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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明月却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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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孔雀都跟我说了。”尚烟也紧紧回抱着他,“我很想你。”
随后,两个人默默相拥良久。孔雀在一旁看着,又是感动,又是哀叹,竟一点也不想打断他们。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坐下来讲清一切前因后果,尚烟才知道,原来紫修能存活至今,全因他回来以后,被青寐说服,进入了千年休眠中。所以,他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一千多年发生了什么。
因为孔雀、八百多岁的紫修都并不知道,紫恒的意识还残留在紫修体内。所以,他们也都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只是拥有紫修过去记忆的人偶。现在的本体才是紫修本人。
至于人偶为何可以和本体同时存在,他们也以为只是术法出现了漏洞。
但尚烟知道紫恒的存在,所以她认为,现在的少年紫修更可能就是紫修的意识,但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他只保留了八百多年的记忆。
为了不让少年紫修空欢喜一场,她决定证据确凿以后,再告诉他这一事实。
第一步便是进入青寐的魔核。
尚烟为青寐戴上灵犀珠,将钥匙放在她手心,再握住她的手,手心有些冒汗:“紫修,孔雀,保护好我的身体。”
二人同时道:“好。”
尚烟将神力注入到钥匙中,眨眼的片刻,周身一道光闪过,整个人倒在青寐身侧,失去了意识。
与青寐魔元融合后,尚烟只觉得天旋地转,似进入了一道无尽的黑色隧道,抑或是无尽深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一线光明。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阴冷的灰色世界里。
城郊,枯井颓巢,茅封草长。北面是阴寒骄奢的漆雷域首府,南面是凄风惨惨的荒原,伏藏河是一把将它们斩断的冷剑。
河水碧如新榨的草汁,它在幽夜中奔腾,不分昼夜,扑打两岸石堤,如生灵临死前的喘息。
是方外幽天。这里又下雨了。
这里的雨,与奈落的雨总是有些差别。
从罗睺创造魔界起,便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奈落,把它塑造成了一个华贵的黑暗之都,而对方外幽天,多少冷落了点。因此,方外幽天一直都是一座饥饿之都,孱弱多病,雨如泪下。而提及雨水,奈落的雨丝长而饱满,似乎自带鎏金之光;方外幽天的雨丝连绵而漫漶,与这座古老之城一样,呈现出灰烬之色。
尚烟还没看清周围的景象,便察觉到自己的意识里,一个冷冷的女子声在说话:“该去河边了。匕首还没洗。”
是青寐的声音。这是她当时的心理活动。
尚烟道:“紫修,紫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少年紫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能。”
“太好了。灵犀珠可真好用。”尚烟大松一口气,“我现在能用青寐姐姐的身体了,现在是该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对吗?”
“对,不要耽搁,不然容易记忆错乱,迷失在魔核里。”
“好。”
尚烟低头看了看右手,发现手腕上缠了数圈黑色布条,手指瘦长苍白,形状极其漂亮,却看着冷冰冰的,没什么生气。这只手的手心,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尚烟不敢耽搁,想向河边飞去。作为神族,她习惯了飞,但用以往的方式飞行,感觉体能消耗很大,她便停了一下,改成跑步。这一回,刚跨出几步,她震惊了——这具身体,速度、弹跳力、肌肉张力,和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同。
她试着加快了速度,发现速度上限高得可怕。
跑着跑着,她情不自禁地跳了一下。
堪称一飞冲天,她一下跳出了五丈高。
“哇啊啊啊……”
下坠时,尚烟惊慌地大叫,本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吃屎了,没想到稳稳妥妥地落在了地上。
静悄悄地,活像一只黑猫从高墙上跳落在地。
而且,落地后,心跳几乎没变。
这到底是什么生理构造……
她又跳了一下。这次用了更大力气,竟跳出了二十丈以上。
再次落地。
“砰……砰……砰……”心跳缓慢得像是在深度睡眠,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尚烟道:“修罗的体质太强了!!”
“当然,青寐还不是普通的修罗,她曾是黎行者。”紫修道,“烟烟,你再多观察观察,集中精力,少说话。有疑问再发声,务必注意安全。”
“好!”
