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火》白绛

1、第 1 章

　　这是他离开的第四年。
　　我用尽了力气，活到了第四年。

　　春节刚刚过去，新年夜里我没听到欢笑声，好像连鞭炮声也没有，从第几年开始，我的新年这么安静了呢？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我的家被拆了，那间没人用的破房子在几年前就找不到了，连同学校附近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我想回忆，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竟然连他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刚买第一部手机时，我就喜欢给他拍照片，相册里全是他各种模样的照片，他笑起来温暖又迷人，至今回想起来，仍旧能感受到浓浓的暖意。

　　后来我换了手机，身边也换了人，那些照片消失不见了，我没有好好保存，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他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一辈子在我身边的。
　　我辜负了他。

　　手边的这部手机，是我给他买的，他的第一部手机，用了这么些年还保存得很好的手机，他的微信联系人里只有我一个人，他的通话界面里也只有和我的记录最为频繁，他的手机里什么也没有，短信是给我一个人，祝福是给我一个人。

　　一开始的联系还很频繁，可后来都变成了他的独角戏，我没有回复了。

　　【哥，我总分考了五百分，能不能上你那个学校呀？】
　　【哥，你一个人在那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学校里有交很多新朋友吧？】
　　【哥，我想快点毕业，我好想你，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哥，你国庆回不回来啊。】

　　他的问候好多，好频繁，他从来都不是青春里对一切都好奇的人，他从小到大眼里就只有我，他不像别人那样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他的青春本来安静又美好，可惜我大学后没能陪在他身边，让他被思念折磨，一步步走向了深渊。

　　他为了能站在我的面前，为了能保护我，他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朋友，硬生生把自己变成天不怕地不怕的巨人，他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我有时候真讨厌他这一点，就是因为他好狠，才能永远地离开我。

　　手机里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很痛，我忘记看了多久了，每天没日没夜地看这部年份已久的手机，眼睛都疼习惯了。

　　我把手机里的信息都背了下来，不是我想背的，而是看太多，已经忘不掉了。

　　例如国庆那一天他发了什么，我生日的时候发了什么，还有结婚那一年，他发了什么。

　　最后一次通话停留在四年前的下午，他打电话威胁我出来，让我跟他见面，我躲他太久了，他着急了，他说爱我，我听太多了，觉得厌了，便对他说了句：“你去死吧。”

　　我跟别人结婚都没有这么后悔，唯独这句话，让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我明知道他不怕死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却说了这句伤透了他心的话。

　　比起我结婚，想必这句话才是致命的导火索，这证明我连他的生死都不在意了，还怎么可能会爱他？

　　我不敢去想，他听到这句话时有多难过，我想过一次了，心脏痛得要命。

　　闭上眼，我趴在床沿，将手摊在了一边，我又觉得累了，这两年，身体素质也越发下降，明明什么也没干，也会累得无法喘息。

　　渐渐的，我睡了过去，意识逐渐消散，但还没等我完全睡着，我听到了一阵拍门声。

　　那拍门声是轻巧的，不着急，带着笃定，耐心的意思，我住在这个偏僻的出租屋里，远离了尘嚣，何人还能找到我？需要找到我？这四年我跟别人断掉了联系，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记得我。

　　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床沿，我将手机放好，走了出去，头重脚轻的感觉有点要命，我拍了拍太阳穴，站在门口，稳住身体，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我有点恍惚，许久才认了出来，那是邵坤。

　　是我年少时处的朋友，是后来不再联系的朋友，是和我一样，偷偷爱着我的弟弟，但不敢说的朋友。

　　“你怎么会来？”

　　他看着我，一双眼睛不停地在我身上流转，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糟糕，已经不是年轻时那群人嘴里的男神，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自己的鬼样子有多吓人。

