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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篇 ...

  •   骊歌,是告别的曲。

      【一】
      每个作者笔下的江湖中总不缺少一位医术高超却性格古怪,面对前来求医的生命垂危的伤者还可以淡定地说出“三不救”这种狗屁原则的神医。有索无衣这样一个恶俗的写手也不能让读者幸免于难。非常倒霉的我被她拉来扮演这种神经质的角色,还要冠以她的名字。
      背景依然是东芜国。宣德五年。
      誉有“鬼医乔”之称的乔安,经过三年修养于幽眠谷之后,因一株瑞草灵芝被十二楼主苏以离邀请为其弟苏湛看病。
      故事由此开始。

      我在路上。
      十二楼身为江湖中规模最大,名声最为昭著的杀手组织。将总部建于山明水秀,花香风悠的玉京城。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自古是神仙居住的仙阁。
      苏以离把自己想成什么了?玉皇大帝还是王母娘娘?
      不要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疑问。在前往十二楼之前,我一直修身调养于幽眠谷,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亦将前来求医看病的人拒之门外,颇有些脱离红尘的意味。
      十二楼是近几年迅速发展壮大的杀手组织,有十二门徒活跃于江湖,令人闻风丧胆。楼主苏以离更是以其冷酷无情,嗜血残忍闻名。
      ——这些都是我出谷以后才得知的。
      至于这位传说中的大楼主究竟是男是女,我得看过后才知道。

      【二】
      “他看起来快没救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被重重纱衾包裹住的病美男,语气微些遗憾地说。不待我转头,已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冷冷地射在脖颈上。
      “也不是完全没救。”我立刻改口。禁不住浑身一颤。
      “苏楼主,你得给我点时间。我隐居得太久,医理知识有点遗忘,令弟的病情又是出乎意料的严重。”
      站在我旁边的男子,苏以离,表情很冷,也很臭。仿佛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找了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
      事实上,我确实对苏湛的病情有些束手无策。
      我用无奈但却坚定的眼神看了看苏以离,表示我绝对会尽力的!可,我是鬼医,又不是神医,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躺在床榻上的男子双目垂合,面色苍白,却因窗外射进的缕缕光线产生有一种奇异温暖的美。仿佛随时会因徜徉的日光而溺毙。
      他叫苏湛。
      即使如此苍白无力,即使闭目不言。似曾相识的感觉仍在视线触及他的第一刹那,忽地涌出。
      江湖此时传得沸沸扬扬,鬼医乔为十二楼主苏以离的弟弟看病。只是因为苏以离答应给她一株瑞草灵芝。
      这样一笔廉价的交易。
      要知道,任何一种奇花异草,于十二楼来说,都几乎唾手可得。

      “令弟的病情应是由来已久。”
      几日之后,我再次为苏湛诊脉。他依然沉睡着,面容苍白沉静,如一个幼小的孩童躲进一处安稳的房子。也许他不是不愿醒来,他只是为自己寻找一场安稳的梦。
      “阿湛从小就体虚身弱。”苏以离说,微微侧首,似乎不愿多言。
      “他中的是寒毒。”我说,不经意碰到他冰凉的手指,“这种毒已经入侵到他的各络经脉,无法制止,只能暂缓。”
      “只要你能为阿湛续命。”苏以离看着我,在等我开价。
      我微微笑了:“这可不是一株瑞草灵芝就能解决问题的。”
      苏以离皱眉,颇些不耐烦。
      “他。”我指着沉睡中的苏湛。做弟弟真是一种幸福,有兄长如此的爱护。哪怕永远不会苏醒,也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中,“唯有风中之烛才可制止寒毒蔓延。”

      【三】
      苏湛醒了。
      在苏以离离去之后。
      在我还对着苏以离离去的华丽背影而万分感叹时。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后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仿佛幽眠谷的鸢罗花齐齐绽放在阳光中。温暖而柔软的质感,使他没有睡着时那么苍白。
      “哥哥看起来很苦恼呢。”他轻轻地说。
      “原来你在装睡。”我一点也不讶异。
      “你不该给他出难题。”他好像在责怪我,语气中有点落寞,“谁都知道风中之烛是夏渊侯的震府之宝,怎么会送给我来治病。”
      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太天真,太不了解他哥。身为杀手头头,苏以离怎么会用要的,他能在把东西抢来之后不砍掉物主的脑袋就已经是很仁慈的了。
      苏湛如此天真美好的想法实在难得。我哪好意思毁灭它。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微笑着看他。他还是记忆中纯白的模样,令我回想到那一年上元夜中的小小少年。

