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志·帝阙春深》叶深水

82、第 82 章

　　宇文昭拉着高睿下车，提着柳条篮，上了河堤。
　　说是河堤，其实并非紧邻河岸，真正的赤水河还在百步开外。
　　成帝永泰年间，一代名相江澹宁筹划重修邺阳城，工程浩大，历时三年，方始告毕。修城所剩青砖石料，沿河堤两侧铺开百余里，夹河两岸遍植杨柳桑榆，自成胜景。每逢端午重阳、元宵佳节、落苏灯会，由邺城府衙派人在树枝梢头挂上各色彩灯，灯影倒映在河水中，五色斑斓，流光溢彩，可谓一绝。
　　有这等人间美景，又有现成的开阔场地，所以赤水河两岸向来是客商云集的热闹去处，南来北往的货物运抵京城，从码头直接卸下，过不多时，便摆进邺阳城的各家店铺，又有无数挑夫脚力，在此觅食糊口，不知有多少小生意人全指着这条河养家度日，两岸的酒楼茶肆也由此兴旺，一年下来，光是税金也有数十万两白银入库。
　　“以前曾经有人上奏折弹劾江澹宁，说他筹划修筑邺阳城时，靡费工料，中饱私囊，最后不得不把多余的砖石铺在河堤两旁，掩人耳目，以塞众人之口，单凭这一条，就该治他的罪——”宇文昭一边拉着高睿的手，一边指点河堤周围刚挂上去的彩灯给他看，说道：“那时江澹宁因为废太子一案受到牵连，被关在凌飞阁思过，成帝看了这道奏折，立即扔到地上，把人叫来痛斥一顿，说他读书读得成了猪脑子，一点事情也不会想！修成这样一条河堤，从此流金淌银，造福子孙万民的好事，他只看到浪费那点工料，真是鼠目寸光，白瞎了一双眼！”
　　成帝是高睿的曾祖，虽然也是齐朝开国皇帝圣祖的嫡系子孙，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式微，成帝未登基前混迹于市井无赖之间，只因为景帝专宠那位怀香郇郎，又是突然驾崩，竟然闹得没有太子传国，一干老臣万不得已，遍查皇家族谱，从市井无赖中扒拉出这位活宝，直接丢到御座上登基，据说成帝直到坐上皇位时手里还捧着一碗肉末粥不肯撒手。
　　当时几家外戚各怀鬼胎，本以为这个皇帝是临时拉来凑数的，不足为虑，谁知他外表看似粗鄙，内在竟有经纬雄才，不出几年，便把一个风雨飘摇的局面收拾清爽，又有江澹宁这等贤相尽心辅佐，终成千秋伟业。这段往事写进起居注的，高睿自然也不陌生，说道：“成帝虽然出身市井，但却知人善任，高瞻远瞩，教训人也是很厉害的。不论是王公大臣，惹恼了就当面训斥，从来不留情面，教训完了，你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办好了一样褒奖。当时虽然有不少人弹劾宁相，成帝仍是降旨特赦，宁相在凌飞阁绝食三日，出来以后一句认罪的话也没有，转身就回家了，成帝还要亲自登门致歉，好话说了一堆，宁相就是不理，最后成帝没办法，又怕他饿坏了，亲自下厨烧了肉末粥奉上，才引得宁相一笑，提箸吃饭。”说到这里高睿也笑了，又道：“听说宁相倒是从来不对别人发脾气的，就只对成帝不客气，偏偏成帝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有时候龙颜大怒起来，别人都束手无策，但是只要宁相随便劝两句话，立时就好了。”
　　“成帝英明神武，宁相深谋远虑，正是英雄相惜，风云际会。”想起那段往事，宇文昭也是悠然神往，“斯人斯事，可一而可再乎？”
　　高睿明白他的心意，握着宇文昭的手，故意拿话激他：“你自己不敢和宁相比肩，就不要指望我能有成帝的运气了。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江澹宁？”
　　宇文昭望着高睿笑了一笑，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等着瞧罢！晋州之约，我可是牢牢记在心头，到时候你不许赖账。”
　　他们二人谈论前朝逸事，不觉走出一箭地，宇文昭指着不远处一棵杨树下的小饭铺，向高睿说道：“你刚才不是饿了？咱们先去那里吃饭。”
　　此时未到申正，夏季天长，原本还不是吃饭的时辰，但是高睿也真饿了，听见宇文昭说有东西吃，顿时有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这个饭铺门面不大，其实只是在堤岸上用芦席围了一个丈许宽的地方，支起炉灶炒菜做饭，周围零零落落摆着七八张木头桌凳，有三四桌上都坐着客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正在案上切肉，高睿随便望了一眼，不禁暗暗称奇，原来那老者案上摆着一整条羊腿，他手中一把菜刀盘旋往复，银光飞舞，毫无滞涩，切好的肉片如同雪片一般薄透，纷纷扬扬落在下面的瓦盆里。
　　宇文昭拉着高睿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向那老者大声问道：“老伯，小孟呢？”