　　我的胡茬很久没有修了，头发也很久没剪，每天的睡眠差的要死，牵连着精神状态也很糟糕，怎么看怎么烂。

　　如果不面见别人，不看见邵坤异样的眼神，我还真就忘记了自己狼狈的如今。

　　他看着我说：“你怎么……”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松开门把手，我连对好久不见的老友官方而客套地一笑都做不到，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

　　邵坤的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他滑动了下喉结，站在门外，还没被我请进来，吞吐地说：“羡南，你还是没走出来。”

　　我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真的，他要不这么喊我，我都忘记了自己还有名字。

　　刚刚没笑，现在忍不住了，我堆起一个假惺惺的笑容，“你是来宽慰我的？”

　　邵坤担心地看着我，我可不喜欢这种情绪，像什么？怜悯。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在我的世界里，他们可有可无。

　　“我来看看你，我找了你很久，”邵坤说：“很多人担心你。”

　　很多人？什么人？我没有家人，我跟他相依为命，现在他走了，我是孤家寡人，还有谁会担心我？挤破头都想不出来了。

　　但我没说，我往后走了一步，想找地方坐下，我累了。
　　邵坤跟我后面走了进来。

　　出租屋不大，我这么多年都没工作了，哪有什么经济来源？我想好好生活来着，可是我状态太差了，我太高估自己了，我融入不进集体里，工作时也三心二意，什么也做不好，我把股权转让给了别人，经营的公司也卖掉了，事业没有起色，在我手里也只是越打越穷。
　　我现在呢，就是在坐吃山空。

　　隐居在此，隔断了外界的一切联系，认清了我没办法好好生活的面目，所以我破罐子破摔，在这里等到自己彻底死去。

　　我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走下坡路。

　　这间出租屋不大，只够一个人生活，是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找到的，和当年我们一起住的那间房子一样的房型。
　　连第二间卧室都没有。

　　我和他睡在一起，虽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你就住在这里？”邵坤应该走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他西装革履，想必混的风生水起吧。

　　桌子上全都是烟头，没有清理，肮脏的桌面真不适合招待客人，可我不在乎那些素质不素质的东西，活着都艰难，我瘫在沙发上，想抽烟，一摸，口袋里空了，桌子上散乱的烟盒上也空无一物。

　　我皱眉，转头说：“有烟吗？”

　　邵坤貌似不想给我，但还是犹豫之后抬起了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弄出来给了我一根。

　　我连谢谢都没道，拿着桌子上的火机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身心俱疲的感觉才稍微消散，好像死鱼活了过来。

　　“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很好奇，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

　　邵坤说：“弯弯绕绕，托了很多人，最终也没个结果，是有人前天碰见你了，我才来碰碰运气。”

　　前两天，哦，想起来了，我这段时间确实出去过，因为没烟了，我去买来着，谁碰见了我我也不清楚，不感兴趣。
　　我就没问。

　　“找我有事？”
　　邵坤远道而来，见我这个久不联系的朋友，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莫非是要结婚了来通知我？不用吧，高中校友的感情早就散完了。

　　“来看看你，”邵坤说：“我觉得我没来错。”

　　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神，在里面读到了担心怜悯和同情，我真不懂，他可怜我个什么劲？我自己都不可怜自己。
　　活该而已。

　　“你想要这样过到什么时候？”邵坤问我，口气中还带着质疑。
　　我不耐烦地说：“我不太想招待你。”没力气招待他，也招待不好他。
　　邵坤表明目的：“我也不是来跟你闲聊的。”他顿了顿，“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老实说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不复存在的，但我最近做了个梦，梦见了你弟弟，他说你过得不好，要我来看你。”

　　他竟然还能梦见我弟弟，我自己都梦不到的人，不愿意来我梦境里的人，竟然去了邵坤的梦境里，我拿烟的手微微紧了一些，把烟头掐出了裂痕，“他过得怎么样？”

　　我奢望着睡着后梦见他，可是总梦不到，刚开始还可以的，自从那一年新年夜里，梦见他时，他赶我走后，我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

