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宫殿》予岫尘

15、生与暴雪

　　江桓为什么在这一次旅途中不再用相机了，纪淳月不太清楚。

　　但是她却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拍照了。

　　鬼湖的水蓝得可怕，仿佛能摄人心魄，包括所有可以脱离客观物质而存在的精神。这时候的相机就很像一个旁观者，在俯瞰众生，但是她并不想这样，她只想沉溺于鬼湖之中。

　　所以她对江桓说：“算了，我不猜了，等你以后想告诉我了再跟我说吧，我并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江桓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在拉昂措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塔钦，又是随便找了一家川菜馆点了一堆的素菜，但纪淳月吃得并没有很尽兴。

　　“明天就要去札达了是吗？”纪淳月问道。

　　“是的。”

　　对于札达，纪淳月是又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所有的故事即将揭开，害怕的是她接不住这个故事的现实。

　　江桓看出了她的不安，于是安慰道：”没关系，我在呢。”

　　纪淳月点点头，此时夜已暗了下来，玛旁雍、鬼湖、冈仁波齐和纳木那尼都隐藏在了黑暗当中，但是她知道，他们还在陪着她。

　　送纪淳月回到房间之后，江桓没有回去，反而是坐在酒店的大厅里给康老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明天要带苏圆的女儿一起去看望他，希望他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康老在那边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回了一句：“那你带她过来吧。”

　　他挂断了电话，今夜很晴朗，漫天的繁星挂在冈仁波齐之上，簇拥着这位伟大的神山。

　　愿万事万物都如今夜般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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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酒店里还有和他们一样起得早的旅客，全副武装地准备去冈仁波齐转山。

　　只有他们迎着金橙色的朝霞，往中印边境的那座小县城开，犹如走在了一条崭新的大道之上。

　　纪淳月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江桓理解她的心情，便也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到了札达之后就直奔了康老的家中。

　　这个边陲小城建设得还算不错，康老住在一个商品房小区里，是以前单位分配的房子。

　　江桓敲门之前回头看了看纪淳月，纪淳月也抬头看向他，眼里的情绪复杂。

　　但是总要面对，江桓直接敲响了门。

　　里面很快传来了回应声：“是小桓吧！来啦！”

　　开门的是一位婆婆，虽然脸色晒得黝黑，但是气血很好，看得出是一名汉族人。

　　“这位是康老的妻子，陈奶奶。”江桓给纪淳月介绍道，“奶奶，这就是圆姐的女儿，纪淳月。”

　　纪淳月深呼吸了一下，做出甜甜的笑容，叫道：“奶奶好。”

　　“好，你好。”陈婵见到纪淳月和江桓很高兴，“真是和圆圆长得一模一样，水灵得很啊，行了，快进来坐吧，你们康老在里面呢。“

　　康述正在佛堂前诵经，一下一下地拨动手上的念珠。

　　陈婵叫他：“老康，小桓和圆圆的女儿来了，别念了，快起来迎接客人。”

　　但是康述却一动不动，继续跪在地上念念有词。

　　场面一下有些尴尬，康述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身体看起来还是很结实，花白的头发影响不了他身上那股猛劲儿。

　　纪淳月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江桓的衣袖。

　　但是下一秒陈婵却变了脸色，迈步冲上去，一把揪起康述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

　　“哎哎哎，你个老婆子！”康述疼得眼睛都睁不开，“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猛，你是想谋杀亲夫吗？”

　　陈婵恶狠狠地把他放了下来，放大声音道：“我说！小桓和圆圆的女儿来了！”

　　康述在原地转了两圈，才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他抬头看向前面的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

　　“这这这……这是圆圆的女儿？”康述不可思议地上前走了两步，“真是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啊！”

　　纪淳月乖乖地叫道：“康爷爷好。”

　　“好！好！”康述欣慰又感动地打量了一番纪淳月，又看向站在她身边的江桓。

　　江桓也叫道：“康老。”

　　康述欣赏地看着他们，虽然他不是第一次见江桓，但却是第一次看见江桓和苏圆的女儿站在一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江越明和当年的苏圆，让他有些恍惚。

　　江桓身姿挺拔，纪淳月高挑纤瘦，一个沉稳、一个可爱。

　　“你们站在一起还真是……郎才女貌啊！”康述忍不住说出了这个词。

　　纪淳月和江桓都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

　　陈婵给了他一拳：“哎你这个糟老头子，郎才女貌那是形容夫妻和情侣的，别以为你搞地质科研的就能乱用词啊，要是说出去上头肯定怀疑你学历造假。”