　　老者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菜刀丝毫不慢，答道：“他下河挑水去了，文家小哥，你可有日子没来啦！前日小孟还念叨，说你答应了要带他去中军大校场举石锁玩儿，怎么竟然就没信了？别是忘了吧。”
　　“怎么会呢，老伯放心，我过几天就给他找个好差使，比举石锁好玩多了。”宇文昭刚刚说完，袖子被高睿拉了一下，指着他身后说道：“你看，那个人好大的力气！”
　　宇文昭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黑铁塔般的少年，手中提着两大桶水，正沿着河堤远远走来——奇怪的是，他虽然没有用扁担挑水，却也不像普通人那样双手垂下提着水桶，而是双臂平伸，把两只胳膊当成扁担，平平地提着水桶，这种提法全凭双臂肌肉的力量，比别人要多花十倍力气不止，可是这少年却举重若轻，似乎手上拿着的不是两桶水，而是两根鹅毛，倒好像在故意炫耀一身蛮力似的。
　　宇文昭轻轻在高睿手上拍了拍，站起来向那少年挥手，喊道：“小孟！过来——”
　　那少年听见宇文昭的喊声，顿时撒开两腿跑了起来，手中水桶左右摇晃，洒出少许清水——原来竟是盛得满满的两大桶。加上那铁桶比寻常的水桶又大了三倍有余，这两桶水的分量着实不轻。
　　高睿情不自禁向宇文昭斜睨一眼，心中暗想：“子尚刚才带我去见了卫岫，此人虽然身带残疾，实是个无双国士，现在他又带我来见这力大无穷的少年，莫非也是想引荐给我？他这么做的用意，是想让我加意培植自己的势力，将来才好与那班左右朝纲的老臣抗衡……子尚真是用心良苦。以前我整日困在宫里，每天看见的都是那些老面孔，又怎会知道天下之大，竟有如此多的能人异士？”
　　正想着，那少年已经奔到近前，到炉灶旁放下水桶，便过来和宇文昭说话。
　　高睿暗中端详，见这少年只穿了一条犊鼻裤，露出黑黝黝的上身，肌肉虬结，极为壮实。犊鼻裤上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按说高睿也不算矮，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稍微高一些，但在这铁塔般的少年面前，也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宇文昭举起那个柳条篮，向那少年笑道：“你瞧，阿岫让我给你带的葡萄。”
　　那少年憨憨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牙齿，问道：“阿岫好吗？”
　　“好得很，他又骗我上当一次。”宇文昭随口应道，拉着高睿对那少年说：“这是我表哥。他比我大六岁，所以也比你大六岁，快，叫表哥！”
　　那少年乍然见到高睿，先是呆了一呆，彷佛难以置信般的表情，随即脸便红了，加上肤色黝黑，几乎紫胀成了茄子色。宇文昭在旁边不断催促，那少年使劲搓着手，吭哧了半天，期期艾艾，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表……表……表哥……”
　　高睿没想到宇文昭竟然会这样引荐这少年给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宇文昭暗中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说道：“这是孟平，他比我还小两个月，所以我们叫他小孟。他天生神力，邺阳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高睿只得点了点头，含糊答应过去。
　　孟平却忙不迭放下葡萄，急急忙忙去搬炉灶，看样子是要挪个地方。
　　孟老伯剔完一条羊腿，端着切好的羊肉片正要下锅，见小孟要挪锅灶，不由奇怪，问道：“傻小子，你这又要做甚？客人等着吃抄羊肉呢，还让不让你爷爷做买卖啦？”
　　孟平搬起整个炉灶，一直挪到十步开外，被他爷爷喝止了三五次，这才放下。然后不吭声地打了一盆水，涮了干净抹布，过来把宇文昭他们坐的桌子擦了又擦。
　　宇文昭笑道：“小孟，你今天是怎么了？以前我来过多少次，也没见你这么殷勤过，总不会是看在那半篮子葡萄的份上吧？那是阿岫送你的，改日你谢他好了。”
　　孟平看看宇文昭，又看看高睿，忸怩半天，方才说道：“表哥……是神仙一样的人……我只在画儿上见过……怕炒菜的油烟把他熏坏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宇文昭忍俊不禁，“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事睡得早，没更。以后有时间补上。请大家继续给力，让我继续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