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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三千瀑水濯木叶 ...

  •   【四个月后】
      筀玶连年征战不断,愿安休完假后就再也没能找到机会从军队中脱身。他一面和宫中的慕恬照应,一面放心不下年仅十五的伶阕和她身边的少年,只好千里迢迢给她传音。
      “公主,近日战事频繁,为避免老畜生疑心,我就暂时不去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对了,慕恬和我在一起,她目前很安全,你不用太担心。”
      “这些事你知道了就好,不用回复。”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起伏,但伶阕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愿安待自己真如亲妹一般,竟然记得叮嘱她不必回复,生怕她会把灵力浪费在传音这种小事上。
      不过说起来,自己小时候其实更亲慕恬。慕恬长她五岁,天资聪颖、古灵精怪,由于太过调皮,有时看起来甚至比她还要年幼些。愿安拌嘴永远拌不过慕恬,但他总推辞说是因为慕恬出生在南方,天生伶牙俐齿。伶阕这才注意到慕恬从未提过自己的家乡。
      后来有一次,长辈们说笑中无意提起慕恬的身世,伶阕在一旁听了只言片语,终于知道了她本生在苏州,但很小就没了家人,因为战乱四处飘零来到中原,饿了三天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凌霄城门前,被恰巧出城的皇后捡了回来。再后来,她表现出色,被选为三公主的近侍兼婢女,和愿安一起陪着伶阕长大。
      由于童年相伴,他们三人早已情同手足。既然愿安说慕恬没事,那她自然是安全的。不过伶阕感到奇怪――愿安在筀玶军队,慕恬一个芳龄二十的女子,怎会和他在一起?难道也像自己一样女扮男装,混进了军队?
      不对。筀玶的军法很严格,身形不同的兵不会被分到同一军营,不同军营的兵一般互不相见。慕恬没有学过换骨术,也就是说,以她原本的身形,就算参了军也不会见到愿安。
      可愿安向来谨慎,没有确定下来的事断然不会传报给她,那么他说的“与我一起”就只有另一种可能――
      想到这种可能意味着什么,伶阕骤然缩紧瞳孔。
      怎么可能?!

      ☆☆☆

      筀玶的先祖是个文臣,他曾亲眼见过一次战争由于督战的皇子退下,将士失了信心从而大败。因此从建国起他就立下一条规矩:军队出征,必有皇族督战,即使没有皇子也至少派嫔妃随行。能够随行的嫔妃必须符合两个条件:身份尊贵,武艺不俗。
      慕恬若是成为妃子,以她高超的武艺,绝对是随军嫔妃的最佳人选。可她一向疾恶如仇,怎可能放下身段嫁给自己的仇人?再者,她以前的身份已被销毁,筀玶国主怎会纳这样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为高位嫔妃?
      这件事有古怪。
      伶阕顾不上别的,立刻传音质问愿安:“你实话告诉我,慕恬她到底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伶阕都以为自己的传音出了问题,正要核查,愿安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公主,别问了吧,她挺好的。我和她都挺好的。”
      这话说出来,怕是鬼听了都不信。
      伶阕闻言,语气冷了几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别让我问你第二遍。”
      她真的要生气了。
      那头的愿安估计是怕自家公主一气之下真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斟酌。
      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坚定且饱经沧桑。
      “她昨天刚当上筀玶的皇贵妃。”
      伶阕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皇……皇贵妃?离皇后仅半步之遥的皇贵妃?
      她的确猜到慕恬当选了妃子,可万万没想到竟是皇贵妃。
      慕恬怎么了,筀玶国主怎么了?!
      此时正是清晨,伶阕本在饮茶,闻言不由握紧了十指。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茶匙在她修长白皙的玉指间四分五裂。
      “阿栖哥哥,你怎么了?”阿离忙不迭跑了过来,“这瓷片锋利,你小心些,别划到手。”
      由于上次的乌龙,伶阕现在任由他喊自己“阿栖哥哥”了。
      她看向他,目光温柔,“无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罢了。我这几日可能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你若不愿,可以不用跟着。”
      “那怎么行。阿离不怕,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少年有些孩子气地说自己不怕,他握住伶阕的手,满脸认真,“我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伶阕没再推辞,她微笑着磨起牙。“去筀玶皇城,杀一个人。”

      ☆☆☆

      去筀玶皇城的路途遥远,但伶阕没有雇车马,决定徒步走去,顺便见识见识沿途的风土人情。
      本来以为阿离会受不了风餐露宿,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比她还精神,终日活蹦乱跳、问东问西,浑然不觉奔波的劳累。
      另外,伶阕发现,他似乎天生对各种植物有着别样的情愫――
      有一次她无意中回首,见少年站在落叶堆中,陶醉般闭上眼睛,良久没有动作。他的身后,绚烂而壮丽的秋景作为背景,丝毫不违和;高大的梧桐树枝干轻晃、叶片摇曳,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
      那是这个聒噪的少年难得安静的时候。

