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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莫问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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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莫间尘来说,1998实在是人生中最忙的一年。为了修双学位,他几乎一直不停地往返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周围和他一样或者更甚的人不在少数,他只能逼着自己跑得更快。
中午,顶着烈日从教室出门,几天没闭眼的莫问尘只觉一阵头晕再醒来时,校园的花圃已经成了医院的病房。虽然年轻,医生还是建议他休息几天,送他来医院的教授特批了假条,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病房,原因无他,莫问尘在学问上实在是个好学生。
六人间的病房就在急诊旁边,房间内外孩子的哭声,老人们的谈话,青年的抱怨环绕在他耳边,而他自己却实在像置身于人间之外。大学已经上到了大三,除了舍友几乎无人可以聊天,爸妈远在东北,偶尔他打电话回去,第二天就立刻有包裹寄来,他们疼他,但实在是忙于照顾新生的弟弟,亲戚家倒是有两个妹妹,一个在南方工作,一个在老家读高中,跟他都没什么可聊。
问尘,问尘。这是出生前,有个和尚让他父母定下的名字,那人说这孩子和俗世缘浅,取个“一问红尘”,好加深些让他留于俗世的羁绊。
那和尚当真是个神人。莫问尘知晓后一直想见上一面,只知道他法号“善行”,二十余年,终是缘怪一面。不过,孤独也好,不合群也好,他在钢筋铁骨之中给自己的定位本就是旁观者,大有“我问红尘以名姓,待红尘以红尘问我”的潇洒。
人活两生,纵是上辈子未及弱冠又生死难断 ,他还是活出了莫名的自矜。
就像所有人都是海洋里随波漂泊的扁舟,他至少知道是曾在哪儿出航。
不过这不能对任何人说,玉宇琼楼对别人来说是场梦,正如钢筋水泥对他来说更像一场梦一般。
那年还不怎么流行穿越一说,莫问尘也不是青少年,自是接触不到这类网络用语。如果要他给这段经历定个性的话,大约是“三魂七魄错饮孟婆汤,千年之后梦游成新生”吧。
那天下午,莫问尘破天荒地收到了一位同门师妹的委托,暑假正是招生季,学生会忙不过来,就想请一些外援,来简单做一些新生咨询,莫问尘正好无事,便答应把自己的账号放到学校官网上。
毕竟只是外援,业务不熟悉的莫问尘被安排到了最末尾的咨询位,一个下午,只有寥寥几个同学问些校园环境的事。倒是师妹挨了导师一顿训,大约是说些什么应该叫他好好休息的话,后来又将他的账号撤了下来。
很多年后,莫问尘再想起来那次的经历,总感觉不能再巧。早一秒钟,那人不会来问他,晚一秒钟,他也接收不到那条消息。好像命运早就安排上了他人生中不知那一刻会到来的一场大雪,叫他永远忘不了早上醒来时雪停了,阳光洒在雪上的那种遗憾又怅然的心情。
账号的昵称叫作“我不渡我”,个性签名是“想看跨世纪的一场烟火”。说实话,这样的内容在当时一众非主流中实在是清新,但是又有着非同一般的中二劲儿,看了却不觉得有多么违和。
莫问尘本着敬业精神,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人退给师妹,而是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你好。”
奇怪的是对面并没有什么回应,但头像依旧亮着,莫问尘也拿不准那人是不是下线了,又或者只是一个恶作剧,正准备关闭页面的时候,那边才发过来:“请问贵校离某城远吗?你好,学长。”
莫问尘愣了一下,某城实在称得上是偏远,如果不是偶然听同学提起过,他大概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一座经济说不上是发达,可又不是农村的城市,听说教育资源也并不是很完备。但他还是回话了:“是的,不算是近。但是通火车,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这句话发出去以后,对面的人沉默得更久了:“谢谢。”
他又发来一句:“如果方便的话,我能留一下你的账号吗?”
