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金桂香 ...

  •   老街的桂花开了,远去的故人未来。我的爱人啊,你何时能够归来?
      雨后初霁,空气清新,丹桂飘香。一个华发老人蹒跚着从屋中搬出一张椅子,坐在树下望着远方,身旁的地面上放着一个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老人的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青年——大概是老人的后代,目光紧紧跟着老人,生怕后者一个不小心跌个跟头。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老人了。老街的这棵金桂只一看便知年岁已有数百年,多年前拜访友人时偶然路过,深深为这棵经过了无数岁月、挺过了枪林弹雨的古树而折服,自后数年,我每年都要算算时间,在金秋八月时节,挑个时间来看一看这古老的生命,闻一闻它积淀了数百年带着岁月味道的花香。
      不出意外地,每次来时都能见到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和这个青年。
      于是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好奇心,走上前去与这看上去身上很有故事的一大一小攀谈起来。
      那青年并不抵触与人交流,很乐意满足我的好奇心:“阿公啊……”提及老人,青年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阿公生在战乱时代,早些年参加过抗战的。”
      一旁的老人听见是在说自己,便也竖起了耳朵,不期听到的却是自己期望之外的描述,于是插嘴道:“我那其实不算抗战,都没有真正上过前线。我们世襄那才算是真正参加过抗战的人。”
      提及故人,老人明显很开心,于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和青年做听众,将跨过了几十年岁月的往事,娓娓道来。

      林洛笙第一次作为主角登台,是在十八岁的时候。
      戏台子就搭在老桂树旁边,那时正值丹桂飘香时节,金桂的清香缭绕在每一个听众的鼻尖,为精彩绝伦的表演锦上添花。
      虽然在此之前林洛笙已经多次作为配角登台,但是这次意义不同往日,难免紧张。有的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发挥失常,有的人则会超长发挥,林洛笙当然属于后者。本子他早已烂熟于心,台子也已走了不知多少遍,加之林洛笙虽学戏年龄稍晚,却天赋异禀,且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
      演出很顺利,出彩的表演、婉转悠扬的戏腔俘获了不少观众的心。然而,就在演出快要结束的时候,林洛笙灵眸一转,扫过台下,不期看到了前来听戏的金世襄,后者太过惹眼,目光没能收回去,加之心神不定,先前一颦一笑间极近优美的林洛笙,很滑稽地给众人表演了个——平地摔跟头。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金世襄刚跟林洛笙的目光撞上,便见后者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的时候来气哏哏地瞪自己,随后满座哗然。林洛笙快速调整,不失仪容地起身,继续表演。
      刚下台,林洛笙却意外地没见到来气呼呼训他的老班主,后者没来,他也落得耳根子清闲,径自去卸妆去了。
      妆未卸完,却见老班主领了一个人进来,林洛笙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害他摔跟头的那人,当即便瞪圆了眸子。
      “洛笙,来来来,见个人。这是金世襄金先生,”老班主张罗着给两人介绍:“金先生,这就是方才与您说的,林洛笙。”
      林洛笙还没弄明白情况,但是看班主的样子和来人的打扮,他猜测应当是什么有权有势人家的少爷了,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只得在班主的眼神示意下规矩地行礼道:“金先生。”
      金世襄笑着还礼,他模样生得周正,笑起来就像雨后初霁的阳光,又清又暖,和清新的金桂一样讨人喜欢。
      “方才林先生看着我摔了,在下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特来致歉,还望林先生原谅。也请班主莫要责怪林先生了。”
      “……”林洛笙决定收回方才这人讨人喜欢的想法,这人居然这么肯定自己方才摔倒是因为他,脸皮真厚,还直接拆穿,真不是东西。林洛笙想了想,还是决定否认事实:“方才我的确只是不慎摔倒,并非因为金先生的缘故,还请先生莫要多想。”
      金世襄便也不再继续坚持,笑了笑,却也没肯定林洛笙的“狡辩”。
      反正,无论如何,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并且在不久的将来快速好上了。
      时常有些文人,以自以为很懂的姿态否认一见钟情的存在,但是在后来好几十年的人生中,林洛笙一直很肯定,自己和金世襄就是一见钟情,并且是互相钟情,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他想。