      十年前的某一日。
      师父将我放逐出谷。我一路走走停停到玉京城。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我身上的盘缠全花光了。正月冷冷的寒风横扫过玉京城,城内热闹非凡,车如流水马如龙,纸明灯笼寸寸流光,照得黑夜亮如白昼。我蜷缩在清冷的巷角,啃着硬邦邦的过夜馒头。
      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刻。不几时,几个地头龙模样的臭小孩过来欺负我。我师父是个学医的,不是个习武的,所以我对武功一点不通,完全反抗不了。
      正在我对施来的拳脚展现出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气魄时,属于我的那盏明亮的纸灯笼降临了。
      裹在锦衣貂裘里的少年,肤白如一片微薄雪花。他微微笑了,如薄雪初融。夜空浩瀚,星星很亮,一切都很美好,如一曲单纯稚嫩的童谣。
      地痞小孩们看见他很自觉地逃跑了。
      他从怀袖中掏出几块糕点,声音温和的如融融雪水:“很饿了吗,我这里只有这些,你都吃了吧。”
      我不带思考地将所有食物狼吞虎咽下肚。
      他送给我一盏纸灯。缀着璎珞编织的心形流苏,真是个有爱的图形,一定是哪家爱慕他的小姐送与他的,他又毫不留恋地送与我。
      我呵呵地笑。
      看见他腰间的玉佩上刻了一个“湛”字。

      他是苏湛。
      我欠他一份糕点。欠他一颗心。
      我会答应苏以离为他看病,全因那年的上元夜太过美好。未及雪融,已看到春光。

      【四】
      苏以离让我去偷风中之烛。
      苏以离让我去偷被重重护卫守护,加了无数道机关看管的风中之烛。
      苏以离让我去偷我很有可能一个失手就连小命都没掉的风中之烛。

      苏以离,如果不是仗着你是十二楼主,杀手头头。
      苏以离,如果不是仗着你武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苏以离,我很想骂街诶。

      “苏楼主,你不能因为这是件你很难办到的事,你就推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完成。”这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十个瑞草灵芝。”苏以离说。
      “一百个都不行。”我很坚决。
      “阿湛于你有恩。”苏以离淡淡地说。
      那一幕被他看到不足为奇,以苏以离爱弟心切的心理,苏湛的一举一动他都十分清楚。“苏楼主,你怎么不自己去,你明知,我不懂武功,我去那等于送死。”我又没欠苏湛一条命,才不干这么不划算的买卖。况且十二楼众多杀手,他随便派一个人也比我强。
      苏以离盯了我半晌,缓缓开口道:“风中之烛是世上最为灼热的烛火,我自身所练的武功属阴,无法靠近它。”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不自己去,是因为对自身有损伤。
      他不派属下去,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弱点。
      他告诉我,我即使知道了也对他构不成威胁或伤害。
      这个男人,真是矜持得紧。

      【五】
      我是因为苏湛才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接下这笔具有生命危险的交易。
      那么一个美丽、天真、柔弱的少年,谁也不愿他还没好好享受生命前就如一朵残花枯萎掉。出于我的同情心,我对美男的爱护之心。我毅然随苏以离踏上这条偷盗之路。
      玉京城离京城有半个月的路程。我不会骑马,于是苏以离只能充当车夫的角色。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好,除了赶路的那个人太沉默寡言之外。
      “苏楼主,我们出了玉京城地界,我再直呼你名对你对我都有影响。”苏以离太有名了,仇家太多,我可不想惹祸上身,“我叫你苏苏行不行?”
      “随你。”
      由于太久没有出谷,我很有兴致地欣赏沿途的风景。就在我轻松而愉悦的游山玩水的心情中,我们到达了。
      京城。夏渊侯府。

      说到夏渊侯,我这里得介绍介绍。他是东芜国历史上最富有的一位王侯将相。他并不是皇亲国戚,也与庙堂无关。由于他家的资产太多,资助过很多军旅和有名的胜仗,先皇赐予他侯爵和府邸,可永居京城。
      夏渊侯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名为宋照溪,在江湖中比她老爹有名多了。传闻宋照溪不满七岁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岁时师承玉玑子门下,一条白绫舞得柔美有风,旋舞间错觉落花翩翩。那看似柔软的绫,却是夺人性命的利器。论文论武,宋照溪都不输于男儿,加之她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温柔似水,是不少公子哥们想抱回家的美娇娘。
      想到这里,我偷偷瞄了一眼站在我旁边的苏以离。
      苏以离仍是面无表情,死死盯着“夏渊侯府”的牌匾,一眨不眨,仿佛想从里面生生抠出风中之烛来。唉,这哥们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

