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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第一次走进圣心天主教堂的时候,只有八岁。
      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记得,那并不轩敞,却充满阳光和青草味道的庭院,高大的梧桐树和粉红色的夹竹桃。还有灌木丛中的野猫,时时刻刻监视着麻雀在枝上起落。她亦不会忘记,教堂中烛火的味道,高而绚丽的穹顶,华美的琉璃吊灯,当然还有……还有黑法衣和十字架。
      圣殿和院子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次元。她就站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望向庄严肃穆的圣殿。
      父母在圣殿的最前面,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可她依稀觉得他们的脸上应该是写满虔诚。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她依然坚信如此。
      她有些不安,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即使是最微弱的声响,空荡的大殿也会将它放大到十几倍。
      她紧紧贴着厚重的门,尽管它坚硬又冰冷,可它至少能让女找到些许安全感。她倚着门看向父母所在的那个世界。那里的昏暗中透出神秘,神龛中的长明灯散发着晦暗的红光,她仰望那些绚烂的壁画,直到头晕。
      “在等你的妈妈么?”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女孩看看面前的人,轻轻点头。
      这是一个年轻的神父,身上有黑亮的法衣的金光闪闪的十字架,眼中亦有温和的光,不似其他教士那样严肃而沉郁。他让她感到亲切。
      神父还想说什么,女孩的父母走出来,他们向他颔首,并吻了他画着十字的左手,然后便带走了女孩。
      五年中,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五年后,女孩又一次走进圣心天主教堂。那天她穿着深紫色的衬衣,纱质袖口,有数条飘逸的丝带,衣服上绣着银色的花纹;裙子是复古式的,上面缀满蕾丝花边。她的头发披在肩后,戴着一个镶嵌着幽蓝色水晶颗粒的精致发卡。那天的她像个公主。
      母亲仍在圣殿的最前面,却一概平日的简约雅致,穿着一条样式繁复的白纱拖地长裙,挽着一个女孩不认识的男人的手。
      乐声响起来——不是她五年前曾听到过的那种低沉的吟唱。她不记得在哪里听到过,几年后她才知道,那是在情侣终成比翼的时候才会响起的曲子。
      人,很多的人,将教堂塞满。有亲朋好友,亦有陌生的男男女女,只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像小时候一样紧靠着厚重的铁门,丝毫不在乎门上的铁锈沾污她的衣服。
      “在等你的妈妈么?”
      仍旧是那温和而带着阳光气息的声音,女孩定定看着他,茫然的点头。
      他弯下腰,黑法衣便微微起皱了。金色的十字架挂在他胸前,低垂下来。十字架亮闪闪的,有点晃眼。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有魔力,让女孩感到格外安全,因此她乖顺的答道,安然。
      那年轻的神父对着她笑,优雅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眼中似乎有淡淡的温存。他问女孩,你想要一朵花么?
      她想了想,说好。
      他便走到开满灿烂的花坛前,摘了一朵凡红色的夹竹桃给她。
      当他将花递给女孩的时候,女孩却看他的眼睛看呆了,没有伸手接,于是他将花别在了女孩的发际。
      他满意的舒口气,说女孩像极了精致的洋娃娃。
      她终于也笑了,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他说,这才对,没有什么事会想不开,你笑起来多好看。
      她抬起脸直视着他,迎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她忽然觉得他的周身似乎有淡淡的金色光晕,显得他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后来,几个亲戚出来,她跟着他们走了。
      她来到了一个新家。那是海边的一栋别墅,有小小的庭院。园中亦有着绚烂的花,骄傲的玫瑰,俗艳的蔷薇花,争相怒放。然而她看着冗杂的花园,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在心底莫然升起一丝怅然。
      母亲之着那个男人对她说,叫爸爸。
      她便叫了——在所有认识她的长辈的眼中,她都是十分乖巧的,沉默的有点古怪却并不叛逆,更不会让大人为难。
      母亲和新的父亲都很开心,那天给她买了许多礼物——连衣裙,发卡,蛋糕,还有书籍,也给她很多钱。可是女孩仍然不快乐,她想要的不是这些,她所追求的亦不是用金钱就可以换来的。
      母亲做主给她办了转学,她便一声不吭的走进新学校。她没有什么朋友,亦没有器重她的老师,因此她对原来的学校没有一丝留恋。
      那是个贵族学校,在那里老师对学生竟然畏惧三分。一开始她很不理解,但随着时间,她逐渐明白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校园里有高大的梧桐树,会在夏天织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凉,还有鲜丽的夹竹桃,即使没有人照料亦能艳放。她忽然想起八岁时,那个暖洋洋的下午,那个种满夹竹桃的庭院中,一个人问她,在等你的妈妈么?
      女孩夫在课桌上哭了起来——没缘由的,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哭得那么厉害,吓得正在讲课的老师赶紧将她送去看校医。
      校医问她哪里不舒服的时候,她谎称胃痛。
      吞咽了几粒糖衣药片后,老师叮嘱她回家好好休息。同学送她出校门,她便默然背起书包,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缓缓步行。
      直到太阳高悬正空,她才到达了目的地。她站在教堂的庭院中看着神父。他在高高的诵经台后面,对着一脸仁慈的白衣圣母祷告。
      于是她第一次走进了那个只属于他的晦暗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蜡烛味道。还有低沉的吟诵声——似乎是有。
      她轻轻走过去,衣袖擦过黑绒帘幕,它便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圣母,交给了他的信仰,他的灵魂是属于神的,他的□□已被他自己放在了祭献台上,他不会,不愿,亦不能留恋世俗的喧嚣。
      她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第一排长椅上,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间,微微低着头,那样眼巴巴的等着他回头看一眼,像只乖顺的猫咪。
      很长时间后,他终于看见了她。他冲女孩微笑,温和中带着一点点的惊讶。
      “有什么事么?”