　　“哎是是是，我这不是高兴得昏了头嘛。”康述笑着道，“淳月，来，快坐。”

　　他们在康述和陈婵的招呼下，坐在了沙发上，陈婵已经给他们泡好了茶，是很正宗的从江浙运来的春茶。

　　康述和陈婵坐在一起，看着他们两人笑个不停。纪淳月实在是有些羞涩，她觉得这场面就好像新婚情侣见家长，就连江桓都忍不住用手掌搓了两下膝盖。

　　“康老，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江桓终于开口展开了话题。

　　康述反应过来：“哦哦哦，最近还不错，一直吃斋念佛的。”

　　江桓给纪淳月解释：“康老以前和我爷爷奶奶是一个科考队的，陈奶奶是中学支教老师。但是康老是藏族人，是个康巴汉子，陈瑜就是他们的外孙女。”

　　“陈瑜？是你们雪贡的那位姐姐吗？”纪淳月想起来了。

　　江桓点点头。

　　陈婵说道：“淳月也认识我们家陈瑜吗？”

　　“认识，在拉萨的时候和姐姐吃过饭。”

　　“不过陈瑜应该不知道当年的事情。”陈婵垂眸，又对江桓道，“小桓，辛苦你照顾陈瑜了。”

　　“应该的。”

　　康述对纪淳月缓缓道：“我们第一次见圆圆的时候，她也和陈瑜现在一般大，扎着一个马尾，手里拿着一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特别有干劲儿的一女孩。”

　　提到了自己的母亲，纪淳月立马竖起耳朵认真听。

　　“其实当年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就是她自己放不下。”陈婵也说道。

　　纪淳月焦急道：“爷爷奶奶，我母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康述和陈婵面面相觑，最后康述叹了一口气。

　　“好，但是你答应爷爷，听完之后一定要原谅你母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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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述是藏区最早一代能出国上大学的高材生，在美国认识了同系的江越明和谢玉，回国后他回到了藏区，知道藏区在组建地质科考队和登山队的时候，他几乎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在北京的江越明和谢玉，邀请他们一同加入。

　　而江越明和谢玉答应了。

　　但是当时的江越明和谢玉正在广西十万大山做实践，苏圆就是他们在广西农村里捡到的一个弃婴，并收养了她。

　　在去藏区前，江越明和谢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苏圆送到了一户人家家中抚养，并每年按时给她寄生活费。

　　苏圆知道是有一对夫妻一直在支助她，还能经常收到他们寄给她的信，知道这对夫妻是科学家，在青藏高原做科考，因为江越明和谢玉常常给她寄回一些冰川和雪山的照片，并激励她要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

　　后来苏圆真的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学的是新闻学。苏圆去上大学的那一年，去了江家拜访。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年小桓刚出生吧，圆圆和我说过她还抱过你呢。”陈婵说道。

　　江桓也很惊讶，他从来都不知道苏圆是他爷爷奶奶支助的。

　　康述解释道：“因为苏圆心高气傲，你爷爷奶奶怕别人知道她是贫困学生，故意隐瞒了这件事，所以除了你爷爷奶奶、你爸妈还有苏圆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也是后续处理你爷爷奶奶的遗物时才无意中知晓的。”

　　苏圆上了大学以后就拒绝了江家的资助，而江越明和谢玉因为常年在藏区也联系不到她，等他们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苏圆已经是西藏科考专题片的总制片人了。

　　说到这里，康述和陈婵都停顿了，纪淳月猜到接下来应该就是一切悲剧的发生了。

　　她的手微微在抖，声音却依然平静：“爷爷奶奶，然后呢？”

　　江桓见纪淳月一副紧张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康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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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题片的拍摄对象就是江越明和康述他们的科考队，一开始他们对拍摄这个专题片有很大的意见，因为觉得这群新闻工作者没有户外经验，会影响他们的工作。

　　但是苏圆却跟着他们上雪山过荒原，不仅一点儿事都没有，反而越来越有干劲，于是所有人都对她有所改观，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对这个名校毕业、毅然决然前往藏区工作的女孩充满了好感。

　　专题片拍到第三集的时候，他们科考队接到任务要重新测量珠峰的高度，当时江越明问苏圆敢不敢上珠峰，苏圆说敢，她说她死也想登上最高峰看一眼世界。

　　于是江越明和谢玉就带着她一起参加了登山体能训练，从早到晚，苏圆没喊过一次累，哪怕因为体力不支而呕吐她都没有放弃过。

　　“当时我们出发珠峰的时候也是四月份，这时候的天气是最好的，有很多个适合登珠峰的窗口期。”康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珠峰日照金山的照片，慢慢道，“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这次任务会和以前一样顺利。”