      向筀玶皇城进发后的第八天,他们抵达了原懿霄与女(rǔ)华国的交界处,同时遇到了一处难行的河流。
      经了解,此河唤作三千瀑,水流湍急,前有断崖悬瀑,普通船只贸然渡河异常危险,只有经验丰富的舵手驾驶着经过特殊改造的渡船才能安全通过。
      伶阕向来不缺钱,此次更是想都没想,直接聘请了当地名声最好的一位船夫,丝毫不在意他高得令人咋舌的报价。
      那船夫是个五十余岁的老人,他的渡船看起来也有些年岁了。老人额上布满了抬头纹,皮肤皱巴巴的,大手却精瘦有力,露着青筋,握住桨时坚如磐石。老实来说,他整个人的气质不算苍老,甚至有些意气风发。伶阕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亲切无比,不仅是因为他憨厚朴实、能识文断字,更因为他笑起来很像以前太子府守门的老大爷――
      老大爷尤其爱笑,还爱夸人,头一遭见到伶阕就说她“年幼时便如此了得,以后一定大有出息”,而这位船夫也说了相似的话――“公子小小年纪便一表人才,此后必将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倒不是她爱听夸奖奉承,只是这久违的话语突然从素不相识的人口中冒出,勾起回忆的同时不知不觉也拉近了距离。

      船缓行于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平静得像行在无风无波的湖面上。但久居于此地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过是假象,此刻越是平静无波,靠近河心时就越是波涛汹涌。
      老船夫慢悠悠地摇着桨,眼神迷离,乍一看像快要睡着了。伶阕只看了一眼他由于用力而肌肉紧绷的手就知道,老船夫并没有放松警惕,相反其实在紧紧盯着水流走势,好随时启用船上的避流装置。
      她忽然没来由地笑了。
      老船夫回头,淡淡看她一眼,脸上浮出笑意:“别的客人上我的船,这个时候基本上都是惊慌失措,甚至有几位胆子小的还扯着我衣服质问我到底会不会划船。你倒好,不仅不慌,居然还有心思笑。”
      “我哪里不慌,只是见您行船稳,又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连带着也就跟着放松了。”伶阕一面开起了玩笑,一面旁敲侧击地夸赞老人。划着船的老人哈哈一笑,心中对这个年轻人更加另眼相看了。
      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河水的流速逐渐变快,水面也不再平静无波,而是开始有暗涛涌动。起初只有些微不足道的浪花,嬉戏般拍打在船板上,在船身留下几片沾水的梧桐叶;但这些浪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扩大着规模,以至于不知什么时候,它们转变成了巨涛,落下时扬起的水雾都能让人视线模糊。
      伶阕眼里落入了一滴水,她眨了眨眼,那滴作恶的河水混合着泪从上挑的眼尾溢出,晶莹剔透。阿离适时地递过一方帕子,她道了谢接过,拭去眼角珠泪,忍着眼中酸涩看了看四周――
      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在巨浪和急流的冲击下变得全白,根本看不清水下的状况。阿离神态自若地坐在原位,用足尖勾住一根横木以防自己掉下去,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她和老人的情况,手中还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截断枝。
      “阿离。”她伪出的男音声线平和。
      阿离抬眸:“阿栖哥哥?”
      “行船凶险,你却这么悠闲,不害怕吗?”
      少年歪着头笑,梨涡浅浅的,唇边露出半颗小虎牙。“我怕啊,但是阿栖哥哥和船长爷爷都不怕,我就不怕啦。”
      他这话倒是和伶阕对老人的说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下不仅伶阕想笑,老船夫也爽快地笑了,“凤公子,你这弟弟也挺机灵的,跟你可有得一拼。”他说着,手上迅速调试好了能用来减缓水流的特殊装置,“水雾大了,你们睁着眼什么也看不到,还容易进水,不如闭上眼睛,找个牢一点的东西抓好,等着就行。”
      伶阕点了点头,顺从地闭上了眼――她相信老船夫不会失手。

      不久之后,渡船顺利靠岸,伶阕牵着阿离的手下了船,站在岸边清付船钱。老人一边收缆绳一边挥手向他们告别:“小伙子,回来时还带你弟弟从我这儿走啊!”
      伶阕礼貌地答应了,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缕浅浅的笑,她自己却没有发现。
      他们走上了一条小路,随着路旁树木的遮挡逐渐消失在老人的视野中。

