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说》枕上片时

1、第 1 章

　　江州来了一位除妖师，听闻其人手段狠厉，铁石心肠，令众妖惶惶。

　　梨白伸了个懒腰，舔了几下爪子，试探道：“姐姐，你说若与除妖师双修能涨几分道行？”

　　不远处有一白衣女子正盘膝打坐，手作莲状，闻言睁开双眸，却是一金一银之色。她面容恬静，气质清冷，所说之话却令猫胆寒，“能涨几分道行不知，但能肯定的是，命没了，还要我去替你收尸。”

　　她分明看透了她的小心思。

　　她好歹是修炼了五百年的妖，怎会败于区区一个凡人之手。梨白顶着一张圆润猫脸扭头“哼”了一声，似有几分不服气。

　　“修行不易，自当珍惜。”玉白最后劝了一句便又重新入定。

　　她这姐姐清心寡欲一心修炼，满脑子得道飞升，向来不屑于那些旁门左道。梨白嘴上应好，琥珀般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可见心思十分活跃。

　　前几日惊鸿一瞥，那人金形玉质，气质脱俗。狐狸姐姐们可是说了，一看便是用来双修的上品。

　　她看了一眼沉迷修炼的玉白，小心探出爪子，悄悄从洞府溜了出去。

　　——

　　茅屋内，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端着一碗药汤推门而入，语气无奈道：“师父，那小妖又来了。”

　　云尘意披衣而坐，面容苍白，瘦削的身躯显出几分病弱之色。他伸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接过药碗，面色不改，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

　　少年眼中划过一丝忧虑，“您这伤……”

　　“无碍。”云尘意掩唇轻咳，面上一派淡然。

　　屋外传来些许动静，他眉头轻蹙，闪过几分不耐，吩咐道：“空青，将她打出去。”

　　名叫空青的少年得了令，气势汹汹地朝外走去。不多时，屋外恢复安静，他神色得意回来，“还是师父您的阵法厉害，那小妖受了伤灰溜溜跑了。”

　　又疑惑道：“您为何不干脆除了她，纵容她三番五次来闹？”

　　云尘意神情冷淡，方才一瞬的不悦已是褪去，道：“江州妖多而不乱，想来此地有大妖约束，既无生祸之心，随她去吧。”

　　空青挠挠头，难得见师父这般好说话，猜他许是因为受了伤不想节外生枝，才教这小妖欺负到了头上。他心有不平，愤愤然道：“知道您的名号还敢来找事，江州的妖竟这般胆大。”

　　云尘意不置可否，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

　　空青想到这小妖第一日来时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脸颊泛红。妖就是妖，什么双修之言，共赴云雨的话张口就来，好不要脸！

　　他师父法力高深，是全天下最年轻最厉害的除妖师，才不会沾染那些世俗情欲。

　　——

　　梨白一瘸一拐回到洞府，变回人形，是个娃娃脸的小姑娘。她欲哭无泪，轻轻朝手上的伤口呼气止疼，暗骂那除妖师不解风情。

　　这时，旁边伸出一只玉手不容分说将她受伤的手拽了过去。她的姐姐玉白眉心紧皱，眼中寒意骤起，问道：“谁干的？”

　　梨白自是不敢说是自己不听劝去招惹了那位心狠手辣的除妖师，只道是玩闹时不小心伤着了。

　　她小心觑了一眼玉白，见她一声不吭，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话。

　　玉白敛去眼中寒意，便要施法替她疗伤。

　　“小伤而已，别浪费你的修为！”梨白连忙阻止，口中似有不满却又心疼道，“你上次救人废了一条命，还损失不少修为，这点小伤我养两天就好了……”

　　玉白不容拒绝道：“也不差这点。”

　　梨白屏住呼吸，神情带了几分小心：“姐姐，你会没事的吧？我的意思是天劫……”

　　妖类修行五百年一劫，如今玉白正是第一千年，第二道天劫将至。

　　玉白顿了顿，朝她一笑，道：“别担心，天道仁慈，我会平安渡过的。”

　　天道当真仁慈吗？梨白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暗，竟有些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好在玉白也不甚在意，只同往常那般嘱托她好生修炼切莫偷懒。梨白装乖应着，心中某个决定越发坚定了。