　　梦境不是因为日思夜想，潜意识想到谁，就会梦见谁吗？可是我那么想念他，怎么再也梦不到他？难道他不愿意见我，也不准许我去见他了吗？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邵坤恨铁不成钢似的说：“蒋羡南，你还要浑浑噩噩到什么时候？”

　　四年不是短暂的时间，一个人的青春四年都够承载了，邵坤怒我不争也有道理。

　　但他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仅仅是四年而已。

　　他用一生来爱我，我只用四年来惩罚自己，根本不值一提。

　　“你不恨我吗？”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想起什么来就说了，也不管他的问题，也不回应他的问题。

　　“你那么喜欢的他，被我弄丢了，你不难过吗？不仇恨吗？”我何尝不知道，他爱我的弟弟，爱得深，藏得紧，除我以外没人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实在是他表露得太明显了，他看向我弟弟时，那份目光，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贪心不足，想要据为己有。

　　他这些年如何，我都没有问过，这就是我不足的地方了，我不知道他们都过得怎么样了。

　　邵坤不想跟我聊这个，他没在看我，看向了房门，避开我的视线，低声说：“我求你做个正常人。”

　　我忽然就笑了。
　　正常人，我就是太正常了，才把人弄丢的。

　　我贪恋世俗，守不住本心，追名逐利，忘记了当年带他走出孤儿院时，抱着怎样的决心，要给他安稳的一生。

　　后来我娶了别人，排斥他在我身边不停地逼问，我当年爱他，却不敢说出口，后来我去爱了别人，逼得他成为了一个疯子，好可怜。
　　我那个满心只有我的弟弟，何其可怜。

　　全都怪我，我干嘛追求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利与刺激，干嘛要娶一个觉得新鲜的人，干嘛把陪我走过人生最困苦的珍贵给弄丢了？

　　我这些年都在干嘛？
　　落到现在人财两空的下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邵坤，”我又是狠狠地一口，把医生的叮嘱都抛诸脑后，让烟丝放肆地钻进我的肺腑，“你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这我得自己问。

　　邵坤没瞒着我，说道：“没有。”
　　我笑了声：“真可怜。”

　　我这句话好像激怒了他，邵坤火药味地呛过来：“你不可怜？”
　　“都可怜，”我弹了弹烟灰，冷笑一声：“我们同病相怜。”
　　邵坤低下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那个弟弟是我的秘密，也是他的。

　　“当年他要是遇见你，你说……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我痴痴地望着外界的天空，我在想，我可怜的弟弟遇见的不是我这个混蛋，是另一个深爱他，永恒不变的人，该有多好。

　　可是我的梦被邵坤打破了，他说：“不会。”
　　我的眸子黯淡无光。
　　邵坤说：“他不会爱我，这辈子除了你以外，他谁也不稀罕。”

　　我不知道他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我相信这个话，他就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要，才走入极端的呀。

　　“蒋羡南，我就是来看看你，想让他安心，你没事的话我就走了，以后自己好好生活吧。”邵坤转身离开。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远，在邵坤接近房门时，他还是触动到了，被我，或是我那个弟弟，他停下来，握着门把手，沉重地提醒着我：“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吗，我当初如何接受这个信息的，如何消化这个信息的？我现在想来还是困难，我吞不进去，我没接受这条消息，我有时候能看到他在我身边，微微笑着喊我“哥”，虽然我总是摸不到他，找不到他在哪里，可是我听到过，真的。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你真该向前看了，”邵坤的表情我想不出，也看不到，他仍旧叮嘱道：“他……不在这个世界了。”

　　“砰。”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形单影只。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连外界的天空都看不清楚，我真希望那扇门能从外面被推开，希望有个人走进来，从身后抱住我的脖子，兴奋地喊着我“哥。”
　　可惜我再也听不见了。

　　我那个满心只有我的弟弟，我年少时爱得要命的弟弟，永远离开了我。
　　像邵坤说的那样。
　　他死了，死了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