“匕首还没洗。”青寐的声音再次响起。
尚烟赶紧跳到河边,把匕首浸入河水中,用仙界鬼宿丝绸擦拭掉上面的血迹,拧干水,把丝绸揉成一团,扔到草丛里,再把匕首插入白狼皮鞘中。
同时,她也在打量周围环境。
方外幽天是魔界漆雷域的首府,浮生河的支流伏藏河流经之地。此处乌鸦遍野,荆棘丛生,有一百七十多个魔物基地,亦颇适合杀手潜伏。
忽然,城外的歪脖子老树上,一片乌鸦腾出。
尚烟警觉地停了停动作,把匕首抽出来了些。但听见脚步声后,青寐心道:“原来是这一回的雇主。这人的脚步声很好认。告诉他,任务完成了。”
尚烟又把匕首推回去,道:“任务完成了。”
她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留着一头白青长发,将凄夜深雪披在肩头一般;瞳有碧蓝之光,身材和脸颊一样瘦骨嶙峋。他肩披孔雀羽,同时有一双雀爪般的手。
竟是孔雀。
青寐心道:“在魔界,这样长相的人不算怪异,但也不多。而且,他的煞气震慑力极强,站在他周身,都能感受得到。上次见了他一次,便没再忘记。也不知我与他交手,谁会赢。”
既然这时孔雀是青寐的雇主,便说明青寐还没为紫修效力,应该还是黎行者。
这么说来,现在所处的时期,东皇炎湃仍在执政。
孔雀用刀尖般的目光打量了青寐,笑道:“妙极,还不到一个月。难怪我们少主会对你独垂青目。”
青寐心道:“废话真多。告诉他,这话跟我们盟主说,不必告知与我。”
尚烟照做。
“哈哈,果然是出名的铁娘子,脂粉队里的英豪。难怪其他黎行者听到‘青寐’二字,不仅流露出仰慕之色,还会露出畏惧之色。他们都说:‘若能见青寐展颜一笑,便是死了也值。’”
“我只卖命,不卖笑。”尚烟按照青寐的意思接着说话。
孔雀大笑:“那你卖身么?”
青寐心道:“用匕首捅他。”
尚烟立刻把手放回匕首上,绛红双目露出极寒之色。
孔雀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卖的是黎行者青寐,你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青寐心道:“蠢货。”
尚烟简直想大笑出声,但还是冷着脸,说出青寐想说的话:“钱够多,就卖。”
“自然少不得你的。”孔雀把一瓶药抛过去,待她稳妥接住,又道,“那仙君用了烈火术,被烫伤了吧。”
尚烟朝右胳膊的方向瞟了一下。
青寐心道:“我用布条缠着胳膊,他如何知道我被烈火术烫伤?”
但她从来不是多话的人,谢过便收好了药瓶。
孔雀道:“好奇是么,我们少主猜到了那人会用烈火术。”
尚烟哼了一声,无不讽刺:“你们少主如此战无不胜,何故还要雇佣黎行者?”
“这种小仙君小喽啰,还犯不着要他亲自对付。”孔雀略有深意地一笑,“今日酉时正刻,奈落社学正门见。我们少主想‘买’你。”
说罢,孔雀抓起披风一脚,以孔雀羽裹住身体。
振翅声响起,他人不见了。暗灰苍穹之下,一只白羽蓝光的孔雀闪现,但一眨眼,便飞得无影无踪。
尚烟看看天色。
青寐心道:“赶到落星之谷,尚需些时间。出发。”
尚烟把药丢到了河中,疾驰奔跑,跑着跑着,体内似有什么力量隐隐外涌,跟本能反应般,她催动煞气,消失在一团寂静的黑雾中,进入了一片黑色虚空。霎时间,时间和速度都加快了千百倍。她接着往前飞。再下一刻,她又出现在了方外幽天外。
周围有一团黑雾悄声散去。
她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回头一看,距离方才消失之处,竟有了十五六里之远。
“我的天啊!”尚烟惊道。
紫修道:“怎么了?”
“我、我好像用了无影魔闪?!”