      我们在一家离侯府不远的客栈住下。入夜,苏以离闯进我房间,手上拿了一套夜行衣。迅速穿戴整齐后,不待我缓神,嗖的一下飞出了客栈。
      我们站在屋顶上。夜风凛冽。我一向没有夜出的习惯,忍不住微微打颤。
      “我调查过了,西南面那间屋子里放有风中之烛。”说着,一只手已经在推我。
      “等等——”我死命拽住他,“万一我回不来咋办?”或许是因为夜风太大,我有点要泪流满面的冲动。
      “放心,若你回不来,我会下去带你出来。”苏以离说。
      我喜出望外,算这家伙还有点人性。
      “把你尸体找出来给阿湛陪葬。”
      “……”我果然,不应该怀有希望。

      【六】
      我的行动会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没死是意料之外的事。
      风中之烛仅仅是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蜡烛。传闻它可以永不熄火,无论用水泼,或掐灭烛芯,它都可以再次燃烧。
      听起来太诡异了。
      我缓缓靠近它。一支红色的烛火,还可看见蜡油一珠一珠滴落,赤红如血,燃出幽亮的火光。仿佛黎明时燃烧的微曦,离别前坠落的一滴相思泪。
      它看起来很精致。
      但是我拿不到手了。
      护卫包围起来,也惊动了主人——宋照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国色天香的美人。灵动如一捧溪泉,声音也柔和得如潺潺溪水:“放了她。”
      朱唇微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立刻得到了解脱。
      这位美人以太多人来抢风中之烛早已见怪不怪的理由放了我之后,又把我收为随身侍女。
      “为什么啊?”我堂堂一届鬼医,医术无双,怎么就这么苦命沦为给别人做丫头呢。这又不是琼瑶剧。有索无衣不带你这么整人的。
      宋照溪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然后说出一句令我几乎当场吐血的话:“知道美人是怎么来的吗?衬出来的。”
      “……”

      宋照溪是个不正常的美人。这是我伺候她三天之后得出的结论。两日后是她娘,也就是夏渊侯妃的忌日。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自己关屋里头——吃东西。
      宋照溪说她有一个空虚的胃。平时的时候五六顿都是小数目,由于要举行祭奠,她要提前两日将自己的肚子塞满。
      这两日,厨房可有的忙了。
      我开始盘算,如果宋照溪这条秘密消息走漏的话,得有多少人改行当厨子啊。看来“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女人身上,一个很怪的女人宋照溪身上。
      半夜时起来看见宋照溪在厅里摸索着什么,我估计她是起来找食的。美人就是美人,即使一整天都在吃,身材也不走形,吃饭姿势也很优雅。
      我打了个灯笼走近她:“小姐,你又饿了?”
      “小安,我胃疼。”宋照溪看起来有点难受,“可能是吃多了。”
      哎呦,那可真难得。
      “小安,你把灯笼给我,我去趟茅厕。”
      我递给她,回屋继续睡觉。
      又过了半晌,起来看她还没睡。她注意到我,讪讪地说:“肚子又空了,于是去厨房找了点东西,小安,你也吃吗?”
      我转身回房:“……不了。我胃疼。”

      【七】
      我寻思着苏以离何时前来搭救我,两天的日子过去了。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
      我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如何,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自幼被带在身边习医。直至几年前,师父去世,我一人在幽眠谷中修习。
      师父从来没有说过我从何处来,我的父母是谁。
      而今天,我在夏渊侯妃的王陵中,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左眼缀着一颗泪痣,端端地坐于画像中,矜持优雅,永不老去,永不褪色。她是夏渊侯妃,传闻中被两个卓越的男人,夏渊侯和白薇公子,爱了整整一生的女人,凤绯然。
      夏渊侯是个深情的男人,没有纳妾,也没有续弦。在凤绯然这朵凋谢的牡丹花上挂了一辈子。至于白薇公子,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这个可以以后再说。

