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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授三年,征月。
      春寒料峭。
      红梅怒放,暗香浮动,数枚高枝探出墙来,在一阵寒风的撕扯中这几点残红飘飘摇摇地落到了宫城外。
      车轮碾过,冰雪裹挟着花瓣零落成泥,碎落一地。
      高秉烛在神都城南的丽景门下目送这一乘马车渐行渐远。
      他回身走了几步,想起南市东门老陶家的羊汤将要出锅,便紧一紧大氅,提气运功,准备徒步疾奔而行赶过去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在老陶家临街的铺子前坐下。
      店小二热情招待:“郎君,外头风大,这里坐,这里暖和。”
      高秉烛离开檐下,进得堂屋,捡了窗边的一张小破桌子坐下,一碗滚烫的羊汤配上几张炊饼已经端上来。那伙计又道:“听闻高郎今日一早去城外送别百里家二郎?”
      “未到城外,只在丽景门前道了别。”
      “这几日可忙?”
      “还行。”
      话虽如此,这几日联坊其实已经忙到不可开交,这碗羊汤下肚,他又得赶回去整理校对如山的文书加以归档。他略一恍惚,搞不懂自己原本一介武夫,怎么沦落公门,担起了这执戟郎之职,真真是造化弄人。
      掌柜的见到高秉烛埋头喝汤吃饼,忍不住上前寒暄了几句,“百里二郎真就走了?”
      “今儿一早就出门了,天冷,说是要赶在天黑以前到运河边登船南下。”
      掌柜叹气,“一直说要跟二郎讨个尚可的牌子,这一年里百里府遭逢巨变,也不好上门叨扰,不成想他竟是离开神都,说走就走了。”
      “又不是一去不回,哪天他回神都,我帮你去要牌子,保管他第一个牌子就是给你老陶家的。”
      “那可先道一声谢谢了您呐!”
      “中。”
      高秉烛羊汤下肚,刚要抓起剩下的半张饼子走人,却听到隔窗的大街上,有马蹄隆隆之声,那官差高声吆喝众人闪开,听声气还是内卫熟人。
      高秉烛轻轻支起窗格往外一瞧,一阵卷雪的烈风灌进来,直扎得他睁不开眼睛,更惹得邻桌的客人一哆嗦,他于是作罢。
      放下铜板步出老陶家,却见一行官差劲装骑行,腰跨佩刀,气势汹汹地冲开人群已绝尘而去,道边商客纷纷皱眉,只因身上摊子上都溅上了泥浆雪沫。
      他从东门到联坊,不算远的几里地,竟是接连遇到了四拨官差,料想联坊上上下下此时已经问候遍了自己祖宗十八代了。联坊的人,吃住几乎都在联坊,皆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断情绝爱之人,自己这个当口跑出来为百里弘毅送行虽是跟公子楚报备过,然而去老陶家喝羊汤则是心血来潮。
      到得联坊穿堂入室还未坐定,几位善巧已经迎上前来,大家七嘴八舌报告今日待处理的事宜,高秉烛一屁股坐下,搞明白这是又出大事了。
      严格来说,是昨晚便出了大事。
      武悠决昨夜死在了大理寺的牢房里。
      皇帝震怒,对着高公破口大骂,说他们大理寺连个人都看不住,犯人要么跑了,要么被灭口了,养着他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
      高秉烛深以为然,觉得皇帝骂得好。
      只唯独这一次,高老头是冤枉的,他第一次见武悠决便觉得此人一只脚已经踩在棺材里了,加之下狱时万念俱灰,咽气是早晚的事,能撑过腊月熬到征月,实在是大理寺用各种人参鹿茸吊着他的命,哪里还能用刑?
      武悠决死便死了,偏偏他临死以前攀咬了不少朝中重臣,本来酷吏说他是疯了,皇帝也信了,只前夜里他似乎回光返照,要了纸笔,洋洋洒洒千言,把张三李四诸人所犯罪行写得清清楚楚,那粗草纸都堆了有小半间牢房。
      酷吏赖君澈看完,不敢私做主张,把这些供词悉数呈交大理寺。
      大理寺上上下下看完,也不敢私做主张,写了奏表呈交焕相。
      焕相也不敢私做主张,禀告了圣人。
      听闻圣人闻言还扇了焕相一巴掌,可见其震怒。
      然而随后十几个宫人把武悠决写的供词连夜搬入宫,圣人亲自看完,她沉默了半日,于卯时起草了一道诏书。
      今日尚未早朝,升任宰辅不过数月的狄仁杰便下了狱,罪名是谋反。
      狄仁杰和武悠决过从甚密,他是出谋划策之人,煽动挑拨之人,且牵连者众。
      谋反这种事,自然不能仅凭一面之词,现在检举人武悠决身死狱中,死无对证。
      那就要问狄仁杰的供词了。
      被牵连的大小官员,抓捕的抓捕,抄家的抄家,前几日因征月新春大赦天下刚刚回家吃了一顿团圆饭的,今日一早又纷纷捆了回来,新衣下被绳索勒出来的伤口都还没愈合呢。
      联坊要在十二时辰内调出卷宗,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呈交御前。
      高秉烛忍不住抱怨,“武悠决既已疯了,他的供词便不可信,这些人里大部分都已经查过了,何必……”
      公子楚和安白檀都是面色沉重,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个意思。
      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大理寺传来消息,狄仁杰招了。
      “招了?”高秉烛问。
      “全招了。”公子楚扶额,“我亲自去牢里见过他,都还没用刑,身上还穿的自己过年的新衣。他说他是主谋,只不肯交代还有其他同谋,说的都是武悠决一案的牵连者,都是春秋道教众,其他没有新交代出什么人来。”
      高秉烛不解,他一向敬重狄仁杰,却不知临了,狄公竟是胆小如鼠,轻易就认下了。他总以为怎么也得用一点刑,打得皮开肉绽半身不遂,这样也好参赖君澈一个屈打成招。
      现下如何是好。
      “我能去大理寺见一见狄公吗?”高秉烛问。
      “你是联坊执戟郎,他们大理寺的钦犯,我想见都要拿圣人的手谕,你如何见得?”说罢公子楚横他一眼,“你可别动歪脑筋,以为大理寺的牢房是你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近日加派了人手,要是你给逮了个正着,我这边可不敢保你。”
      “狄公怎会轻易招认呢,这可是谋反,诛九族的大罪!”