“青寐是大魔,会无影魔闪很奇怪?”
“我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体验无影魔闪!”
“……”紫修叹了一口气,“烟烟,专注一点。”
紫修说什么都没用了,尚烟身影闪现了一下,又再度消失,反反复复在虚空和现实里来回穿梭。虽然她全程是按青寐的要求赶路,但全然不似青寐那般心如止水,而是完全陶醉在闪电般的快乐中。
很快,她也有了青寐的近期记忆。
青寐是八宗盟的“黎行者”。
自加入组织以来,她接下的任务,大部分是替百姓刺杀霸市狗官、替诸侯除掉眼中钉,极少与仙族打交道。对她而言,诛杀仙族难度不小。因为,尽管仙的阶位低于神,但道行够深的仙,极有可能强过神族。而且,仙界极大,每个领域都有各自不同的流派,很难应付。想成为有经验的诛仙黎行者,最少得花个五千年。
而这一回,雇主要她杀死一名朱雀天的仙君,并窃取他与东皇炎湃的通信密录。
黎行者的生存铁则,第一条便是时刻备死。
青寐从来不怕死。很久以前,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心都死了的人,自不再畏惧肉身之死。
她抱着必死的准备,在九州埋伏了二十三天,终于等到那仙君出现。仙君的法术远高过她,又生性憎恨魔族,攻击她的步履咄咄逼人,两个人交手了足足七百多个回合。最终,他发现她的动作怯懦却始终敏捷,眼睛不曾变色,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技艺不精的魔神,而是隐藏了实力的修罗。可惜这时,他已体力不支,为时已晚。见她瞳色变成了海棠红,他拔腿便跑,却被她用匕首刺穿了扭转的脖子。她气喘如牛地按住匕首,用煞气侵蚀他的伤口。他的身体从剧烈颤抖转为无声无息。她撕下他的衣物,按住伤口,缓缓拔出匕首,眼睛的血色也渐渐消失,就像鲜血从她的眼中流到了他的伤口。
杀死仙君,青寐并未感到志满,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平静。
当夜,尚烟顺利抵达落星之谷,向组织里交代了任务。于是,八宗盟的玄州璧石排行榜上,“青寐”二字又一次刷新纪录,把“英罗”压到了第二名。
尚烟这才知道,原来青寐和英罗是八宗盟的同僚。
英罗很计较这排名,每次都接极多的任务,以求击败青寐,但她总是能杀死更可怕的敌人,把他轻轻松松压下去。英罗愤愤不平,曾去找盟主理论。盟主道:“欲为至强黎行者,但求无情无义。你的身手在青寐之上,可惜心性差她甚多,不然,她必不如你。”于是英罗来请教青寐,如何才能无情无义。青寐给了他一个无情无义的冷眼。
这时,一个黎行者路过排行板,谨小慎微道:“青、青寐师姐,听说您这次杀的是仙君啊?”
尚烟道:“嗯。”
“杀仙君可要十二万钱,是哪位大哥,出手这般阔气!”
“不知。我只见过他的下属,此人唤他‘少主’。”
黎行者徐徐点头,拱手道:“不论如何,恭贺师姐再度喜登鳌头,这下英罗师兄又有得忙了。”
青寐心道:“对了,我的雁翎护腕还在英罗那。”
尚烟道:“你可见到英罗了?”
“凌晨听闻大师姐诛杀仙君,我们都雀跃讨论了一番,四师兄听完,却一大早便往奈落去了。”
“去奈落?”