      一名侍卫走进王陵,在夏渊侯耳边耳语了几句,只见后者脸色一变。一道犀利的目光向我射来。
      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关进地牢。”夏渊侯一声令下,面色阴沉地看着我被众侍卫带走。宋照溪没说什么,目光空洞得冷淡。她也许正在因哀痛她娘过度而感到无比的饥饿。谁知道呢。

      能让我在不到一个月之内从鸟语花香的玉京城堕入夏渊侯府脏臭无比的地牢的,只有苏以离,这个令我命运无比诡异的男人。
      风中之烛被盗了。我自然脱不了干系。
      我在地牢中无语望蟑螂。就当我在心里把苏以离咒骂了千八百遍时,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出现了,在我面前。唇角隐隐含笑,在我眼中看来却是得逞的坏笑,想必是风中之烛到手了,已派人快速运回十二楼。
      苏湛的命得以确保。难得看他一直冷冰冰的脸有所缓和。
      “苏苏,你终于来营救我啦。”我一下跳到他身边,尽量把地牢中沾染的臭气传给这个害我如此落魄的罪魁祸首。
      苏以离早有防备地丢给我一件衣服,撤离我几步之远。
      “乔姑娘,我劝你最好快点。侯府的侍卫马上就来,你要是再这么慢吞吞的,我一会就拎着一具死尸出去。”
      苏以离话一出,我立刻穿戴好。
      又是嗖的一声,苏以离携我出了地牢。有武功就是好,不用走的,用飞的。

      “苏苏,你的经脉怎么这么不稳?”我隐隐猜到一些。
      “是风中之烛的侵蚀作用。”苏以离淡淡地说,没有停止加快脚步,仿佛在说一件跟他无关的事。
      他冒险来取风中之烛,不惜以损耗自己功力为代价,可见他爱弟之深。或许,十二楼中传来苏湛病情加重的消息?又或许,他原本的打算就是让我潜入侯府,混淆视听,为他提供条件伺机偷取。
      苏以离是个心思很复杂的男人。也许我都没猜中。
      “苏苏,不好了……”我猛地抓紧胸口,脚步一顿,无力再前行。
      “怎么了?”苏以离伸手扶住我。
      “我的心,痛了。”说完,两眼一黑,倒他怀里了。

      【八】
      我患有心疾这件事,和苏湛的寒毒差不多,都是由来已久。自我有记忆起,我的心疾每隔一阵子都会发作。师父虽是治遍百病的神医,却也对我的心脏束手无策。他说我的心太硬了,如一块顽石,无喜无悲。无论面对多么悲惨的事情,我亦不曾落泪。
      我和苏以离停留在临水镇,距京城十几里远。由于心疾来得突然,我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苏以离很好心地找了一个条件看起来很不错的高级客栈,要了两间天字号房。不过我可没自作多情是因为我,他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恢复功力,再快速把我拎回去给苏湛治病。

      由于苏以离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表现出冷淡、冷酷、冷冰冰的样子,送饭的小二为避免自己也中“寒毒”直接把饭送我房里来了。
      我有点发愁,我自己也生着病,不想面对苏以离的冷言冷语。但是看在他给了我一百株对我的心疾很有疗效的瑞草灵芝的份上,我犹豫了一下,敲开房门。
      “苏苏,你怎么在冒烟啊?风中之烛把你烧着了?”
      情况有点不妙,屏风后隐隐看见苏以离的身影,缕缕若隐若现的白烟徐徐上升。我快步赶到屏风后,只见苏以离端坐在木桶里,木桶中的水没过他的胸膛,让我直直地看到他,赤裸的上半身。
      那一瞬间,我也有点要冒烟。
      “出去。”苏以离睁开双目,冷冷地说。
      “我是担心你有什么异常。”我解释说。我发誓,我绝不知道他没穿衣服。这哥们先前就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加上受了风中之烛的刺激,我得时刻防备着。
      苏以离不说话,双眼紧紧盯在门框上,那意思不言而喻。
      “你这样用热水治疗虽然可以缓和风中之烛与你体内蔓延的阴性气息相抗衡,但却无法根除。还是我给你施几针吧,我好歹也是个大夫。”我是出于大夫的职业操守才说的。
      苏以离的目光从门框上挪下来。
      他能做到这一点,表示他肯接受我的治疗。
      我有了一点作为大夫的自豪感。我走到他背后,拿起针,扎。

