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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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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后,他站在原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镜中人有着黑色的长发——像母亲一样的长发。
眼睛是紫色的,继承自父亲;无害的眼型、秀美的嘴唇,继承自母亲;鼻子、耳朵,更像父亲;脸型、眉毛,更像母亲……
他身上的一切都有着那两个人的影子。他是将那两个人的所有特质打碎、重组而成的产品。
他的性格不完全来自自己,他的能力不完全依赖自己,他的成就不完全属于自己。
他是灰色的。是介于白色和黑色之间的灰色,是将白色与黑色加在一起,不断搅拌、上下左右地摇晃、放进榨汁机里混合在一起的灰色。
父亲是白色,他时常训斥清水真一,教导清水真一做好事要不求回报,要无私奉献,要舍己为人,对待清水真一格外严厉,和对待陌生人的宽松态度完全不同。他希望能教出一个和他一样白色的人。
他的关照无微不至,他细心的程度无人能及,他能给予母亲的爱比任何人都要多。
母亲是黑色的,内心被各种各样压抑的情感所充斥,愤怒、焦躁、悲伤、苦闷、喜悦、欢乐……所有颜色的颜料混在一起。
她心中满是冲突的情感,她需要比任何人都多的关照与偏爱,但爱不能真正走入她的心。
接触到白色的善意,粘稠的黑色突然发生了转变。
那是不同于正常情况下情绪颜料混合在一起的黑,而是更纯粹、更疯狂的,代表恶意的黑。父亲与母亲终究不能理解彼此,冲突愈发激烈,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父亲死于无私奉献,给予了母亲太多的爱;母亲死于过敏反应,她始终无法像常人一样感受到爱。
清水真一观察着他们,学习着他们。他看着被邻居们所信任,时不时就会收到礼物,但又经常被骗的父亲,知道了付出可以收到回报,但付出过多会收到报应。他看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停背叛着所有人期待的母亲,知道了收到善意会让付出善意的人更加高兴,但收到过多的善意会感到恶心。
父母中的一个人跟他说过,只有付出真心才能得到其他人的真心;另一个人跟他说过,对其他人施予恩惠并不一定能得到回报,因为沉重的、需要回报的恩情是一种压力,人类不喜欢压力,从他人身上得到恩惠,才能够让他们真切地继续为你付出;应当是前者的那个人跟他说过,人是群居生物,只有和其他人聚在一起才能正常地生活。
没有了父母,他应该怎样活着呢?
不,不。没有了父母,他就是自己的父母。失去了观察那两个人面色行动的机会,他就观察自己的脸色而行动。
他现在是独立的。
不,他好像也不是独立的。
独立是好事吗?
好像是好事,好像不是好事。
要活下来,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来。
死后是一片黑漆漆的寂静,死后是静默无声、无人陪伴的孤独。
脚……好奇怪,感觉有人在挠我的脚心,痒痒的感觉一直顺着脚心爬升至心脏,然后再到喉咙。心脏变得好沉,喉咙好痒,想要大声嘶吼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
好想吐。
笑容是假的,眼泪是假的,脆弱是假的,坚强也是假的。
一切一切的表象都是假的。
只有浑身的病是真的。
烦躁是真的,抑郁是真的,惊恐是真的,焦虑是真的。
掩藏在面具下的自己是真的。
是真的吗?
好像是假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等等,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假的。
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从父母的房间传来,清水真一被吓了一跳。他从口袋里拿出枪,打开手动保险,屏住呼吸,贴着墙缓缓靠近卧室门边。
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该怎么做?
乒呤乓啷。
比他刚刚回到家时更吵闹的声响从靠近窗户的书桌的方向发出,一道娇小的黑影灵敏地跳出窗外。不出意外的话,那是一只野猫。
猫。
清水真一喜欢猫。猫的口水是好闻的,猫舔过的毛发是清新的、雨后湿润的泥土味;狗的口水是臭的,像是在阴湿的水桶里浸泡了几天几夜的布拖把。
如果那只猫能够留下来就好了。
一个人待在这栋房子里很寂寞。
啪地一声,清水真一打开了电灯开关,惨白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书桌上干干净净,文件、书本散落一地,杯子被打碎了,杯中的水浸湿纸张。台灯被线吊在半空,和桌腿互相碰撞,发出咚咚的声响。
他看着那堆被水濡湿的、乱糟糟的文件,随手将电灯再次关闭,从房间里退了出去,默默关上房门。
就这样吧。不想打扫房间。
母亲的同事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了。
母亲的同事是怎样的人呢?
