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完结章 ...
-
澹台音之没有做声,算是默认。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母亲去世前将度母宫交到我的手里,并嘱咐我要照顾好你。母亲说我们两个都是可怜的孩子,但世人的怜悯心总是暂时的。我们要变得强大,成为怜悯别人的人。”
“所以,你引我杀莲座,是为了让我变得强大,变得心狠手辣?”
“你如今变得心狠手辣了吗?”音之看着谭烟笑了,“你学会了三思而行,不再被仇恨所驱使。你沉稳了,明白了什么叫大智如愚。经历了他人的欺骗,也经历了欺骗他人。所以,你不再一味不相信,开始懂得珍惜身边的人和事。这样不好吗?”
“你可知道我曾经对你恨之入骨,我认为你抢走了我的一切。甚至,连落衣留给我的一点点美好回忆也夺走了。你几乎将我逼到了绝境,过去的几年里,我都在仇恨中度过。你知道,你给了我多少痛苦吗?”谭烟别过头,握紧了拳头。
“我一直认为,你和落衣并不般配。落衣爱你远远胜过你爱他。当初,如果让你们在一起,你必定会负了他。落衣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想看到他因为我的妹妹而一蹶不振。”音之看着对方的神色,又道,“母亲走后,你担起南夙的重担。这份重担对于十五岁的你来说太沉重了。我原本以为你是撑不住的。没想到,竟然是我留给你的痛苦,让你变得无比坚强。”
“你就不怕我会一直恨你,然后杀掉你吗?”
音之突然伸出手,按着她的额头,笑道:“那就说明你已经比我强大,已经不再需要我保护了。那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谭烟惊愕地望着音之,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你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差一点让我,让你,让落衣都要死在里面了……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傻孩子,我怎么会让你们死呢?”音之抬手擦了她的眼泪。他最终还是没有解释。谭烟如今不懂,但总有一日她会明白。如果清静气不把他逼入绝境,落衣不会答应接手敦煌事务。他也无法抽身去长安做大事。如果谭烟和落衣没有经历这些磨难,谭烟不会发现自己对落衣会投入这么多的感情。
曾经,他说过,他和落衣的位置不同。是的,他是下棋的人,而落衣是棋子。他呕心沥血布下每一个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
谭烟哭着哭着,突然就破涕为笑了:“其实,你也一直在暗示我。木樨花香也好,母亲曾经带过的木樨金簪也好。你是很想认我这个妹妹的吧?”
音之头一次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最后笑了笑,算是糊弄过去了。这一次,他们谈了很久,音之难得有兴致,说了很多关于母亲的记忆。谭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音之说,敦煌大局已稳,该是让度母宫回归南夙的时候了。
谭烟乍一听,脑子还没有转过来。想了好一会,瞪大了眼,望着音之不敢相信。音之冲着她笑,牵着她的手说:“我带你去度母宫吧。”
去度母宫的路上,音之又笑着说,落衣是个尽心尽职的莲座。他早就知道度母宫所在,却一句话也跟你说。音之还叫谭烟回去要罚落衣顶着烛台跪搓衣板。
到了药殿大门口,谭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地方是禁地。顺着密道下去是音之哥哥的尸体,他身下的那座寒玉床就是度母宫的入口。
度母宫是一座庞大复杂的地下宫殿。正如同清静气所描述的一般,充满了宗教气息和神秘感。度母宫里生活着二百多个人,其中二十七人是上使,其余都是侍从。侍从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度母宫,上使只有在得到任务后方可离开。所以,度母宫其实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均台。
度母宫一共有两个出口,一个出口在药殿是专供主尊使用的密道。另一条出口在敦煌城外。而度母宫正殿的正上方就是睿王府的栖凤阙。
谭烟不明白澹台音之为什么非要在一夜之间将度母宫的一切都交到她的手里。她一边听着,一边看着音之,突然她开口:“哥……”说了一半,她低下了头。
音之方才说得太专注,没听仔细,就问怎么了?谭烟摇摇头,忙说没什么。两人又接着说度母宫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上,举国上下都震惊了。皇上死了,太子即日登基。也就睡一觉的功夫,皇帝换了。新皇帝一登位,立马大赦天下。可暗地里,却命令金吾卫追杀一个姓谭的公子。金吾卫把全国翻了个地掉也没能找出这么个人。
新皇登基,敦煌城主自然要去恭贺。临行前的那晚,秦落衣叫音之一道吃饭,谭烟也在场。这一晚,兄弟俩说了许多过往的事情。曾经的执马扬鞭,曾经的歃血为盟,曾经的莺啼春暖,曾经年少轻狂的他们。秦落衣灌了音之好几坛子酒,不但成功地把音之灌醉了,还把自己给灌醉了。
音之趴在桌子上,指着谭烟的肚子说:“落衣呀,谭烟呀,我保敦煌大定。以后,就让这孩子来做敦煌下一任城主,好不好?”