　　又过了几日，梨白不知又跑去哪里贪玩，玉白则一如平常在洞府中修炼。可今日不知怎的总有些心神不宁，隐隐察觉一股躁意自心头而起，难以抑制。她停了修炼起身走出去，远处天色微沉，她静静凝望，面上不由显露忧色。

　　“……玉白！”一只口吐人言的小麻雀奋力扑腾着翅膀飞来，“快、快去救梨白，除妖师要捉她！”

　　玉白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

　　梨白被困在阵法当中，出阵无门。今日那除妖师竟一改往日温和假象，手段凌厉，她咬紧牙关，吃力应对。

　　这阵法奇怪的狠，随着时间推移，她身上的法力迅速流失，身体行动速度变得越发迟缓，直至脱力再也无法坚持。

　　梨白瘫倒在地，颤抖蜷缩。是她自大狂妄，居然真敢来招惹这般人物。那凶名在外的除妖师，哪怕受了伤，也不是她能招架的。更何况她近日的行径无异于踩人脸面，惹怒对方的后果她早该想到。

　　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里了？

　　姐姐若是得知，怕是会难过的吧……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转瞬落在她身旁，变成玉白的模样。

　　梨白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玉白扶起她：“别怕。”

　　不是幻觉……梨白焦急道：“姐姐你怎么来了！快走！”

　　一时间，悔意铺天盖地，是她害得姐姐伤未好还要来救她。

　　“对不起，我不该闯祸的，害了穿山甲爷爷，还连累你……”

　　她鬼迷心窍，找了其他交好的小妖帮忙，好在她不敢让大家涉险深入，没叫全军覆没，但替她探路的穿山甲爷爷在地底潜行时惊动了屋内之人，如今生死不明。

　　玉白没有回答，看着她一身狼狈哭成一团的模样，眼中情绪如掀起惊涛骇浪般，她抬头直视前方，金银双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凌厉。顷刻间，玉白身上光芒大盛，一只身形巨大的异兽出现，身后肆意舒展几道尾影，四肢上的利爪闪现锋芒，猛然朝阵法当中的屏障挥爪袭去。

　　阵中的动静不小，自然落入外面之人眼中。

　　空青见状惊呼：“难道那就是坐镇江州的大妖，那只九命猫妖？可我怎么看着只有六条尾巴？”不待人回答，他自己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尾抵一命，这是已经失了三条命了。”

　　他请示云尘意：“师父，这该如何是好？”

　　毕竟师父伤势未愈，贸然跟这等大妖对上，怕是不太乐观。

　　云尘意眼中并无退意，道：“今日我若停手，叫这群妖物以为我伤重不敌，日后只会得寸进尺，麻烦不断。”

　　言罢，他起指成诀，朝阵中添了一道术法。

　　一时之间，阵中光芒四起，阵外飞沙走石，昏天暗地。此番动静极大，身藏江州的妖物无一不瑟瑟发抖，生怕祸事波及自身。不知过了多久，阵中攻势明显弱了几分。

　　倏地，一道白光从阵中飞出，落在几丈之外，梨白躺在地上，朝阵法所在之处嘶声呼喊：“姐姐——”

　　被阵法力量反噬，云尘意呕出一口鲜血。

　　双方皆已力竭，而阵法失去支撑，将散未散之时凝成微小一团，裹挟着什么，毫不犹豫飞向云尘意身后屋内桌子当中的人偶娃娃上，人偶娃娃剧烈晃动着，在片刻后归于平静。

　　梨白哭得不能自已，云尘意看她一眼，眼含警告。

　　她恨恨看他，“把我姐姐还来！”

　　说着，便要再次出手，但岂是他的对手，转瞬被云尘意打了回来，在地上滚了几圈，猫耳尖牙出现，竟是连人形都要维持不住。

　　“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把姐姐放了吧。”她打不过，终于服软求饶。

　　可云尘意不为所动。

　　他是铁石心肠的除妖师，能容忍她一个妖闹腾这么久已是难得的耐心。前些日子不过些小打小闹，看在她并无恶意的份上未下重手，谁料这般竟助长了她的野心，今日居然召集其他妖物公然挑衅于他。

