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外》曲罢

1、醉颜酡

　　那不知死活的女人不停擂拳捶打山门，沉重的包铜橡木大门被她捶得“嘭嘭”响。
　　“开门——让我出去，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真想不出她那瘦弱的身躯里有多少力量，山门居然都被她敲击的摇晃起来，而那凄厉尖锐的嘶喊声更是划破夜空，遥遥传出去。
　　报报报——
　　报仇——
　　仇仇仇仇……
　　尖利的声音在城内回荡，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飞檐中穿越而出，一直往上，直到这座城池的最高处九霄殿。
　　池冬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让那女人闭嘴的办法，在目睹几个大汉与那像把干柴的女子角力良久未果的情形下，毅然上前一掌劈昏了她。却已晚了，就在那女子软瘫下去的一刻，从顶峰上飘移而下的黑影在重楼玉宇间兔起鹘落，只是一瞬之间，便已然现身山门之前。
　　那是一乘四人肩舆，被四个精壮的黑衣汉子抬着稳稳立于街亭之顶。肩舆之上端坐一紫袍玉冠男子，想是怕冷，紫袍之外还披了厚厚的裘氅，膝上搭着雪白的厚毯，两手筒在袖中，不知有没有抱着手炉？
　　夜风拂来，吹得肩舆伞盖下的帐帏呼啦啦作响，而他却纹丝不动，一双幽深眼眸俯瞰下来，冰冷漠然。
　　那正是这“江湖之外”的主人——宗璩。

　　池冬猝然跪下去：“参见公子。”
　　“参见公子。”
　　“参见公子。”
　　“参见公子。”
　　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去，只有那昏迷的女子四仰八叉仪态不雅地躺着。
　　宗璩的眼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略停了片刻，出声问道：“是新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琅琅如金玉之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回公子的话，是新来的。”
　　“看来她不是自愿来此？”
　　“不是。”池冬脑门上有汗滴落，硬着头皮答，“有人出两千金送她至此。”
　　“可有让她服下醉颜酡？”
　　“回禀公子，初入城内那日卑职便已让她服过一颗。”
　　宗璩闻言沉默，目光再度瞟向地上那女子，那般瘦小的身躯，小的几乎就看不到，却能够抵挡醉颜酡的药力，倒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稍顷，他缓缓开口，语声森寒如冰：“那就再喂她两颗。”
　　两颗！池冬捏了一把的汗，这么大的量，若真吃下去，那女子当是能忘却前尘，但——只恐日后便是痴人一个。
　　“卑职遵命。”他没有反驳，沉声应命。

　　直到宗璩离开，池冬整个人方松懈下来，将那惹事的女子一把从地上捞起来，像扛稻草般穿过街巷，走到一座墙皮剥落的老宅前，踢开半开半掩的宅门，将那女子丢入了其中的一间屋子内。
　　女子兀自昏睡着，黄黄的脸儿，尖尖的下颏，眉目五官却是极精致，只是瘦脱了形，看着便不那么好看。
　　池冬从腰间布囊中取出宗璩吩咐给她服用的“醉颜酡”，捏住她下巴轻而易举令她张开了口，丢下去一颗，待要再丢第二颗时却迟疑了，犹豫再三，将那药丸掰成两半，到底是违抗了宗璩的命令，只给她服了一颗半。
　　但愿这药力只让她忘掉往事，可千万别毁了她的脑子，让她变成个痴蠢之人。他将剩下的那半丸药捏碎，走到窗边，扬手一挥，那些碎药沫便被风吹散了。
　　从宅内出来，池冬看到门口立着个锦衣侍卫，一见他便道：“池亭主，公子请你即刻去七宝楼。”

　　七宝楼中灯火通明，宗璩巍然坐于桌案之后，正翻看上面摆放的一摞摞卷宗。他素有腿疾，不耐风寒，楼中窗门都是紧闭着的，脚下还燃着一个锃亮的铜炭瓮，热气扑面而来，令人心头越发焦沸如熬。
　　池冬抹一把汗，觑见宗璩手里的卷宗，心头便是咯噔一下。
　　“那女子叫沈素秋？”宗璩抬头，缓缓发问。
　　“是。”
　　宗璩的手指顺着那沈素秋三字朝左，看到其后的记录：父沈行约，母宛地孔氏，对她身世的介绍不多，寥寥两行字，完全看不出出生高低。下面直接罗列其入城年月、因由，托付之人，经手宅邸食口等等费用，大红指印斑驳其上，最末却是经他手戳盖的金印。
　　当日他是睡迷糊了么？怎会在这般敷衍了事的一份文书上盖印？宗璩心头狐疑，翻出另一卷宗打开，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当先是一人名：沈谨，字行约。
　　居然敢如此糊弄于他。
　　他一目十行看过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沈谨，字行约，为当朝右相，上月初沈谨被吏部、兵部官员二十一人联名弹劾获罪下狱，列状凡十九条之多，终以谋反、贪墨等罪被株连九族，一家三百六十七口俱往菜市口斩首，这么说来，这沈素秋若不是假冒，便是逃犯了？”
　　宗璩越往后说神情便越是肃然，目中有盛怒之色，蓦地拍案：“池冬，你好大的胆子。”

　　池冬“咕咚”一声跪倒在地，道：“此事是卑职失于斟酌，只是，迎松亭律例文书当中并无不能接收逃犯之言，且那所托之人出手大方，所以……”
　　“两千金便让你昏了头？不错，律例当中并无此条，但你知不知道，当初天忘城建成之始便与朝廷有约，但凡涉及朝中官吏，天忘城不得接收，这许多年，你可有见到天忘城中有朝廷钦犯？”
　　池冬汗出如浆：“是卑职错，卑职这就去函与那金主，退还安居之款，将那女子送出城去。”
　　“既收了人家的安居之款，便已成约，天忘城从不做无信之事，事已至此，便先将她暂时收在城中罢！”
　　“卑职谨尊公子之命。”池冬伏地叩首，紧攥的双拳总算松开。
　　“起来。”
　　“谢公子！”
　　宗璩面上淡然无波，一双眼却紧盯住池冬不放，神情间似有疑色，忽然问道：“池冬，你老实告诉我，这女子入城之前你可曾见过她？”
　　池冬方自庆幸，不想他竟忽然发此问，一时大惊，立刻摇头否认：“不……不曾。”
　　宗璩注目盯他半晌，欲言又止，终然忍住，道：“下去，到紫蜃堂领刑二十鞭。”

作者有话说

　　开个古言写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