      林洛笙唱戏、金世襄来听戏,表演过后还要来纠缠着温存一番,金桂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恬淡的日子像水乡的小河一样静静流淌。
      要说洛笙这一辈子最大的人生转折点,大概就要数北平沦陷那一天。先前前线也有消息传过来,报纸上时不时就有某座城市沦陷的报道,这些洛笙都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战争会真的跟自己扯上关系。
      “洛笙,我要去南京了,现在前线的形式很严峻,日本鬼子打过来只是时间问题,父亲已经带着一批人去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金世襄吻了吻林洛笙,道。
      林洛笙闻言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他知道了一件事:金世襄要去上海了。
      “你要去南京?”他知道金世襄家世很不一般,但是他不知道居然不一般到打仗了金世襄要去参战。
      “是,你就在此处,苏州要是沦陷了你就去别处——往没沦陷的地方跑,保住自己,等我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林洛笙捂住金世襄的嘴,脱口而出道。
      “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南、京。”林洛笙一双桃花眼紧盯着金世襄,一字一顿道。
      “你……不行。”金世襄以强硬的态度挪开了林洛笙捂在自己唇边的手,道。
      “我为什么不行,”林洛笙急了:“我虽是戏子,却也拿得动枪,扛得动炮,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有义务保家卫国!”林洛笙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有这么慌过,连报纸上看来的话都用上了。
      “保家卫国有我们就够了,用不找你……”
      “怎么用不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林洛笙气急,抬高了声音吼道。
      金世襄也怒了,以更高的声音压过他:“不行就是不行!外面很危险!你知道战争打起来有多激烈吗,你躲都没处躲,战场上都是子弹打炮,我都护不住你!你那是送死!”
      “都是血肉之躯,那你们不也一样是送死!我不要等你,我要跟你一起!”林洛笙吼着吼着,就撑不住了,两行清泪载了慌乱、着急、愤怒等诸多情绪,决堤而出。
      金世襄第一次见林洛笙哭,火气当时消了个底朝天,连忙把人搂过来抱在怀里哄。
      林洛笙挣了两下以示不满,金世襄只得把人抱得更紧,像是怕媳妇儿跑了一样:“我这是为你好,洛笙,打仗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不管,”林洛笙吸吸鼻子,哑声道:“你如果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就去南京找你,爬也要爬过去,你别想丢下我!”
      金世襄被他的固执闹得哭笑不得:“你要是去了南京,就唱不了戏了。”
      “我这就去跟班主说,我不唱了。”
      就这样,林洛笙生来第一次离开了苏州,和他的金世襄一起。

      由于是冲着要上战场来的,林洛笙主动要求被安排去和新兵一起训练,而金世襄则跟着世叔巡视他们操练。白天是上下级,一到晚上就偷偷私会,林洛笙没少被不要脸的金世襄就此事调戏地面红耳赤。
      要上战场的人对战争的关注比一般人要多不少,那段时间,林洛笙只觉得自己的耳边每天都是哪哪座城市沦陷了,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这个话题的热度就没有个降下去的时候。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军中训练极为严苛,林洛笙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个吃得苦的,加之金世襄就在自己身边,训练的那点哭便算不得苦了。
      但是,战争是个从不让人失望的东西。
      “什么,你又要去上海?”月夜寂静,林洛笙一时没能压住声音。
      “上海更加紧急,我要去支援。”
      “我也去。”林洛笙不假思索道。
      “你听着,你得在这好好活着,现在各处铁路都被炸断了,来接我的车还要载别的军官,你别去了,乖。”
      “我不要,”林洛笙意识到事态严峻,哽咽道:“我不要,车上坐不下我就趴在车顶上,车顶趴不下我就走过去!我也受过训练的,我也能去!”
      “我会派人看住你,尽量留在国内,倘或国内形势不可控,就送你去国外,”临近别离,金世襄声音也有些颤抖,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这次由不得你任性。”
      金世襄轻易不勉强林洛笙,但是倘或他真的要做什么,林洛笙也拦不住。