　　他并不打算取她们性命，但施以惩戒必不可少。

　　梨白见状，颓然痛哭。她眼中恨意剧增，咬牙切齿骂道：“还以为你有何不同，不过也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空青跳了出来，控诉道：“你好没道理！你对我师父有什么恩？明明只有骚扰！”

　　梨白朝他龇牙，转而继续质问云尘意：“一个月前在清川，你与千年恶妖相斗两败俱伤，命悬一线，后来不仅没死，身上的伤也好了个七八分，可有此事？”

　　闻言，空青目光迟疑看向云尘意，而云尘意神情微凝。

　　梨白继续道：“我姐姐偶然路过，一时心软，废了一条命将你救回，还损耗大半修为替你疗伤。若非如此，今日怎会落于你手！她心善不计身份得失，不以施恩要挟，没想到救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

　　空青反驳的没有什么底气：“我师父又不知……况且，谁知道你说的真话假话，你们妖物向来巧言善辩满嘴胡话。”

　　梨白并不理会他，一错不错地盯紧云尘意，生怕错过他任何反应。

　　遗憾的是，云尘意依旧那副冷漠模样。她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感到了绝望。

　　良久，云尘意却是松了口：“放你离开，今日之事不再计较。”

　　说完，他抬手一挥，一只穿山甲落进她的怀里，是穿山甲爷爷，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

　　梨白眼底瞬间燃起希望的火苗，“那我姐姐……”

　　云尘意只静静看她，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神情颓败。

　　只听云尘意又忽然道：“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生事，我自会放了你姐姐。”

　　梨白急忙道：“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云尘意看了一眼桌上的人偶娃娃，“七日后，你来接她。”

　　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等七日，梨白恨不能现在立刻带姐姐回去，但她好不容易得了个准话，不敢多言惹他不悦。七日就七日，只要姐姐能安然无恙。

　　她顶着一身伤，来时有多得意，离开时就有多颓唐。

　　云尘意吩咐空青收拾屋外残局，转身进入屋内。人偶娃娃面向他一动不动，不知怎的，他竟从人偶脸上描绘的死板表情中看出几分张牙舞爪。

　　他顿了顿，然后伸手拿起人偶，念诀施法。

　　离光阵不取性命但于神魂有损，七日，不过是留出的他替她修复神魂的时间。

　　“咔嚓——”
　　人偶娃娃发出碎裂的声音，莹莹微光溢出，逐渐形成一道蜷缩的身影，一只纯白长毛的猫团成一团，即使陷入沉睡，弯曲的脊背依然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

　　张牙舞爪的大妖因神魂不稳变回了原形。

　　云尘意把猫安置在他日常打坐的地方，开始替她修补神魂。

　　于是，空青看着他家师父一坐就是一整日，守着那只雪白的猫，耗神耗力。看着看着，他便看到那只猫儿睁开了眼，懵懵懂懂爬向云尘意膝上，找了个地儿躺下了，浑然不管对方作何反应。

　　云尘意停顿了很久，久到连空青都忍不住替猫捏了把汗，要知道他师父最不喜人近身，别说是妖了。

　　那胆大猫儿还觉得躺的不舒服，动了动，重新换了个姿势窝着，他看见他师父朝着猫儿举起一只手。

　　完了完了，猫危矣……

　　诶？？？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他那脸上从不喜形于色的师父，神色柔和，微勾着唇，动作轻柔地摸了一把猫脑袋，接着神色自然地一摸再摸。

　　空青被惊得差点打翻了药碗，猫儿因这响动竖起了耳朵，一副随时要起身的样子。云尘意掌下安抚，抬头目光沉沉看了他一眼，似有不悦。

　　好好好，是他多余了。

　　如此过了三日，白猫状态一日好过一日，不再时时困倦嗜睡，一些属于猫儿的习性逐渐显露。有时玩闹碰了东西闯了祸，便睁着一双异瞳，神情很是无辜。空青见状不忍亦不敢说些什么，毕竟他师父明显一副纵容的模样。