“是的,说是要为师姐庆贺。”
青寐心道:“‘庆贺’?不好。这驴颓合该作死,不会又去了璨幽园吧?速去奈落。”
璨幽园在奈落城邑,临璨幽河而建,是魔界最大的公共园林,由东皇苍霄亲自下令修筑,意欲与民同乐。这个盖园子的初衷是极好的,但随着白驹过隙,不明所以的,里面出现了一块奇异的活动区,导致现今所有超过四千岁、未出阁的奈落女子听见“璨幽园”三个字,都会浑身鸡皮疙瘩乱颤。
这个活动区的名字叫红线角,顾名思义,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地方。
当落在璨幽园的南门,尚烟才知道,红线角是个谦称,此处应是“红线村”——方圆四十里余处,几乎看不到需被牵线的人,反倒是挤满了怨女旷夫的父母。
他们人人面前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挂着介绍孩子的名牌,上面写着孩子的性别、年龄、身长、种族、家乡、住处、学历、供职、俸禄、择偶要求等详细档案。放眼望去,成千上万把伞在繁花盛开的园林中蔓延开去,何其壮观。
尚烟刚一靠近,无数双审视的目光飞来,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佯装游客,随意扫了几张牌子,见一些男子的择偶条件里,“大龄勿扰”、“求姿色上等女”写得清清楚楚;一些女子的择偶条件里,要甚豆谷米麦,布绢纱罗,也都写得清清楚楚。更有情急者,还罗列了画像、体重、生辰八字、情史婚史、或“肤白貌美”“身材姣好”“出手阔气”“腹有韬略”“沉鱼落雁”等夺人眼球的。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父亲为女儿写的择偶要求里本写着“身长八尺”,但“八”字划去,在上面写了个“七”。
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尚烟找到了眼角斜飞的绛发男子。
英罗有着典型黎行者的外形:劲瘦身材,沉默时神秘而危险,连笑容也跟匕首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但是,英罗这人的个性,以青寐的话来说,便是只想他死以后,为他写个墓志铭:
此地埋男太苦悲,
毒舌万载不住嘴。
谁言欲复活他命,
我等皆来掐死谁。
此刻,他面前摆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却跟旁边“摊铺”前的大叔谄笑,像极了老鸨,又像极了娈童:“哎呀,这位大伯,您儿子是魔神啊,还是奈落社学毕业的,您家里在奈落还有三座府邸,这样好的男儿,是我在这里见过最好的一个,喜欢他的姑娘,怕是得从奈落排到涅槃乐,怎生还来红线角呢?”
大叔面容冷峻,举手投足有几分贵气,看得出来肚子里有点墨水:“唉,你看看我儿子的月俸,四千五。可能他喜欢的姑娘更希望他是九千。再看看他的个头,七尺八寸。可能他喜欢的姑娘更希望他有八尺三寸。”
青寐走过去,扫了一眼英罗伞上的牌子:
“家姐修罗女,身长七尺四,贰仟叁佰壹拾岁,祖籍涅槃乐,紫发绯瞳,雪肤花貌,温顺本分,寻修罗或魔神男子四千至七千岁,身长七尺五以上,相貌端正,品性沉着,善待妻子,供职稳定。”
青寐心道:“字可真是够丑的。难怪无人问津。”
尚烟道:“你这姐姐可有供职?”
“这,姑娘有无供职,似乎也不太重……”英罗如鱼得水地答道,边说边转过头来,但察觉眼前女子正是本尊,笑道,“呀,姐姐你来了。”
“原来我便是你姐姐,我也是才知道。可惜你把我年纪写小了四百岁,也没把我在何处供职写上去。”
“噤声!若真写实情,那可真没人来问了。”英罗一脸紧张地凑过来,掏出一叠纸晃了晃,“你看,今日来问你行情的人可不少呢。”
“你是打算让我瞒着未来夫君,自己供职于八宗盟?”
“那又有何关系,先斩后奏么。倒时他若敢跑,我们所有师兄弟一起替你砍了他。”
尚烟轻轻笑出声来。英罗问她笑什么,她却依然只是笑。他追问了好几次,她才道:“你是男人,你告诉我,留得住男人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会有怎样的结果?”