      我不太喜欢太过沉默的治疗过程,这样令我的施针感到无比压抑。我得在欢愉的环境下才能正常发挥。但是苏以离没有半点想看口的迹象。于是我开始没话找话。
      “苏苏。我今天去了趟城东,我去修我的鞋,看见一个技术很好的修鞋匠。因为他一直居住在城东,于是大家都管他叫东鞋。”
      “……”苏以离没说话,他一定在等我的下文。
      “我修好鞋走之后,发现我多付了他三文钱,于是我折回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
      “我看见东鞋在吸毒。”
      “所以呢?”
      “太世风日下了。”我感叹道。
      苏以离动了动肩膀,木桶里的水跟着一晃。水很清。水面下的东西影影绰绰。
      “你在看哪里?”苏以离忽然侧首,离我很近。他的呼吸微热。
      “我在看……今晚的月亮真圆。”
      “我没开窗。”

      我们在临水镇住了近一个月。我耐不住闲,整日上街溜达。苏以离却整日不出门跟个黄花闺女似的。我买了材料做糖炒栗子和各种桂花糕。我觉得味道不错。苏以离不夸我,却把它们全都吃光。
      又逢临水镇的临水节,我们走到河边放船灯。让流水载着忧愁全部远走。我从小没什么烦恼也没什么太大的宏愿。那天却许了个愿,希望苏以离以后常笑笑。
      月光倾泻一地,月华流淌,他临风而立,风扬起他的衣袂和发丝,缓和了他平日里予人的疏离的感觉,如临水芝兰,沉润温雅。
      我还没有描述过苏以离吧,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比苏湛稳重很多。他不笑的时候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我的眼神会迷离,如今晚夜空的满天繁星。
      “起风了,有点冷。”我瑟缩了下肩膀。
      苏以离顺手把披风一扔:“回去吧。”

      夜晚的时候还是发现自己中了风寒,咳嗽得很厉害。隔壁的房间没有苏以离的半点声音。他大抵是不会关心我的。我忽然有些小小的难过,使劲将自己塞进被子里,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意识朦胧间,有人将我从被子里掏出来,我忍住头痛勉强睁开眼睛看,竟然是苏以离,他手里端了一碗药,貌似是刚刚煎好的,还冒着热气。
      我霎时间很感动,差点抱住他:“苏苏,原来你是关心我的。”不枉费我之前做了那么多好吃的给你。
      苏以离把药递到我嘴边:“快点喝了。”
      “我不喝苦的。” 我摇了摇头,准备转身再次投入到被衾之中,却被苏以离一把捞了回来,才见他手上拿了两个蜜饯。
      这我还能接受。我捏住鼻子把药灌了下去。
      “你对药的抗拒使我怀疑你是不是个专业的大夫。”苏以离好笑地说。
      我抗议:“我是大夫,又不是采药的。”说着,拿过蜜饯含在嘴里。
      苏以离看了我半刻,然后手指鬼使神差地戳了下我的腮帮子,这个举动太稀奇了。我下意识地用很奇怪的目光瞪他,口中因为有东西说不出话来。
      苏以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说:“药汁沾到了。”
      我得多高的技术才能把药喝道脸上去。
      我懒得跟他瞎扯,因为头又开始疼了,眼皮也开始打架。苏以离看出我的困倦,给我合上被衾,说:“快睡吧。过两日我们启程回京城。”
      “回京城?”我讶异。
      “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睡着前的意识很模糊,却感觉苏以离仍在。他好像在望月光,眉宇间落了一片清凉。我一夜好梦。

      【九】
      后来明白为什么我和苏以离会回到京城。
      风中之烛被盗一事于江湖中迅速传开。夏渊侯这个笨蛋不但没有派人立即找回,反而搞出一个“选婿大赛”这种……让我无语来形容的事。有点破罐破摔的感觉,宝贝没了,女儿也不要了。
      我本来对此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大赛的候选人中听到苏湛的名字。
      原来他喜欢宋照溪那样的女子,温柔淑雅,走路间流露的顾盼风姿能魅惑倒一众男。苏湛也不能幸免。风中之烛保住了他的小命,他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要当夏渊侯的乘龙快婿。
      也不知道他哥有多担心他。
      也不晓得他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
      就在我以一个负责任的医生的角度关心我的病人时,他来了。