　　刚开始空青还奇怪，那日两人斗得昏天暗地，这猫妖看着也不太好惹，怎么现在看起来就像寻常猫儿一样，一点都看不出是能一爪拍死他的千年大妖。后来云尘意替他解惑，离光阵损了她的神魂，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待日后神魂修复，便会恢复原样。

　　空青神色微妙，看着猫儿在师父膝上撒娇求蹭，而他师父毫无底线纵容……所以这般岁月静好相安无事的日子，或许很快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转变是从第六日开始的。

　　变成猫的玉白蹭着云尘意的掌心，金银瞳微微眯起。不料变故突生，雪白的猫身在呼吸之间幻化出曼妙身姿，她伏在他膝上，仍维持着原来的姿态，脸颊还落在他的掌心。

　　云尘意浑身僵硬，带着温度的细腻肌肤在掌心恍若化成潺潺绵柔的水，烫的他指尖微颤，他猛然收回了手。

　　玉白眼中还有些许茫然之色，她仰起头看向云尘意，清冷的模样结合此情此景，衬出几分奇异氛围，教人心头生出一丝微麻燥意。

　　不待云尘意进一步反应，玉白眼神瞬间清醒，利爪迎面袭来，他迅速截断，几番招式来往，二人分开而立，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门口。

　　空青捧着还没做好的小毛球，在一旁瞠目结舌。

　　云尘意调整好情绪，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既已提前恢复，你可以离开了。”

　　神魂已然修补完好，玉白暂丢的记忆此时全然回来。她神情变了又变，最终无奈收回利爪，漠然道：“你我两清。”

　　言罢，便要转身，余光瞥见一旁的空青，看见他手中之物，眉头微拧。

　　空青下意识将东西藏在身后。

　　见此，玉白顿了顿，而后再不作停留，走了出去。

　　几乎是她出现在晴空之下的下一瞬，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乌云骤现，雷鸣滚滚，隐含威压。

　　是天劫……没想到竟在这个时候到来。

　　如今神魂初稳，修为也未完全恢复，实在不是渡劫的好时候，但天劫出现并不受控制。

　　时机正当，天劫既至，只能承受。

　　非人之物因机缘修炼，于天道而言便是异数。每五百年渡一劫，劫起之日，天眼大开，巡查时一旦发现异数则降雷击杀，这是天道彰显威严之处。可玉白也曾说过天道仁慈，是因为降雷并非只为斩尽杀绝，若能在天劫中存活，天道便会给予一线生机，以待下一个五百年。

　　若是之前，她必不会担心天劫，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再舍一命，她是九命猫妖，第一条命就是在天劫当中没的。但以她现在的情况迎接天劫，怕是损一命不止，甚者魂飞魄散亦有可能。

　　这时，有人来到她的身边，陌生而熟悉的气味飘入她鼻尖。

　　玉白侧目，出言警告：“离我远些，你该看的出这是天劫。”

　　云尘意略过她的警告，说道：“我修行虽只有数十载，但有功德傍身，助你渡劫如何？”

　　人类在天劫当中有着天然优势，尤其出身显贵或怀有功德之人，天雷会自行避让，故而有些妖类或投靠或利诱这些人助其挡劫。然而能让天道偏爱之人岂是泛泛，人妖殊途，其中成功者寥寥无几。

　　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玉白对他的提议保持怀疑，“你要什么？”

　　“一个承诺，”云尘意把目光投向她，继续说道，“一个不会违背你意愿的承诺。”

　　妖的承诺，相当于定下一个契约，一旦答应便要履行约定，否则于修行有碍，徒生劫难。

　　玉白定定看了他许久，遂点头应道：“好。”

　　话音刚落，一粒微光自额间飞出没入云尘意心口，契约已成。

　　雷声越来越近，压迫感亦随之而来，玉白感觉自身控制不住微微颤抖，一股汗毛倒立的战栗感自后颈袭来。她化为原形，毫不犹豫跳入对方敞开的怀抱当中。

　　云尘意双手稳稳接住她，宽大的衣袖将她完全罩入其中，不露分毫。雷声滚滚而来，几乎落在他的头顶，仿若低沉的警告。他抬眼望去，不动如山。

　　轰隆——
　　沉闷的雷鸣响了又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歇，刺眼的日光从云层泄了出来，乌云散去。