      再之后,林洛笙被金世襄安排的人连捆带绑地去了苏州,苏州沦陷后又辗转安徽、陕西、四川等地,甚至还被带到国外待了一段时间。
      一开始,林洛笙并不安分,从每天早上睁眼到晚上阖眼,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去上海找金世襄,甚至几次试图逃跑。奈何金世襄家中大概是真的家大业大,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腾出靠谱的人手来看住林洛笙。林洛笙势弱,逃不掉。
      各种方法都试过了,绝食、以死相胁……然而,负责保护他的陈勍却只是冷冷地道:“如果你把自己折腾死了,等金先生凯旋归来,看到的恐怕就是一块碑了,你要是忍心他后半辈子都在绝望里度过,大可寻死。”说罢,还着重强调:“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
      “他绝望一辈子是他活该,谁让他把我丢开的!”话虽这么说,但林洛笙还是默默妥协了,毕竟金世襄还没死,他也得好好活着,不能给本就在前线的爱人添麻烦了。
      他曾经多次问前线的情况,陈勍也不瞒他,金世襄最近参加了哪些战役、情况如何、哪里受了伤,一概情况都交代得很清楚。金世襄还多次写信过来,每次信封里都会夹一片桂叶,倘或碰到金秋八月,还会放几朵小小的桂花,整封信都因此染上了沁人心脾的花香。
      金世襄一直在打仗、受伤、痊愈、再打仗,一个地方结束了就去另一个地方,好像有永远打不完的仗,林洛笙常常托着腮,看着庭中的桂树,喃喃道:“金先生啊,这仗什么时候仗才打完啊?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一旁的陈勍见状也只能沉默,他无法代表金先生回答这两个问题,或许,金先生自己也答不上来。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知道消息的那日,林洛笙的欢呼声几乎将房顶都掀了,一蹦三尺高。一旁的陈勍只是笑着看他,眼底却不见笑意,但林洛笙显然没注意到。
      “陈勍,金先生赢了!我们回苏州吧,他肯定也会去的!”
      “好。”
      两人此时正在成都,战后交通很不方便,两人不知转了多少次车,辗转数十天才再次站在当年的那棵老桂树下。
      战乱结束,遮蔽天日数年的阴霾终于散去,阳光悠悠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大大小小的斑驳树影。金桂开得正欢,闻到久违的清香,陈勍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更好了。
      戏台早已散去多年,当初高朋满座的盛况早已不见,而今只剩一堆残垣断壁。
      “戏台子没了……”林洛笙有些遗憾:“只希望人都还在。”
      “林先生……我们可能,要先去一个地方。”陈勍说得有些艰难,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嗯?”还沉浸在即将和爱人重逢的喜悦中的林洛笙仍旧没有关注到陈勍的异常,只当有什么特殊情况:“那先去吧。”
      喜悦在见到金世襄的墓碑的那一刻瞬间消失殆尽,林洛笙膝盖一软,径直跪在墓前。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无声地流着,林洛笙的眼睛红得发烫。
      “去年,在长沙的时候……”陈勍低着头,说得有些困难。
      “那你……早就知道了?不会吧,你是在骗我对吧?”林洛笙声音小小的,神情小心翼翼,很是惹人怜爱,但是世上最会心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林先生,金先生他……”
      “不对!你是在骗我!肯定是在骗我!肯定是因为刚到苏州的时候我不听你的话,你这是在报复我!”
      “我没必要报复你,林先生,节哀。”
      “我不信!”林洛笙的泪狂涌不止,他很聪明,当然知道陈勍没必要骗他,但是嘴上仍旧犟得让人没办法:“他只是要帮他父亲在做抗战的收尾工作,所以才不能第一时间回来的,我要去等他,等他回来!”

      言及后来,老人似是情绪波动极大,再说不下去了,长满皱纹的脸早已被热泪浸透,嘴唇颤抖不已,。
      青年连忙轻声安抚他,哄着他进了屋。安顿好老人之后,青年再出来,看见我还在,便把故事补全了。
      后来林洛笙固执地不愿意离开老桂树,陈勍便把旧戏园子买了下来,搭了房子,将林洛笙安顿在这里。许是收到的打击太大,林洛笙时常神智不那么清楚。有时常能见他抱着金世襄的墓碑泣不成声;有时又常坐老桂树下,痴痴等着故人归来,他记忆里的金世襄永远在辗转各处地打仗,他便常年守在老桂树旁边,每天问陈勍金先生近况如何,每年老桂树飘香的时候,总也要来树下坐着,等未归的那个故人。
      这一等,就等了几十年。
      “那你是?”我刚问出口,又觉得又有些冒犯了,连声道歉。
      青年倒是不甚在意,浅笑道:“我是陈勍的孙子,陈伯益。”
      阳光斑驳出细细碎碎的树影,老桂树仍旧开着,数百年的时间仍旧没能冲淡它的芳华。
      事已至此,似乎没什么能祝愿的了,只能心中默念,只希望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故人啊,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好好的,下辈子啊,别再让爱人苦等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