      “乔姑娘,我知道这事说出来有点难为情。”
      那你就最好不要说。
      “因比赛里有武试一关。”你考科举啊,“我的武功荒废已久,又加上身体虚弱,无法施展,请你打通我的各络经脉。这样我才有夺冠的可能。”苏湛说。满脸期待。
      “打通你的经脉只能使得你的武功暂时得到提高,一旦气运不畅,你的毒性会瞬间蔓延全身,再无回天可能。”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啊!
      苏湛轻轻笑了:“我原本就活不长,我只求那一刻,能与她在一起。”
      他的痴情令我微些动容,可是我也很无奈:“你哥会杀了我的。”
      “我不会告诉他的。”苏湛保证。
      你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我想说。
      我还想说,如果你知道了宋照溪是个食量大的惊人的大胃女,你还会一如既往吗?
      也许是我害怕知道答案。没有感受过爱情的我,无法抵达另一个彼岸的可能。就让他永远都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温暖得可以照亮冷冷寒夜。
      “我答应你,但是作为一笔交易,我要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帮我潜入夏渊侯妃的王陵。”

      那时,我的一时心慈,一时冲动,是酿造以后整个祸端的开始。如果我不曾埋下这时的伏笔,以后也许我和苏以离还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能走。
      我的心已不再那么硬了,它慢慢地融了,被那个冷淡的少言的矜持得有些别扭的男人。可是,我没有苏湛那么深情,于是最后的时候,我也没能与他在一起。

      【十】
      宋照溪又见到我,已是半个月之后。她吃那么多也不见胖,反倒是我,在临水镇过得太安逸,都长肉肉了。
      我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见面语,只能说:“恭喜你啊,明天大赛的最终关里你的相公就能出炉了。”
      宋照溪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心情。她坐于凉亭中,拨弄琴弦。她奏了一首曲,一首具有道别有意的曲,骊歌。我当时以为她在为告别美好的单身生活小小伤春悲秋了一下。
      宋照溪有喜欢的男子。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武试那天发生了一场巨变。
      苏湛快完了。
      由于寒毒侵入得太快,他整张脸瞬间变为冰蓝色,嘴唇却是冷得发紫。众人拿了几十条被衾往他身上裹,他仍旧冷得打哆嗦。苏以离心急如焚,不停地给他输入内力,还是不起作用。
      不行了。毒已攻入心脉。回天无力。
      我忽然有点相信为什么别人说我是鬼医,我不但没把人给救活,反而要把人给整死了。
      正当我微些为自己前几天和苏湛的交易感到后悔时,苏以离很顺利地猜到我是弄惨苏湛的元凶。刹那间,我的喉咙一紧。他的脸近在眼前,一只手狠狠地掐住我的脖颈。
      这力道让我也几乎歇菜。我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他。
      “你……你、放手……我……”我是很冤的。
      “我不该信任你。”
      苏以离的眼睛很黑,仿佛隐藏了巨大的沉郁黑暗的河水,随时会迸发出来,将我淹没。我觉得自己快完了,我会死他这个我觉得自己有点喜欢的男子的手上。这种结局太狗血,亏有索无衣想得出来。
      “哥,不要。”和我一样奄奄一息的苏湛终于从被衾中探出头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是我自愿求乔安为我打通经脉,和她没有关系。你快放了她。”
      苏湛啊苏湛,身为你的主治医师,我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呢。你这句话只会让苏以离更加恨我。
      “我有办法!”我用尽最后力气喊出。
      脖颈上的手指一顿。
      “这世上有一物,它可使所有药石无灵,却能让所有恶疾和重病皆不治而愈。”我说。
      “明月珠吗?”苏以离忽地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苏以离的笑有一种嗜血而残酷的味道。我甚至感觉到,远处的夏渊侯的身躯一震。然而,明月珠已消失了十八年,他会找到吗?
      霎时。武林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十一】
      因为苏以离的愠怒,不仅是侯府,整个江湖都维持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中,蓄势待放,仿佛在等待一根弦的崩落。然后,风起云涌。
      苏湛最终实现了他与我的交易。
      夏渊侯妃的王陵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大抵是怕一些挖坟墓的盗贼前来偷取,里面并没有放什么贵重物品。最显眼的是凤绯然的遗像挂在中间。我动了动木架上左手边的第一个烛台,一道门隐蔽的暗门开启,里面果然有机关。
      密室里面站了一个人,抚摸着满屋子的遗物。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我轻声唤他:“侯爷?”
      他抬起头,向我微微一笑:“小安。”
      “你知道我会来?”
      “上次绯然的祭奠时,我便知晓,你定已察觉出什么。”他说。
      我看向密室里的女子画像:“她是我师父最爱的女人,整个幽眠谷中种满了鸢罗花,只因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夏渊侯忽地笑了:“白薇倒也是个痴情的人。”
      白薇公子是我师父,自幼带我在身边,传授我药理以及医术。我来王陵,为探求一个真相。夏渊侯是个明白人,他向我说了多年前的往事。
      一切都是由明月珠引起的。
      明月珠原本是苏向晚夫妇为治愈小儿子苏湛自幼体寒而带在身边的一颗光滑圆润的珍珠。它具有治百病的神奇功效。它引起了夏渊侯的贪念。于是不择手段地抢来,又怕江湖中人怀疑他人品正派的作风,一把火烧了整个苏宅。苏以离和苏湛在孩童时代便失去父母,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时,身为苏向晚夫妇的好友白薇公子,为报复夏渊侯的所作所为,将明月珠盗走,亦盗走了凤绯然刚刚诞下的女儿,带回幽眠谷,收为徒弟。夏渊侯体会到失去女儿和宝贝的痛苦。凤绯然更是每日伤心泪流满面,不久便郁郁而终了。
      “其实我知道,是绯然要求白薇将你带走的。她看穿我的欲望和贪念。这是她对我的惩罚。”说到动情处,夏渊侯忍不住留下两行忏悔泪。
      我心中五味陈杂,啼笑皆非:“你欠的,终究要还的。”

