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魄》雪桑

20、第 20 章

　　参天的法国梧桐列在道旁，光秃秃的，乌灰的枝桠上挂着些毛茸茸的黑色球果，在微凉的晨风中摇晃。
　　曙光熹微中，人影寥寥的中山北路街道上，一个穿蓝帆布制服、戴大檐帽的清洁工正举着一把叉头扫帚，埋头刷啦刷啦地扫大街。
　　他虽然很少抬头，但他身上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街对面那栋气派的欧式洋楼。
　　大门敞着，铁门两侧有手持钢枪的哨兵，还有两只摇头摆尾的黑色狼犬。
　　直到太阳明晃晃地从东边照过来，两条街面快被扫秃噜皮了时，他终于等到了那辆车。它从马路的尽头急火燎毛般地驶过来，像一只狂奔的野狗，发动机呜嗷叫喊着，轮胎蹦出火星子，一溜烟儿拐进了军政厅的大院儿。
　　车里的段崇光被这一顿操作炫得头昏眼花，坐在后座扶着车门把手，猛拍驾驶座靠背：“臭小子你开车能不能稳重点？！”
　　充当司机的青年搔了把头发，回头冲段厅长笑得熠熠生辉，正是陆钊：“老舅，我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放屁！”段崇光行伍出身，有些粗豪，不客气地怼他，“只怕老子还没被□党打死，先让你折腾死！”
　　段崇光的佯怒在陆钊这里连挠痒都算不上，把车停稳，陆钊跳下车，脚步轻快地绕了一圈过来给他开车门。段崇光瞅着陆钊这副青春蓬勃的样子，不由感慨：“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能折腾了。”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指头戳着陆钊的脑袋，“你小子在南京少抛头露面，捅出什么篓子，我可不管你。”
　　你还能不管我？陆钊心说，对着段崇光点头哈腰：“您老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他说话间就要往车里钻，段崇光眉毛立起来：“干啥，不跟我上去？”
　　陆钊一愣，憨厚地答：“今天就不了，我想出去兜风！”
　　段崇光对陆钊格外亲，简直拿他没办法。当时得知邱岁文派人把他押送南京，段崇光想方设法一番运作，终于以证据不足为由把他截了下来，没让他到委员长那里挂上号。而陆钊在调查科的任职资格也没丢，只是段崇光想让他暂避风头，一时半会不愿再把他塞回去，唯恐拉低了南京总部的工作效率。
　　上海那边，邱站长挤走了陆钊，除掉了这条上海区的头号咸鱼，算是勉强称意，也就不再赶尽杀绝了。
　　“你就回家老实呆着，陪陪你舅妈。”段崇光两鬓微霜，不到五十的人，两道剑眉的眉梢白了，很有不怒自威的意思，“今晚上海饭店有个重要的宴会，到时候你也去。”
　　“您不是不让我抛头露面吗？”陆钊不理解。
　　正迈步上台阶的段崇光闻言转过头来，虎眼瞪着他：“我那是叫你别跟□□党厮混，你在上海那些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哎，怎么就是破……”陆钊还没抱怨完，段崇光已经走远了，“你这老头子真古怪。”
　　陆钊回到驾驶座，头脑放空地点上支烟，思考这一天的安排。他不愿意即刻回家，舅妈平日不常见到他，好不容易他回南京了，她放着家里成堆的佣人不用，恨不能一天二十五小时亲自上手伺候他。短短几日，陆钊胖了五斤，心里着实害怕再多呆上个把月，那个风流倜傥的陆队长将不复存在。
　　说不好为什么，身不由己到了南京，陆钊心里一天到晚总是空落落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惦记什么，但束手无策，日子流水一样漫过去。他闲得发慌，靠给位高权重的舅舅当贴身保镖打发时间，负责早晚接送段崇光上下班。
　　抽完一支烟，陆钊抬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发动汽车，决定去郊外散心。
　　汽车拐出军政厅大院的铁门，他的心情平静，带了点说不出的伤感，车开得很慢，他不时左顾右盼，欣赏南京城陌生的风物。
　　如果他的眼力好一些，他会看到个蓝制服的瘦削身影，垂着头，拖着一把长长的扫帚走在行人道上，像个打了败仗的蓝精灵——他又思念又痛恨，且以为此刻仍身陷上海的林醉。
　　林醉走得很慢，在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个慢条斯理的人。他已经连续在这里踩点好几天。
　　林醉很无奈，同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来南京之前便有所耳闻，如今更加相信：段崇光确实是个生活单调得令人发指的老干部。国民政府的官员，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这些毛病他全没有。他每天两点一线，从高墙耸立的家，到戒备森严的单位，把自己放在一个装着防弹玻璃的车厢里，风驰电掣地穿梭来回，神仙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林醉耷拉着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制服口袋里那支冰冷的枪，沉静的脑海里正卷着一场风暴，他在思考，按当下的情况，刺杀段崇光是应当下毒还是埋炸药。
　　然后他一抬眼，看到了左前方人行道前停着辆轿车，段崇光的车。
　　他吃了一惊，拉低帽檐快步走上前，掩人耳目地斜眼往车窗里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扑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个把月不见，一如既往地英俊逼人，陆平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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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