英罗嘟囔道:“你都快三千岁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耽搁下去。”
“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女人不能一辈子打打杀杀的,总要好好爱一次。”
“多愁善感的小英罗。”尚烟笑了笑,“我只喜欢杀人,不喜欢爱。”
诡谲的是,当她说到“杀人”时,嘴边挂着笑;当她说到“爱”时,却露出了阴森森的杀气。
若换了尚烟,情况肯定是反过来的。但融合了青寐的魔核,她经常会有青寐的感受。也能切实体会到青寐极冰冷的情绪,无爱无恨的厌倦。
英罗自己也是黎行者,却被青寐吓得打了个哆嗦。他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许多父母围住。他们纷纷上来,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在哪里高就等等。
有个大叔更夸张,掏出俩儿子的画像道:“姑娘,我有俩儿子,双胞胎,都是三千六百岁,你选一个看看。”
青寐心道:“蠢货。”
尚烟微笑道:“我可以俩都选么,每月单数日跟哥哥,偶数日跟弟弟。”
尚烟心中却快笑疯了——这世间怎有人如青寐姐姐,能做到永远如此表里不一的?
大叔大惊失色指着她,手指抖了几抖,道:“姑娘一言九鼎,勿失信。”
青寐心道:“拿匕首捅他。”
尚烟想,这不好吧,这、这也捅……?
但她还是谨遵紫修的嘱咐,严格按照青寐心中所想去做,把腰间的匕首往上推了推,露出一截兵器冷光,而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见青寐一双眼睛如同鲜血凝结的冰,纵使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大伯大娘们也都被吓得作鸟兽散。
可是,等人散去,尚烟看见旁边的大叔身侧,繁花飞落处,一个青年没有离开:“爹,我说了多少次,我想要的是理想中的姻缘,而不是你刻意来此处寻来的……”话说到此处,他有所察觉地抬起头,看见了青寐。
“话是这样说,可你不也列出了条件么,说明你心底还是有要求,也不是一味图缘分。”大叔不紧不慢道,“不论如何,这事我给你办定了。不虑往后,终非长策……”说到此处,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儿子的视线,顺势回头看向青寐,一目了然。
风细细,花片片,落了青年一头紫霞。浅紫杏花开了满园云林,令青寐想起一段往事。
这段记忆也进入了尚烟的脑海。
那一年,璨幽园还不似这般热闹,花密人稀。因此,人若稍在花枝下站立,身影也跟一幅画似的显眼。当年有灯火莹莹,流水潺潺,点亮了千树杏花,有个人眼眸如星夜,微仰着头,轻声念道:“明年人还在,春去春又来。可花落尽沾衣,转瞬一生去矣,何计不为青春留一宿?”
当年,青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踮着脚看了看头上的花枝:“别人都说年年花相似,明年人不同。你这人倒是奇怪,不念人,却心疼起花来了。”
“那是因为寻常人不懂,若有小愁,必无大忧。若明年,我还能同寐寐感怀小愁,想来也会称心如意,一如今年。”
想到此处,尚烟浅浅笑了一下,把英罗面前的牌子收走,转身便离去。
“姑娘请留步。”
追过来的不是英罗,而是那个跟父亲争执的青年。他绕过来拦住了青寐的去路,却又怯生生地留了些让她前行的空隙:“在下景焕,还敢请教姑娘芳名?”
尚烟回头扫了一眼他父亲写的相亲牌,上面写着:
“寻魔神女子,三千岁上下,姿色中上,供职稳定,贤淑持家,有清白之身,奈落祖籍者居上。”
“我并非你所寻的女子,勿扰。”尚烟绕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景焕紧追而来:“那是我随便杜撰来敷衍家父的。我没那么多要求。修罗很好,年纪大小不重要,祖籍在何处都无妨。人与人之间,图的便是个缘分。”
青寐心道:“蠢货。不理。”
尚烟便使用了无影魔闪,消失在了人群中。
被英罗闹了这么一阵,时间耽搁了,尚烟便在璨幽园外租了坐骑。兽师吹响口哨,一只青羽大鹖从林中飞来。她跳坐上鸟背,拉紧缰绳,鸟儿展翅一腾,往奈落中飞去。
一轮硕大的明月俯瞰着奈落,碧华冰冷地笼罩着每一个细微角落。
青寐心道:“不明白,为何那孔雀羽男子要将见面地点定在奈落社学。我真不喜欢小孩,尤其是奈落的小孩。”
尚烟却很喜欢小孩。
所以,抵达奈落社学门前,看见了大片小孩,尚烟感觉自己要分裂了。青寐的那一部分产生了厌恶感,她自己却欢喜得很。