      ☆☆☆

      【三千瀑·河岸】
      夏过秋来,不少树叶变得金黄,在风中嚣张地宣告着自己占领了整个人间――它们有些纷纷扬扬飘落遍地,有些还顽强地留在枝头与秋风抗争,一眼看去只觉满目浮光碎金,漂亮至极。
      伶阕静默地望着这一番美景,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兴许是受到了环境的感染,她唇角微扬,觉得万物可期、人间值得。虽然偶然也会想起逝去的故国和亲人,可那些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坚韧如她,内心早已平复如初。
      “阿离。”她突然唤道,“你喜欢秋天吗?”
      阿离沉默片刻,顶着一头金黄睁开了眼,纤密的眼睫垂落,看不出什么情绪。“算是喜欢吧。秋天最有诗情画意,但也最容易惹人惆怅,所以我更喜欢冬天,简单纯粹,没有什么复杂的人情世故。”
      他这话说得,倒不像是言季节,反更似论人了。不过确实,冬天虽冷,却是一年中最干净纯粹的时节,伶阕恰出生在一个下着雪的冬日。她听后只是疑惑:这个年纪的少年,为何在说到人情世故时,竟表现出如此深重的厌恶感?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阿离抬眸,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从很久以前起,我心中就住了一个人,她不通世务,处处因此受苦。我见不得她这般委屈,想把世间所有的好都留给她,自然对她不喜的虚伪杂念深恶痛绝了。”他顿了顿,有些失神道,“可是……她应该不记得我了。不仅仅是我,她受贼人迫害失忆,忘了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这其中当然包括曾被她所救、仅有一面之缘的我。”
      “这……”伶阕张了张口,想要安慰他却无从说起――她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证一个失忆的人不会忘记自己救过的人呢?况且不通世务的人大抵是善良的,阿离很可能只是那个人的“之一”。于是她只好干巴巴地说道:“本公子觉得以你的性子,定会留下些什么东西,让救过你的人看一眼就很难忘记,所以她大概率还记得你。”
      “但愿吧。”阿离淡淡道,目光落在伶阕额间的坠子上时,像是被折射出的光刺了一下般眯起眼睛,“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有一天连我都会忘了她。”
      他说这话时,不远处的村落里不知哪位姑娘清亮婉转的歌声传来,飘渺得像轻薄的炊烟,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
      然而若是倾耳聆听,那歌声却是清晰可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自离了三千瀑后,两人复前行至黄昏,见人烟渐密,集市繁华,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阿栖哥哥,那里聚集了好多人,我们要去看看吗?”阿离探了探脑袋,有些好奇地望向前方厚厚的一堵人墙,“真奇怪,这个时节此处不应有太多人聚集才对。是发生了什么事?
      伶阕其实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喜欢四周簇拥着人的感觉,但更重要的是她现在身份尴尬、女扮男装,担心别人触碰到自己身体后发现什么。可是看到阿离那副异常感兴趣的表情,她又不忍心拒绝了,最终叹了口气:“你既然好奇就去看看,若是没有什么,我们便直接绕过去吧。”
      阿离兴致勃勃地前去查看,可过了不久又回来了,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阿栖哥哥,你可曾听闻此地有什么奇怪的风俗吗?”
      伶阕不解,“这倒是未曾听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了?”
      “那可真是奇了。我方才看到里好像有官兵在抓百姓啊。”
      伶阕本不想去看,但听到“抓人”时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打了个转儿走了过去:“我去看看。”阿离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这个集市很大,鱼龙混杂,若不是那伙人抓百姓的阵仗太大还真不一定能引起人注意。这伙自称是官兵的人不由分说,看到四肢健全、面色健康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抓起来带走。伶阕从未见过如此嚣张跋扈的官兵,哪怕是筀玶的禁军也不过是蛮横了些,不至于这般不讲道理。
      阿离眼看就要上前去拦人了,伶阕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不可。”
      阿离不解地望向她,虽然没说话但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为何”两个字。
      “没弄清楚状况之前,不要轻易行动。这群人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我们要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时间还很充裕。”伶阕柔声分析,神色却有些冷,她漠然看向官兵们。
      只见一个看起来像老大的人向周围人吩咐了一句什么,“官兵”们就开始驱赶抓来的百姓,将他们一个个拎出来扔到不同的队伍里,很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列。
      这两列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美有丑,但都是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之人。男子列于右侧,女子列于左侧,孩童大都被家中长者抱在怀中,不哭不闹。
      一见这场面,伶阕心道糟糕――这是要列邪阵的架势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捌·三千瀑水濯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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