　　天劫已过。

　　袖子底下传来动静，云尘意稍稍打开双手，一团雪白的影子迫不及待跳出去，落地变成人形。

　　玉白眼皮微合，淹没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说道：“契约已成，可随时找我，再会。”

　　她转过身，不带一丝犹豫，路上正碰上循着天劫动静过来的梨白。

　　梨白见到她，语气惊喜唤了一声“姐姐”，仔细打量一番，见她无恙，肉眼可见松了口气，她说道：“我们回家！”

　　玉白点头应好。

　　云尘意还站在原地，垂首静立，神色不明。

　　梨白回头暗暗瞪了他一眼，伸手紧紧挽住玉白，二人头也不回离开。

　　回到洞府，她眼眶泛红，道：“幸好你没事，不然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替你报仇！”

　　玉白伸手捏住她的脸蛋，一脸恨铁不成钢，“早劝过你了，以后还敢吗？”

　　梨白“呜呜”乱叫，脸蛋从她手里挣扎出来，一把埋进玉白怀里，黏着她撒娇道：“不敢了不敢了，姐姐你就原谅我吧。”

　　玉白自然不会当真同她计较，抚了抚她的脑袋。

　　“你为何要救他？”梨白小声问道，这个问题她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只是当时重心都放在让玉白快点恢复修为安然渡劫之事上。对方是除妖师，与她们本就天然对立，她想不明白玉白为何要耗费那么多心血去救这样一个人，况且还是天劫将至急需修为之时。

　　玉白平静道：“清川的恶妖犯下弥天大祸，我去清川本就是为救人积攒功德，救他和救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可他是除妖师……”

　　身为妖，对除妖师天然排斥，她大可视而不见。可那日在清川，她见他伤痕遍体，了无生气躺在那儿，清川的百姓急的急，哭的哭，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倾以凡人之力只为留下他。

　　那一刻，玉白的心动摇了。

　　她淡淡一笑，回道：“但他也是人，都是芸芸众生之一。”

　　梨白不说话了，以她现在的认知理解不了太深奥的东西。

　　玉白换了个话题，打趣道：“你既然知道他是除妖师，怎敢想抓他来双修？”

　　闻言，梨白觉得十分丢脸，她声音闷闷的，“……因为我想快点涨修为帮你渡天劫。”

　　玉白沉默许久，轻叹一声，“此法风险甚大，得不偿失，修炼之事还是讲究稳扎稳打，以后可不能再有这等想法。”

　　“为何其他妖可以？”梨白是真不明白，她见过不少妖靠这种法子修炼，也没什么不好的。

　　玉白道：“你走捷径获得的一切，在绝对力量面前终会沦为空谈，天劫之下，没有例外。”

　　梨白似懂非懂，她悟性不好，修炼也不太上心，五百年道行几乎是靠运气还有姐姐一手拉扯上来的。前两年的天劫来势汹汹，要不是姐姐及时相救，以一命相抵，她怕是早已在天雷之下魂飞魄散。

　　对于姐姐讲的很多东西她并不能真正领会，但这不影响她从此开始讨厌所有除妖师，尤其是那位。

　　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个她最讨厌的人会成为姐姐的千年之劫。

　　玉白也未曾料到，清川一念，因果相生，她迟迟未明的一劫，居然出现在他身上。

　　距离契约之日已过月余，玉白发现自天劫过后她的修为一直毫无进展，每每入定不久，某个身影时不时会出现在脑海当中，神思无法继续集中。

　　不过是短短六日相处，却于神魂上留了烙印。

　　她想，原来这便是她要渡的千年之劫。

　　但这劫如天堑如深渊，一步踏错，或许万劫不复。

　　——

　　清水湖畔，玉白和云尘意一人执一盏花灯，外人眼中就像是一对月下相会的佳人，凡是路过看见都不忍前来打扰。

　　于玉白而言，此地人少清静，适合谈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之事。

　　梨白被空青拽到了另一边，依然目光炯炯警惕着这里。

　　三日前，云尘意来信邀约相谈应诺一事，玉白正为渡劫一事满头愁绪。

　　上元佳节，花灯满城，她如约而至。

　　“你要我做什么？”玉白望着湖面，不解问道。

　　上游的河灯悠悠飘来，小小的灯承载不同的心愿，有的快，有的缓。

　　云尘意悠然道：“陪我放一盏花灯。”