“没问题,”莫问尘没有想别的什么,只当是个要考过来的学弟,想能有个认识的人在学校引导一下,便很痛快地给出了答案,然后主动发出了好友申请,为了不麻烦学生会成员,咨询的工作完成之后,会统一删除被咨询人的好友,莫问尘这么做,就相当于是把这个人在通讯录留了下来,“我是莫问尘,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我。”
“谢谢,我叫宁臻。”
那时候,宁臻还没有考试,他是下一届才能毕业的,到大学的论坛只是提前逛逛。宁臻不太会聊天,或者说,不太会暴露自己的情绪,也不太会发表情,就简单地聊两句,莫问尘有时候会给他说一些学校里的见闻,就当是提前适应校园,后来二人渐渐聊得多了,从冷气永远开足了的图书馆到学校里野猫新生的小猫咪,到海内奇闻,到科幻怪谈。
宁臻吐槽莫问尘的账号像古代老干部,莫问尘就吐槽他的个性签名像文艺青年。
这感觉就像老友会面,莫问尘多年没有这样聊得来的朋友了,就像干燥的草垛受到一点星火就迅速燃烧,把沉默里投入到有机物迅速氧化的嘈杂中,从静态的变为热烈的动态,然后用火光点亮昏黑的夜空。
朋友,有时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一面镜子,两边的影像都不一样,却每一束光线都吻合。和宁臻开脑洞幻想四海八荒的那段日子,大概是莫问尘在人间走一遭走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直到某一天,宁臻要专心进入复习,临下线的时候说:“学长啊,我的苦日子要来了。”
莫问尘回忆自己的高三时光,书山书海,只觉得学海无涯,回复道:“那确实。”
“如果我撑不下去了的话,我给你发消息,记得来救我。”
莫问尘无端想到了一首诗:“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笑了笑,在键盘上敲下他们聊天的最后一句:“好,祝你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那之后的几个月,“我不渡我”的头像一直是灰色,莫问尘转而又泡在图书馆,某天要给教授查资料时偶然翻出自己的邮箱账号,他曾在聊天的时候和宁臻交换过邮箱,但有聊天软件就已经够用,二人都没有传过邮件,他突然发现上面有一则宁臻的留言,是定时发送:
“莫问尘,不要笑我的个性签名,我的确想看一场跨世纪的烟花,但可能等不到了。如果不能再见的话,我想告诉你,谢谢。”
邮件的时间是几个小时之前,但是设置的定时发送,学校的招生才刚刚结束,莫问尘注意到宁臻一直没有上线,曾担心过是不是考试失利,思来想去没有问出口,只是在灰色的头像下面偶尔发点祝福。直到发现了那则邮件,莫问尘本能地觉得不对,最终挣扎在三,想着问师妹要新生名单,看看有没有宁臻。
师妹却是很惊讶地看着他,把他拉到一边,确认了是什么姓什么名,又确认了年龄、性别和地区,半晌才小声问道:“莫师兄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
莫问尘只说是认识,听说他想考这所学校,但不知道考上了没有,就想问问。师妹会问他这么详细,必然是知道这个人了?
他说这话之后,师妹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再三追问之下才说:“确实有这么个人,成绩很不错,本来都录取了的,可是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听说坠楼死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怎么样不知道,不过听说那孩子是孤儿院出来的,在学校里一直过得不……”
莫问尘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满脑子只留下两个字:荒诞。
那天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连怎么谢谢师妹,怎么走出实验室,怎么回到的宿舍都恍惚不可追溯了。
他把那几句邮件上的话看了几遍,又翻了翻聊天记录,胸口仍旧不舒服,哪怕宁臻和他只是萍水相逢,这几句话的缘分竟生生以死亡终结了……人有生死,莫问尘是真真切切体会过了的。且不说他自己便是真真切切从鬼门关上趟过去的,这么多年,他亦是经历过生死离别,只是思来想去,不知怎么想,都觉得宁臻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他还是觉得难受,半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最后千方百计地托导师找到了宁臻的学校。
后来啊,写在新闻报道里的,没有莫问尘昙花一现的好友,没有那个夏天学校招生咨询的论坛,也没有“我不渡我”想看的那一场“跨世纪的烟花”。
只有一场排挤,一场吵架,一次欺凌,一场意外——或者说,一场遗憾。
宁臻一直没能再碰到电脑,就像他一直没能擦干床上被人倒的水一样。他没能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唯一的朋友来救他,也没能为了晒被子,在那片夜色中,从那栋楼上走下来。
那是一栋栋略显褪色的建筑,最高的一栋有七层高。莫问尘走上去,只觉得疾风猎猎。
但那里其实是看烟花的好地方,周围空空旷旷的,像傲立群峰。
物理课本里写的,七楼到地面需要多久,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死在校园欺凌里的孩子,用尽了一生时间。
那时候这段故事才刚拉开序幕,只有一个怯弱的普通人,一种不合群的性格,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孤独,一段昙花一现的友谊,一把名为“人性本恶”的匕首,一首古今相逢的诗篇,还有一场跨世的奇迹。
而在千年之前睁开双眼,只是这场奇迹的开端。
后来的后来啊,在后来的故事里,莫问尘更习惯于被人称官号,更喜欢楼台高坐;而宁臻,则更喜欢像烈火般穿梭在原野,在月夜下踏雪无痕。
远离过往,过往才散尽了,却又好像没有。往事是一把刀子,把血肉削成人的形状。
他们,一个叫傅以绥,另一个,叫洛元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