尬地安静了下来。车内仿佛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季，我终于相信了一件事。”

　　就在骆雷闷得快要抓狂时，林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透过夜色，幽幽地传到另外两个人的耳中。季抬头望了望镜中的林君，他依旧看着窗外，车窗外街灯和招牌霓虹的灿烂光芒投射到林的眼中，使他的双眸闪烁着莫名的光。

　　“这个世界上是有神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