他们会留下我,让我替他们办事?还是说我会像母亲设想的那样,陷入比死亡更加糟糕的境地?
母亲在进行的实验内容是什么?她的同事的工作是什么?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清水真一迷茫走到父母的尸体前,站到两个人流淌、交融的血液中间。
对,他应该站在这里,这就是为他准备的位置。这里是观看表演的最佳位置,母亲的同事打开门就能将一切一览无余。
也许他可以更接近父母一些。
他要表现得不太正常,但是不正常世界中的正常才是不正常。
正常人在父母死后会怎样做呢?
好像是守灵。
他端正地跪坐在血液中间。
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吗?
应该吃饭。
放学后应该吃饭。
但是没有人做饭,也不想吃饭。
那就不吃了。
腿越来越酸,有蚂蚁在他的皮肉下方,在他的骨头和血液中爬。
天黑了。
晚上到了。
应该吃药。
天黑后应该吃药。
但是不想吃药,也不想睡觉。
那就不吃了。
等待。
清水真一不喜欢等待。
但是等待的时间总会过去。
在等待中,时间被全然浪费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好。
但必须要等待。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一个白天过去了,一个黑夜过去了。又一个白天过去了,又一个黑夜过去了。
对了。
这一切早就过去了。
在等待之后,又有好多个白天和黑夜过去了。
……
无法呼吸,有什么东西覆盖在脸上。空气被隔绝在什么东西外面,油墨味、胶水和木制混合的纸浆味呛得人想吐。
他好像死过一次了。
不,这是幻觉。
他还活着,但他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不是惊恐发作导致的濒死感,而是物理意义上的窒息死亡。
清水真一睁开眼,双手挣扎着将脸上的东西取下来。
是一张白纸。一张被泪水洇湿的白纸,纸上残存着自清水真一双目中滑落的液体,这说明这张白纸为他拭去了眼泪。
从哪里来的白纸?
他艰难地在脑海中思索。
“……书页?”他叫出这张白纸的名字。
「真一!!!!!」
硕大的字体在白纸上显现出来,油墨的部分因为碰到了水而被晕开了。
是清水真一的泪水吗?
「呜呜呜呜……」
也许不是,也许是这张纸在自己哭。
但是白纸为什么会哭?
白纸自己会哭的话,就会把自己泡烂。
这不合理。
不应该有什么东西能够这么轻易地、滑稽地死去。
「你醒了!」
「我觉得我应该把你叫醒,但是我没有力气,我摇不动你。」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生病了应该吃药,真一需要吃药吗?」
“啊。”
清水真一茫然地张了张口,思索着应当怎样组织语言。
“我……呃,等一等……我觉得……药?不用药……等等,药好像是有用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有用的,但是一定不能多吃。”
“多吃药是没有用的。”
“你是……小猫?不对,总之不是小狗。”
“小狗需要更多的关照,小猫需要更多独立的时间,可以稍微随意一些。”
“散步?被狗绳牵住的运动?不对。”
“所以是小猫?不对,白纸。”
“白纸是动物?白纸是人类?白纸会说话,但是不是人类。”
「真一?」
书页疑惑且茫然地把上半截身子歪向一边,像是在学着清水真一表现疑惑时歪头的动作。
清水真一不说话了。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目光有些涣散。天花板上有象征着白天到来的、从窗户外面偷偷溜进来,又从地板上反射到房顶上的光斑。十几分钟后,他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抱歉,书页。”他小声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书页默默地飘到他的枕头上,靠着他的脑袋,躺下来。它没有说话,即使它说话了,清水真一也看不到。
除非清水真一伸出手,把它拿起来,举到能够看清字的地方。但手和脚都硬邦邦的,身体动不了,没有力气。
“……几点了?”清水真一问。
书页翻了个身,将纸张的一角递到清水真一的左眼上方,角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六点,真一醒的太早了。」
“我还需要等待。”清水真一说。
“我不想等待。”
「这不是等待。」
「真一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