秦落衣笑着说:“你小子不会自己生呀!”
酒醉的音之笑得绝美,一双俊目里晕着一棹春水,道:“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同我爱的人结婚生子。我自己怎么生?”
此言一出,大伙都不做声了。过了很久,落衣爬到音之身边,拍着对方的手道:“算我欠你的,这孩子将来帮你继承敦煌!”
第二日一早,澹台音之换了身衣服便走了。秦落衣夫妇去送他。临行前,谭烟攀着马缰叫了一声哥哥。澹台音之头一次笑得如此开怀,策马扬鞭地去了长安。只是,澹台音之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新皇上位后,忙着与几位皇兄皇帝斗法,同音之定下承诺,二十年里不动敦煌,保其长治久安。
音之走后,秦落衣的腿总是时好时坏,入夏之后,突然就不能走路了。看了不少名医,都说治不了。虽然腿动不了,他却越发发奋地处理敦煌城务了。
谭烟看着实在心疼就说:“身子要紧,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处理完的。现在音之生死不明,说不定被皇上给扣下了……”
可秦落衣头也不抬地说:“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答应帮那小子好好守着敦煌。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要还他一个更加繁华的敦煌城。”
可谭烟知道,最担心音之的人是秦落衣。他派了好几批人入帝都打探音之的下落。每一次望眼欲穿等来的结果都是:下落不明。如今,度母宫的事情都由她来管理。为了找寻音之下落,她也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资源,可依旧无果。
落衣还能走动的时候,谭烟生下了一个儿子。孩子过周岁的那天,有个青衣小童送来一只锦木箱子。箱子直接交到了秦落衣的手里。那一天的阳光很明媚,秦落衣坐在竹林里,颤巍巍地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只有一封信、一包药。
展开信纸,秦落衣静静地读了很久。一遍两遍三遍,不知读了几遍,读得直到信里的字字句句扎进肺里,刻进心里,融进骨髓里,化成血液流遍了他的全身。在秦落衣漫长的一生里,那张信笺只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展开过。后来,它一直被锁在锦盒里,直到泛黄,直到陪着秦落衣化成灰烬。
服药后,秦落衣的腿好了。能陪着谭烟在桃源里散步,能抱着孩子玩耍嬉戏,能站在敦煌城头望着大漠落日良久良久地出神。
谭烟经常同孩子说起他的舅舅。在母亲的表述里,孩子对素未谋面的音之产生了无比崇拜。孩子缠着秦落衣说舅舅的事情。落衣只说:这个世界只容得下一个澹台音之。谁都不会成为下一个澹台音之。
每年快入夏的时候,秦落衣都要回一趟扬州。不管那一年城里有多大的事情,不管那一年自己的身体如何,他都要跨越大半个帝国赶到扬州。
那是个桃花满地,梨花满天的季节。雨雾氤氲,青山绿水。秦落衣抵扬州城外,换马步行入城。在西街的百年酒铺里买上一壶酒,便独自一人往城外秀峦叠嶂中行去。青苔湿滑,步阶旁长满了没腿高的青草。
山里的天气微凉,却养了一片绝好的竹子。翠汪汪的,似一潭春水一般。一钵黄土,一方墓碑。秦落衣挑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提一壶酒,放两只杯。对着石碑说上一天的话。他边说边斟酒,说得多,喝得少。
很久以后,有人劝他少饮。酒,伤身且伤情。
秦落衣拔了坟前的杂草,又将酒泼在坟头。摸着石碑,望着白云苍狗,吟道:“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天色向晚,秦落衣起身而去,冲着墓碑说一句:“我明年再来看你。”那墓碑是一方青石,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刻上主人的性姓名,只刻了一朵出水芙蕖。
秦落衣沿着山道下来,一路若有所思,行过瘦西湖,回到自己小院里过一宿。天色已黑,他沿着青砖墙一路往前。不知什么时候,小院向西不远处开了一家茶楼。茶楼生意好,人声鼎沸的。据说老板娘是个西域女子,也不知怎么地就在扬州落了户。还在这条小巷里开起了茶楼,茶楼的名字怪好记的叫敦煌。
秦落衣从后门进了茶楼,老板娘正在院子里等他。一方石桌,一壶清茶,程佛儿说:“你又来看他?”