奈落孩子自小便魔力强大,满街施法,喷射煞气,经常害路过的姑娘尖叫连连。在街边,小贩们贩卖刚出生的小宠物,有??鸟、琴虫、肥遗等等,全部都是肉嘟嘟毛茸茸的一团,这些宠物都是经过魔族驯化的,特别爱喷火,堪称凶萌。因此,小孩子们满地打滚赖着父母要买,却常被父母把屁股都打肿。
上方传来孔雀的声音。
尚烟抬头望去。
他正在站在高高的屋顶青瓦上,似乎已在那等候多时。他招了招手,尚烟便也跃上了房顶。
“你们少主在奈落社学教书?”尚烟道。
“不,他若想潜入奈落,冒充此处学子,更为合适。”
青寐心道:“学子?这孔雀羽男子看上去岁数不小,他的少主再年轻,也不至于……”
下方有学生吹箫弹琴。在悠扬的琴声中,一团黑雾无声地出现在青寐与孔雀面前。
少年出现在了屋顶上,把玄色外披搭在肩上。
首先令青寐察觉的,并不是少年漂亮的皮相,而是一股令人颤栗的煞气。
与青寐合二为一,身处大魔体内,尚烟也并没立刻留意少年的容貌。
她切实感到了一股可怕的震慑力。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的背脊都在发麻,像有粗沙流入背脊骨内,及至尾椎骨底部,不断颤抖。
她虽以前并未经历过类似感受,但身体本能立刻教会她了,这是更强同族的煞气。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魔族向来是强者居上,一旦嗅到同族强大的力量,一个魔族群体就会被征服。
可是,当少年转过身来,她却发现自己刚才真是迟钝了。
紫修,这是紫修啊!
看见紫修,她觉得既激动,又亲切,很想扑过去抱住他。然而,紫修看向青寐的眼神却一点也不亲切。他神色冷冷的,自带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与他的煞气混为一体,更加令人感到畏惧。
青寐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纯正的深紫眼眸,纯到不像真人……原来,孔雀所说的少主竟当真如此年轻,他是何人?罢了,作为黎行者,求知欲越寡淡,活得便越久。”
孔雀拱手,毕恭毕敬地朝少年行了礼:“少主。”
“今天是战灵节吧,奈落街上人如此多。”紫修望着街道。
“回少主,是的。”
“前两天才过了一个节日。”
“回少主,咱们奈落每个月有很多节日。”孔雀有些得意地道,“怕是全魔界节日最多的地方了。”
“节日多,是好事?”少年转过头来,冷冷道,“只说明奈落灾难多罢了。”
孔雀怔了怔,即刻噤声。
紫修挂着玄色外披,没将它穿上,双臂只是懒懒地怀抱在胸前:“左阳青寐?”
尚烟道:“是我。”
不知为何,处在青寐的位置,紫修哪怕仍是少年,依然显得很可怕。
紫修道:“听说我叫你杀的人,你靠一把匕首就解决了,未受重伤。”
“是。”青寐顿了顿,又道,“我没用你给我的药。”
“我知道。”
青寐心道:“为何他会知道?这一路上,并没察觉有人跟踪,难道是我疏忽了?”
紫修道:“听说,你是八宗盟里最有原则的黎行者。”
所谓最有原则,无非就是只要给钱什么人都杀,对雇主极有诚信。尚烟道:“确实有原则。谈不上‘最’。”
“我喜欢诚实的人。”紫修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孔雀羽男子做了个手势。
孔雀羽男子递给青寐一张契约书。少年道:“这是签好的契约书,你拿回去给你们盟主。从明天开始,只替我一个人做事,直到该死的人死掉。不论是不是你杀的,我都会给足你报酬。”
尚烟接过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已有了八宗盟的印章和盟主的手印。
青寐心道:“盟主的拇指上有一道两寸深痕,是他本人错不了。呵,盟主没与我商量,便答应了交易。”
尚烟开始按照青寐的指示,与孔雀谈契约条款。
忽然,紫修身上传来了清脆的笛音。
紫修微微一怔。
青寐和孔雀立即停下了谈话,都恭敬地看着紫修。
“无事。你们接着说。”紫修道。
但很显然,从那笛音响起之后,紫修一直无法集中精力。而笛音响了一段时间后,像哭闹良久无人搭理的孩童一样,慢慢变轻、变慢,最后消失了。
直至它停下来好一阵子,紫修才低下头,看着腰间,皱了一下眉。
那一下皱得很快,旁人几乎无法察觉。他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对了一下时间,尚烟也想起来了,当年他离开孟子山之后,她曾吹过一次竹笛,想再叫他回去。但紫修没有任何反应,她之后也不再尝试了。
原来,紫修确实听到过,也确实没搭理她。
青寐心道:“契约书读完了。这雇主名字是……”
尚烟道:“匪羽?”