　　前半程确实很顺利，他们仅用了三天时间就登上了珠峰，但是却在回程时遭遇了暴风雪。

　　那场暴风雪没有一个人预测到，就连在大本营的天气勘测员都没想到这场雪来得如此猛烈，当他们下降到一号营地的时候，暴雪淹没了营地，让一切都变了模样，路标消失不见，所有队员都走散了。

　　康述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我是侥幸逃脱的，因为我上山的时候在接近八千米的地方受伤了，于是就和一名队员提前下山在大本营做后勤。”

　　“暴风雪过后，所有人都失联了，我们几乎是第一时间派出了救援，最后也只救回了圆圆一个人。当时圆圆已经接近虚脱的状态了，她的背包里装着小桓爷爷奶奶的物资。”

　　纪淳月听到这儿，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终于落下，她知道苏圆承受的是什么了。，

　　当时苏圆立马就被直升飞机送回了拉萨的医院急救，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她解释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是捡到了江越明和谢玉的物资，不是她偷的。

　　可是谣言总是越传越离谱，很多人都在私底下议论是苏圆为了活命，抢走了江越明和谢玉的物资补给，说她忘恩负义，甚至还有人扒出了她是被人收养的，说不定连大学都是顶替别人上的。苏圆无论怎么解释，都止不住那些人的嘴。

　　“我发现圆圆就是江队和玉姐支助的那个女孩之后，马上就和电视台联系，我亲自出面澄清，这才让谣言慢慢冷却。”康述继续说道，“我以为这些谣言停止下来就没事了，但是却忽略了这件事情对圆圆的打击。”

　　“之后我就一直顾着处理这场灾难的后事，因为我是我们科考队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所以我想亲自去寻找队友的遗体，但是我前前后后上过五六次珠峰，都没有找到江队和玉姐的遗体。”

　　“等我从珠峰大本营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圆圆亲自提出了辞职，台长为了保护她，对外说的是调任回内地了。我本想去劝劝她，但是我很快又被派到普兰做测绘，几乎是回来的第二天就又出发了。等过了一段时间，陆颖和吴轲才给我打电话，说苏圆回到了桂林，还生了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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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淳月无声地哭着，她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是生理性地落着泪。江桓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她也是接过拽在手里。

　　她设想过无数次这个背后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她想过是惊天动地的、想过是痛苦绝望的，甚至想过是背德世俗的，但是却从没想过是这样一个悲伤无奈但是又有一些平淡的故事，只是泛着淡淡的酸涩，在岁月里浸泡成了迷人的酒。

　　有点像她以前读过的一本很无聊的小说，名字叫《岛》，她当时只觉得阿丽克西斯和她的那些长辈似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能说这个故事令她潸然泪下呢？

　　直到现在她听说了这个看上去也和她一点也没有关系的、关于她母亲的故事时，她才明白历史是会融入在血脉中，像基因一样一代影响着一代。

　　“淳月，其实我们当时所有人都对不起你的母亲。”陈婵擦着眼泪，哽咽道，“我们这群人，都把这片土地当作是自由与理想的殿堂，可是她却在这里受到了这样的屈辱。”

　　“谣言四起的时候，圆圆还没出院，她当时拉着我，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她？”陈婵说，“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到她喜欢的这片土地。”

　　又是一阵沉默。

　　苏圆的婚姻并不幸福，结婚也是别人介绍的，纪淳月出生后没多久，她父亲就出了国，每月只会给苏圆和纪淳月打一大笔钱。但是苏圆从来不用这些钱，她坚持着要一个人把纪淳月带大。

　　在纪淳月的印象中，她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几次，每次见面不超过一餐饭的时间。

　　见过最长时间的一次就是她十六岁那年，她刚上高一，她父亲从国外回来要和她母亲离婚，纪淳月的抚养费由她父亲出。苏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天晚上，纪淳月以为她和苏圆都要解放了，但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苏圆就不见了人影，家里只剩下她和苏圆请来带她的保姆。

　　当然，这些事情是纪淳月自己的苦难，她没有对康述和陈婵说出来。

　　她只是说道：“爷爷奶奶，其实我妈妈在我出生以后也经常带我回藏区的，也许她并不是在怪罪这片土地，而是她始终没能跨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爷爷奶奶，谢谢你们告诉我关于我母亲的事情，她是我妈妈，我会救她。”

　　纪淳月的声音异常坚定，康述和陈婵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孩子，你母亲就靠你啦。”

　　江桓也看向纪淳月，看着她眼里闪着的泪花正倒映着这片高原上的所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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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较真不要较真不要较真不要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