      公子楚摊手,“我也是这么问他的。”
      高秉烛看他。
      “他说……”公子楚模仿狄仁杰的口吻道:“受不受刑,横竖都得招,与其多吃皮肉之苦,索性早些认下。料想圣人不至于在征月里大开杀戒,大理寺的犯人一般都要秋后再一同问斩,这样他在牢里剩下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说不定挨到秋后尚有转机。要是现在不认,他年事已高,严刑拷打之下怕是撑不到秋后。”
      “……”高秉烛竟觉得狄公说的也颇有几番道理,然而始终与他刚正不阿的印象相去甚远,简直有了油滑戏谑的意味。“那他的妻小呢?”
      “他说,一家人整整齐齐黄泉路上好作伴,也免去流放苦役之刑。”
      “……”
      话说到一半,厅堂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公子楚很快被公务缠身,高秉烛只得告退。
      狄仁杰谋反案紧跟着武悠决一案之后,圣人身边的重臣近侍接二连三地造反,影响实在很坏。加之武攸决短暂接管联坊之时,曾将重要的卷宗一一销毁,很多同谋的可疑行迹就此没了线索,这里面蛛丝马迹如今还去哪里可寻?
      这一来很多真正的奸妄小人可安心夜眠,狄公这样的忠臣良将却要蒙受不白之冤。早朝上各方争执不下,有为狄公说话的,也有人揪出武悠决作为反例,说是当年奉御郎也如狄公一般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然而都是假象。既如此,现在怎么就能肯定狄公不是第二个武攸决呢?
      “圣人对武悠决何等器重,然而他又是如何辜负了圣意的?”
      武悠决执掌内卫和联坊不过数日,就出了惊世骇俗的谋反大案,而他筹谋此举早已多年。
      怪就怪狄仁杰运气不好,有人参他谋反刚刚好在武悠决之后,圣人前阵子都为武家兄妹的事气出病来,武家人谋反她尚且留其一条生路,狄仁杰怎么说也不过是外臣,若谋反坐实,还能留他活命不成?
      眼下联坊既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狄仁杰有谋反之心,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要是大理寺那边再传点什么消息出来而联坊依旧一无所知,联坊公子楚一职必定另立新人,他东川王怕是要被送去陇西养马了。
      是日高秉烛忙至深夜,直接憩在联坊,都没睡个囫囵觉,正迷迷糊糊间又被拍醒。
      有人来禀,说是百里府来人了,有要事求见。
      高秉烛心道百里弘毅夫妇早已出城,这会儿百里府来人求见,总不会是半道上发现落了什么东西回来取?
      高秉烛正要起身松松腿,跑出去看看。
      却是安白檀进来道:“间风飞鸽传书,关内道生变,郎君让你过去商议此事。”
      高秉烛看她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赶紧跟上。
      “八百里加急应该在路上了。”安白檀为联坊的消息更快暗自庆幸,只不敢显在脸上,她草草交代了来龙去脉,说是关内道传来的消息,西京不太平。
      掌灯时分,由公子楚亲自起草的奏折已经写就,连夜呈至大内。
      关内道生变不是小事,西京是神都通向西北的门户,朝廷常年派重兵把守,将外敌抵御在关外。如今关内道节度使张延庆有了谋反之心,他与陇右道的一位藩王勾结,以捉拿武悠决余党之名闹了兵变,肃清了西京众多反对他的文武官员,现在又以“清君侧”之名,欲率大军攻入神都,捉拿武悠决余党。
      关内道守军少说也有十万余,大军要是开进神都,名为“清君侧”,实际上就是要谋朝篡位,逼圣人退位,这可不是要变天了?而且间风密报中称,张延庆府中有一名深居简出的李姓小公子,实为宗室内旁系子孙,显是为其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计所用的傀儡小皇帝。另外,这位张延庆与狄仁杰过从甚密,极有可能他们会里应外合,惊闻狄公下狱,他自然快马加鞭开着大军东进了。
      公子楚的奏折还没呈到御前,关内道节度使张延庆的八百里加急几乎在同一时刻送至御书房。
      彼时圣人正在参禅礼佛,她一抬眼,焕相便把两本奏折一起呈上了。
      公子楚的间风说节度使张延庆要造反。
      节度使张延庆的八百里加急却说的是另一回事,上月突厥人破了玉门关正千里奔袭陇右道,一夜之间直下十城。他在前线打着仗,谁知后院起火,太守武铭升与自己的爱妾被捉奸在床,竟至恼羞成怒,挟持他家中妻儿,并贿赂联坊间风冤告自己谋反。他现下脱不开身,请求朝廷派人前去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并且把淫人妻女的西京太守武铭升拿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当事双方各执一词,圣人一时难以决断,便下了一道圣旨命公子楚亲自前去调查,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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