      忽然间觉得苏以离这人挺不容易的。
      自小失去双亲,长兄如父,一把啥一把啥地拉扯着弟弟长大。他建立十二楼,必是经过比常人多十几倍的厮杀。他沉稳,有心机,步步为营。也许他很早以前就想将弑父杀母的仇人一刀了断,但是杀掉一个夏渊侯,整个东芜国的经济都会紊乱,化作一盘散沙,朝廷的军队也会无人供给。所以他迟迟没有下手。不知道这些年他心里压抑到什么程度。
      他在外面刀光剑影。苏湛却在悉心的呵护下茁壮成长,成为一个明朗温暖的翩翩公子,有着天真的想法和美好的愿望。
      因为不曾入世,所以始终保持着与初生时一样的善良秉性。
      这是苏以离做为兄长,给予弟弟最大也是最温柔的保护。

      我没有想到宋照溪会来找我。
      “交出明月珠吧,苏湛快撑不下去了。若他死了,苏以离定不会放过你。”
      我微微冥想了下:“你知道明月珠在我身上,是因为风中之烛?”事实上,任何一个靠近风中之烛的人都会受到烛火的侵蚀,唯有能力与它相抗衡的明月珠才可保人相安无事。宋照溪之所以会收我为贴身侍女,是因为早有怀疑。
      “风中之烛近在你身旁你却依旧无事,只能说明你有明月珠在身。”
      我有点好奇了:“你找来我,是为了苏湛,还是苏以离?”我之前看到过几次,她每次看见苏以离都会脸红。饭桌上也不敢多吃,极力维持形象。她也够辛苦的了。
      宋照溪的脸又开始红,微微侧过首:“这与你无关。”
      “我会不会交出明月珠也与你无关。”
      “你总不希望下次站在你面前向你要的是苏以离吧?”宋照溪开始急。
      我最讨厌美女跟我急,比眼睛大啊:“他要不要来是他的事,腿长他身上。他要明月珠,我会给。他要我的命,我也给。但是,你不行,你没这资格。”
      “为什么?”宋照溪恼羞成怒。
      脸长得好看脑子就不好使,这句话是真理,宋照溪的情商太低:“因为我喜欢他啊。”

      【十二】
      江湖中又传来最新的通缉令。
      通缉鬼医乔安。有告知确实消息者,赏黄金百两。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就连我的行踪价也能标得这么高。如果我乖乖地把明月珠献给他,他会不会给我整箱整箱的黄金,堆满整个幽眠谷。不,我不想要黄金。我想要苏以离,他比黄金值钱多了。
      可是我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我在临水镇。