      女孩摇头。
      神父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女孩的头垂的更低了。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藏在黑发后面。
      他们就这样坐着,沉默,没有人说一句话,一直到天黑。
      女孩轻轻叹口气,然后即犹豫又果决地站起身,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教堂的奉献盘中,接着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从那个晚上起,她开始写作。一遍遍的写着凄厉惨烈的故事。她是如此迷恋写作时的感觉,那种感觉的美好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写作是她的罂粟花,让她沉溺其中,欲罢不能。他在写作中找到另一种满足——她将故事中的角色当作是自己,她赋予他们自己没有的东西,然后她会觉得满足。
      她买了一本烟蓝色的,简约而精美的硬皮本,用来保存她的文字。其实她拥有配置极高的电脑,还有512兆的移动硬盘,她尽可以把文字保存在那里面,可是只有看到它们的实体,摸到那薄而脆的纸张,闻到那好闻的墨香味才会觉得安全,不会担心那些雪花般缥缈的文字随风远逝。而她选择蓝色,是因为只有这个颜色才懂得她的哀愁。
      女孩没有再去圣心天主教堂。
      她决定让自己变成有资格爱他的女子,所以她不停的写——她的功课并不出类拔萃,亦没有什么艺术特长。生活中的她是一只蝼蚁,只有在写作中她才能找到飞翔的感觉。因此她钻进了自己建造的那些恢宏的、富丽堂皇的城堡中不肯出来。她不甘作一只蝼蚁。
      她退学了。不分昼夜的躲在房间里,伏在桌子上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吸血鬼,魔法师,灵猫……还有虞姬和嫦娥。每一个都是凄厉而凛冽,像冬天里,干枯的树枝在风中的绝望。她将那朵夹竹桃夹在写故事用的硬皮本中,知道那花变得干枯,像纸一样脆,甚至有些纱制的感觉,她依然舍不得丢,那是他送给她唯一的东西,也是她爱着他的唯一见证。
      女孩在写作中度过了本应读高中的三年。三年里她获奖无数——或是证书,或是奖杯,有地方的,亦有全国的,摆满了书架。她抚摸着它们,心中有了一丝欣慰,他知道里自己的目标不远了。
      女孩终忍不住,去了一次圣心天主教堂。圣殿外她看到了他,却没有走上前去,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只是远望一眼,她便已然满足,不再奢求。她转身离开。
      又过了三年,她的第一本书出版了。似乎十分轰动的样子,无数媒体记者争相采访这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可是她从未露面。她已经习惯安静平淡,不被打扰的修女般的生活,她不愿将自己摆在众多读者面前,供人赏评。没有人知道她的背景、生活,人们甚至只能根据她的名字来判断她的性别,报纸上也一度用“迷之作家”形容她。
      她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
      她看着报纸上有关她的众多争论,以及书店里堆成山的,著有她名字的书,却没有一丝喜悦。今天的她的确很成功,可这成功只是她要借来赢得爱他的资格的工具,对她来说这成功本身是毫无疑义的。她的心,她的灵魂,从八岁时就一直徘徊在那两个世界的交界处。那厚重的雕花铁门,十几年来紧压在她心底,不曾减轻一丝一毫。
      庆功宴的当晚,她消失了,亲朋好友在九点钟等她到半夜,她仍没有回来。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价值不菲的高跟长靴踩着让她魂牵梦萦的鹅卵石路。教堂中的夜格外静谧,梧桐花和夹竹桃早已凋谢,满地枯黄,满地的萧索。
      她蘸着圣水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走进神殿。
      他仍然背对着她,面向圣母祷告,她身之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三年来未曾离开这圣殿一步。也许他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她的感情,也许对他来说,她一直都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仅此而已。她想。
      长靴每一次落地的声音都被放到无限大,尽管她是那样小心,不愿打扰到他。
      他听见了这脚步声音,却没有转身,只是淡淡说,你来了。
      她轻轻点头,尽管他背对着她,看不见这动作。
      我来了。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爱你。这不是一句玩笑。
      毫不费力的,她将埋藏了十三年的感情说了出来,没有做任何挣扎,语气平静异常,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亦没有惊奇,似乎早就知道,他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便走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出,她亦不再留恋。她十分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便不再允许着高耸的塔尖束缚她的灵魂,她要将自己从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解放出来,不再做任何憧憬的梦。她不是普通的小女人,也并不愚蠢。
      七天后,她动身去国外,去那个有歌特式建筑和圣母院的国家。飞机起飞的时候,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故土,她看到了那高耸的塔尖,曾经那样死死缠络着她,纠结着她,但如今她已释然。塔尖上,一只白鸽停在上面。
      她放逐了自己的爱。
      从此,女作家安然消失了,没有任何前兆,便蝴蝶般飞走了,没有人能抓住她。当媒体将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正走在那个北欧国家的冬天里,踩过去年的落叶。
      有一天,她老了,终于老了。她不愿意客死他乡,于是回到故国,回到那个生养她的,有着樱花和德式建筑的海滨小城。
      她最后一次走进圣心天主教堂。却没能在见他一面。梧桐树依然立得笔直,夹竹桃依然绚烂,只是庭院中没有了那个年轻的,有着阳光味道的温和笑容的神父。她在庭院中站了片刻,便走了。
      后来有人在郊区墓地遇到她。她定定伫立在一座墓前,久久凝望。然后将一朵似乎是干枯的夹竹桃似的花放在那墓前。
      夹带着土粒的山风吹过,花被风带走了,飞向未知的方向。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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