“匪羽是我。”孔雀道。
尚烟道:“明白。我的大雇主是少主。”
“不必如此称我。若事成,你还得再改口;若事不成,你也没机会再叫我了。”紫修虽笑着,眼中却只有接近冷漠的冷静,“但愿你有机会改口。在那之前,直呼我本名即可。”
“敢问公子大名?”
“东皇紫修。”说罢,少年的发丝披挂轻扬,又消失在一团黑雾中。
青寐心道:“什么?东皇紫修,这不是东皇苍霄世子的名字吗?”
几片扬花落下,残留些许苍兰花的香气,也不知花香是源自花朵,还是源自这名叫紫修的少年。
这一夜,尚烟本应按照青寐的指示去睡觉,但她很想紫修,便跃回屋顶,想随处逛逛。
谁知,紫修竟还在。
他独自坐在屋顶,手里拿着竹笛,抬头遥望奈落夜空中的月亮。
不过多时,孔雀飞到他身后,站了一会儿,轻声道:“少主,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你先休息,我想再坐一会儿。”紫修没回头,瘦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单。
孔雀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一段,见左阳英发在不远处,低声道:“唉,少主还是个孩子。”
左阳英发笑道:“我年轻时为先王征战,跟孩子他娘也是这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牵肠挂肚,背地里哭得一塌糊涂,见了她,却还要逞英雄。”
“唉,少主若喜欢的是魔族便好了。在魔界,哪个姑娘他要不了?”
“怎么,他看上孟子山的树灵少女了?”
“树灵又活不了多久,若是树灵,我犯得着这么操心吗?他遇到的是叶光纪的女儿!”
左阳英发愣了一下:“叶光纪哪个老婆生的女儿?不会是昭华氏那个吧?”
“对!就是昭华氏那个!”
左阳英发无奈地笑:“哎哟,那是有点棘手。”
孔雀悲叹:“所以你知道我为何急了嘛?!”
“没事。”左阳英发道,“日后在少主心中,这姑娘可能一直会有一席之地,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不是,你见少主这样失魂落魄过?”
左阳英发咂了咂嘴,道:“匪羽啊,你是鸟当得太多,也变得跟只鸟爹似的,把少主当成巢里的小鸟了?你也不想想,少主才多大,你跟他一般大的时候,没如此狂热地牵挂过哪个姑娘?”
“也对。”孔雀想了想,又道,“也对。我年轻时喜欢的那姑娘……嗐,我也年轻过。”
“是啊。少主也一样,他还年轻,失魂落魄只是短期的,以后待他见了更多的世界,心胸变得更加开阔,会更成熟懂事,也会娶魔族王后的。你给他时间长大,别瞎操心了,啊。”
“还是你这老家伙眼光犀利。是我太纠结了。”孔雀沉吟道,又摇了摇头,“行了,不纠结了。”
左阳英发笑了笑,拍了一下孔雀的背:“走吧,我们喝酒去。”
两个亦兄亦父的属下离开了。
泰罗宫俯瞰奈落,复道交窗,处处光浮。浮生河璀璨如金,倒映着半河明月。
行船过夜空,乱世城内,危险而狼藉。但在这屋顶之上,云雾缭绕悱恻,月色地久天长,奈落似又与东皇苍霄的时代并无不同。
紫修始终坐在屋顶,摩挲着手中的竹笛,静静眺望着空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