      临水镇一间高级客栈的天字号房。门外的扶手上覆了一层朱红色的粉末。任何人沾到它,三天之内都会呼吸停顿,无意外地死去。因此没有人敢靠近。这种毒我师父叫他相思渺,是他在极其疯魔极度思念凤绯然地情况下研制下来的。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好像任何一个情深的人都会得到一个悲伤的结局。白薇如此,苏湛亦如此。
      可是我觉得很平和。喜欢一个人是件可以欢喜可以悲惨的事情。无关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正当我内心的那些矫情的情绪要开始泛滥时,苏以离伸手推开了门。
      “你——”你不知道那是剧毒吗,居然还用手碰。这哥们活的不耐烦了,弟弟救不活,也想自个陪他睡坟墓。
      “你总用这种毒物来防身?”苏以离完全漠视我的讶异,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的红色粉末。
      “我是个学医的,自然也懂毒。可惜我没能为一个厨子,不然一定是个下毒高手。”我微些遗憾地说。
      “哦?”
      “直接下砒霜。”
      苏以离讽刺一笑:“不愧是鬼医。”
      他还在为我差点弄死苏湛的事耿耿于怀,我也差点忘了,他来找我是为了明月珠,不是闲聊的。“走吧,回夏渊侯府,明月珠在那里。”
      我转身要走出客栈。苏以离却没动。
      “乔安。”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名字,说不出什么感觉:“嗯?”
      “若是阿湛好了。所有的前尘过往,我概不追究。”
      我微微笑了:“如果你愿意,那便最好了。”
      苏以离也轻轻笑了。如果苏湛的痊愈可以换回他对仇恨的释然,那也是一件很圆满的事。我忽然兴致高昂,说:“苏以离,我给你奏首曲子吧。”
      我的琴艺是我为数不多的技艺之一。幼时在谷中无聊时,经常用它来打发时间。如此说明,我的文雅气质也是自小就有的。
      我忽视掉苏以离对我投来的迟疑目光。
      轻轻拨弄琴弦。因为太久没有碰,技术有些生疏了。不过好在完整地弹下来。
      苏以离问:“这是什么曲子?”
      “骊歌。”我说。

      【十三】
      苏湛又长时间陷入沉睡当中。沉静安详如不曾被惊醒的幼童。他的睫毛很黑很长,眉眼精致。他微笑时如煦暖春阳。我不舍得让他永远不苏醒。
      “如果他醒了,你愿意嫁给他吗?”我一边诊脉,一边淡淡地问向身边的宋照溪。
      “这不是身为一个大夫该问的问题。”宋照溪冷冷地答。
      貌似我和宋照溪天生气场不和,即使她是我姐姐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说:“明月珠这个很宝贝的东西,为了避免别人起贪心,请众人回避。”
      于是只有苏以离留下来。
      我从包裹中拿出一盒糕点,边打开边说:“我还记得我吃的第一个他给的糕点,是一块很好吃很好吃的桂花酥,那味道我记到现在。那时,就在我想对他说谢谢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远了。因此这么多年,我都欠了他。”
      “阿湛从小心性善良,见不得别人受欺凌。”
      “是你的功劳,让他在一个安稳的温室里长大。”我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慢慢向床榻上的人靠近,“可是,有哪一朵花最后不是凋谢,与其让他苦苦挣扎,不如直接——”
      我举起匕首直刺向安睡中的苏湛。
      苏以离大惊,迅速扼住我的手腕。我顺势一折。
      心口猛地一凉。
      原来,刺入的那一霎那,真的会很痛。

      “感受到了吗?我的心是硬的,一直一直,都无坚不摧。”我奇异地笑了,看到苏以离大惊失色的表情。心口止不住地流出血来,我却毫无感触。禁不住浑身一软,向后仰去。
      苏以离接住我:“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明月珠,它在里面。它在我的心口里。”我忽然有些想落泪的冲动,抓住他的衣角,“我欠苏湛一颗心,如今我将这颗心还给他。苏以离,原谅我,原谅我占有它这么多年。”
      我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抚上我心口流出的血,他说:“乔安,如果这就是你奏出的骊歌,就算是一百个明月珠,我也不想再要。”
      我呵呵笑了,眼角有泪滴滑落,不知是喜是悲。我靠在苏以离的怀里,他的胸膛很宽,很温暖。我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胳腕:“你中毒了,相思渺。”
      “是。”
      “值得吗?”我仰起头问。
      苏以离轻轻收拢臂膀,他的唇角仿佛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我静静地笑了。我记得师父对我说过,在我刚出生时,他将明月珠缝进我的心里。这原本属于苏湛的宝物。我的心疾时时发作,因了我所欠下的债。幸好直到最后,我们谁也不再亏欠谁。
      我终于体会到苏湛的安详。我没有悲伤或难过,我愿意沉沉睡去。

      苏以离,如果可以,下一个轮回里我们再见,好吗?如果遇见,就一定不要再错过。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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