秦落衣笑了笑,说:“你为了他不是留在了扬州吗?都一样,不是吗?”
程佛儿点头,目光投得极远。这些年,她过得不好也不坏,只是心里一直有件事想同秦落衣说。可很多年前,那人临死之际,她答应他决不能透露半个字。当年,在那人病榻前,程佛儿哭得很伤心。
程佛儿很想告诉秦落衣,城主临死的时候,腿也不能动了,人也瘦的不堪入目了。自从被清静气刺伤后,他废了武功,身体也一直不好。可一直强撑着,从长安回来,他马不停蹄地往扬州赶。在路上突然就不行。音之想自己大抵是要死了,就说自己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看看扬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到了扬州住在秦家小院里,一直吃着药,命算是保住了,可也拖不了多少日子了。
大夫叫他好好将养,可他偏要拖着这半条命,找一个人。那人曾经是巫溯水的徒弟,从杭州到了扬州,澹台音之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到他,找出怜香惜玉的解药。
后来,人找到了,药方子配了很久。光是配齐各种名贵的草药就废了大半年的功夫。这期间,城主几乎搭上了大半条命。后来,那人又说这解药顶顶重要的引子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副人的膝盖骨。
那一日,程佛儿跪在屋子外头,眼看着城主将刀刺进自己的膝盖。她说:用我的吧。求求你,用我的吧。
音之忍着剧痛,摇了摇头。
药做成了,澹台音之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耗尽了全部心力,他做完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叫人把自己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在石桌上自己跟自己下棋。有时还对着虚空说话。
他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写了一封信。把信和药装在一只箱子里派人送到了敦煌。程佛儿问他信里写了什么,他只说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开口的话。
澹台音之死在了最好的年华里。那一年快入夏的时候,他在秦家小院的桂花树下闭上了眼。
程佛儿想着往事,不由地有些走神。秦落衣坐在她的对面,说:“眠君山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可什么也比不上他微笑时,弯起的眉眼。那些年,我很少正眼看他,因为嫉妒他的高挑。我总说他舞剑的样子难看到了极点。其实,我是羡慕那小子的英气逼人……”
“秦公子,城主在给你的信里,说了什么?”
月色正好,秦落衣倏地安静了下来。他微微抿唇道:“一件他永远不会说出口的事。”
看着秦落衣,程佛儿彷佛见到那一年澹台音之倚着桂花树,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如此相似,而又心意相通。
后来,秦落衣走了。临走前,他对程佛儿说:“希望明年来的时候,能够听到那个人的故事。”他拐出后门,抬头望着朦胧月色。不一会,云遮雾绕,雨点就打了下来。雨点淅淅沥沥地沾湿了他的青衣,只一低头的功夫,一柄黄纸伞,挡在了头顶。
“陪我去看看他吧。”谭烟撑着伞,站在绵长的小巷里。生过孩子的她,显得更加撩人。成熟女子的气息在她的身上发酵。
秦落衣近前一步,抱住谭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们俩能厮守到老。”
谭烟点头,用手抚摸着秦落衣的脊背:“我知道,我都知道。”
青石墙,黄纸伞,四月梨花白。一段过往,一缕云烟,随风散似绵长。
很多年以后,依旧有人谈起长安城大名鼎鼎的秦大人,依旧有人感慨敦煌城主的传奇人生,依旧有人津津乐道南夙谭烟绝杀明尊。但又有谁能知晓那些埋没在故纸堆里的辛酸故事?
到如今,仍有小儿,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