　　玉白皱眉，“只是这个？”

　　大张旗鼓地要一个承诺，结果只是放一盏寻常花灯。她属实看不透这个人。

　　其中之意自然没有那么简单，云尘意轻轻笑了笑，问她：“听闻天劫过后，妖自身还有一劫，劫过方能精进修为。你应了劫？”

　　玉白闻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除妖师对我们这些妖倒是了解甚多。”

　　怎会听不出她意有所指，云尘意眉心微挑，不置可否。

　　玉白本就因劫与他有关一事，生了几分郁闷，听他提起，自是忍不住出言带了些许呛意。呛了对方后，反应过来自己这样有点莫名其妙，又平添了几丝郁气在脸上。

　　像是逗狠了被猫挠了两下，云尘意垂下脸，不着痕迹地笑了又笑。

　　修炼千年，早已学会压制本性，却不想今日乱了分寸，玉白调整好情绪，变回平日的清冷，道：“放完花灯，你我便算真正两清？”

　　云尘意摇头，道：“你应劫在我身上，如何两清？”

　　玉白平静的神情有顷刻的崩裂，她兀自镇定，反问：“你此言何意？”

　　“月下相约，执手放灯，此情此景也算是一段佳话，你认为呢？”云尘意解下花灯，屈身蹲下，将花灯放在水面，手指微微用力，花灯缓缓顺水浮动。他在点点灯影里抬首朝她看来，眼神毫不避讳。

　　心中本就存了一点心思，岂会听不明他话中深意。

　　她喃喃道：“你不像那般随性之人。”

　　除妖师与妖，世人眼中天然对立的身份，二人心中自然明了。

　　云尘意起身，轻轻捻了捻指尖不小心触碰到的水珠，答道：“你又怎知我没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清川除妖，却被妖所救，垂危之际，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或许也就是在生死交集的那一刻，他才能领悟到寻常无法堪破之事。亦是在那一刻，他的一颗凡心真正沾染红尘。

　　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铁石心肠的除妖师开始学会分辨好坏，不再赶尽杀绝。

　　他听见身旁仍不敢放下心防的大妖这般说道：“人妖有别，可能不会有好结果。”

　　“没有开始，又怎会有结果。”
　　他认真而执着，眼中露出几分温情，问她：“你有千年寿命，可愿陪我虚度这几十载光阴？”

　　玉白怔愣片刻，心防微松。

　　似是为了令她彻底安心，他道：“你无需立刻做出决定，我虽是凡人，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我希望你的答案出自你的真心。”

　　“你就不怕我拿你当渡劫工具？”玉白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云尘意眉梢一扬，道：“堂堂江州大妖竟是要纡尊降贵来骗我一个凡人的感情，也是三生有幸。”

　　玉白放弃挣扎，她也在此刻想清楚了很多。或许日后会发生不好的结果，但她并不畏惧。修行之路艰之难之，七情六欲迟早会成为绊累，不避不退，怎知不会迎来一线生机。

　　她靠近湖边，蹲下放灯，似是回应他之前。

　　明月郎朗，湖面漾起点点涟漪。

　　玉白起身回到云尘意身旁，同样直视着他，认真道：“我不懂人的七情六欲，可我想试试……与你同行的人间有何不同。”

　　这回，换云尘意怔在一旁。

　　远处，梨白双手环胸，扬起下巴骄傲道：“我姐姐天资卓越，猫修九命多难啊，她五百年不到就修炼出来了！”

　　空青不服，同样炫耀道：“我师父灵根绝佳天纵英才，短短十来年便名震四海，是天下最厉害的除妖师！”

　　“我姐姐比你师父厉害！”
　　“我师父比你姐姐厉害！”
　　“我姐姐厉害！”
　　“我师父才厉害！”
　　……

　　那边俩人吵闹的动静不小，萦绕俩人之间的氤氲气息渐渐散去。玉白与云尘意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些许无奈。

　　他指了指远处热闹的人群，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玉白点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宛若一对璧人，朝着那灯火阑珊处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