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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替夫从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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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老街的桂花开了,远去的故人未来。
金秋岳由着佣人将轮椅推到桂树下,细细的轮子碾过落下的桂花,寡淡的泥土便也沾上了一缕清香。远方零星几只小雀在黛瓦上蹦蹦跳跳,时不时腾空扑棱一下,有点可爱。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金秋岳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在来往的行人身上逡巡,生怕一个走神,便错过了那人归来的身影。
但是,无论他走不走神啊,那人……
01
金秋八月时节,老街那棵桂花树的香味儿整条街都能闻到。金秋岳自幼便在这棵树下长大,在这里读书写字,听先生讲岳武穆、文天祥,后来又听父亲讲党政、抗战。桂花树一直陪他到十七岁。
十七岁那年,金公在一次战争中去世,金秋岳继金公遗志,参军打仗。金秋岳年少有为,带兵指挥毫不含糊,加之金公生前朋友帮衬,几年下来金秋岳年年升官,金公的战友们都称赞其颇具金公当年风范。
“长官,今儿司令府上请听曲子,一道去啊。”
“你们去吧,记得不要饮太多酒,我就——”
“哎,秋岳,别一直办公务了,去听听曲,权当放松放松也好哇。”
司令都发话了,金秋岳于是也不好拒绝,只得无奈地笑笑,跟着去了,心里却还盘算着过会子怎么溜掉。
金秋岳和别众不同,寻常的军官到了他这个位子,三天两头结伴去吃花酒不足为奇,更有甚者三天两头就要娶一房姨太太,金秋岳却不甚喜欢,有仗打仗,没仗就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务、或者去练兵场巡视一番。
“今儿的戏是谁唱的?”
“你还不知道?是苏映棠啊,据说司令为了能请动他给大伙儿唱戏,花了不少功夫呢。”
“苏映棠?倒是长官有心了。”
地方在一处欧式洋馆,砖红色的外墙,周边植了一丛绿树,映着很好看。
就在这栋洋馆里,金秋岳第一次见到了苏映棠。
02
戏开场不久,众军官就发现了端倪。往日眼中只有敌人、同僚、公务三种东西存在的金秋岳,居然破天荒地真的对戏曲感兴趣来了。
金秋岳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戏,但是他总觉得,记忆里的戏曲并没有这么好听,也没有这么吸引人。
发觉金秋岳不同寻常,众军官都很没有个同僚样地抱起胳膊来打算看好戏了。
果然,在某参谋长的“暗示”下,司令梁伯驹很快注意到了:“秋岳很喜欢戏曲?”
金秋岳正一门心思花在戏曲上,闻言吓了一跳,回答有些含糊:“还好吧。”
梁伯驹于是很高兴,倒是头一次见金秋岳有些喜欢的东西。照秋岳的性子,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倘说还好,那便是极其喜欢了,只是可能碍着心理上过不去,便说了个中肯些的词。
思及此处,梁伯驹便微微一笑,鼓励道:“这没什么的,很多军官也这样。倘若喜欢,秋岳大可直言。我与苏先生有些交情,秋岳对此感兴趣的话,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金秋岳目光落在台上长袖盈风的那人身上,拒绝的话一时间没有说出口。
事后梁伯驹果真介绍两人认识了,只是金秋岳一根筋,当然不懂他的真正意思,只道是以后听曲可以请苏映棠给他留个座。
身在军中,金秋岳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刚毅的、严肃的、圆滑的、憨厚的、淳朴的、粗鲁的,只是,他头一次见着苏映棠这样的,既有着戏子的优雅柔弱,又不掩艳丽皮囊下的一把傲骨,刚柔并济,气质出众,和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
这样一个人,很叫人喜欢,人缘应当极好的。
“长官有空的话,随时可以来听戏。”苏映棠含笑道。
倒是一旁的梁伯驹微微吃了一惊,其实听苏映棠的戏并不容易,他只是凭两人的交情才得以请到人,换做旁人,初见便能得他这么个允诺,其实少见的。
03
虽是苏映棠给了承诺,但是金秋岳并没有去。那次听戏之后不久,北方打起来了,金秋岳被临时调去北方指挥,知道次年秋天才回来。
“这桂花就这么好,让你着急忙慌地赶回来?”梁伯驹命人把车停在桂树下,看着金秋岳努力掩饰心中急切的样子,也好奇起来。
金秋岳径自下了车,撇了下嘴:“长官,你不懂。”
梁伯驹闻言失笑:“我是不懂,你懂便好。过会子听戏去不去?自认识你之后,我每次去听戏苏先生都要问一嘴你的事情——”
“不去。”
金秋岳站在桂树下,一呼一吸间都充盈着桂花的芬芳。梁伯驹站在不远处,不开腔了。静了心,金秋岳感觉自己重又来了精神,思虑一二,还是改口道:“还是去罢,我也许久没听戏了。”
梁伯驹笑了起来:“我就说嘛,苏先生的戏,谁都拒绝不了,连秋岳都很喜欢的。”
金秋岳想反驳他,但是想一想,苏映棠的戏确实很不错,否认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得住了嘴,神情微窘。
金秋岳这副模样很少见,梁伯驹心中颇感意外。
戏散了场,人却不散。军官们仍旧推杯换盏,更有喝醉了的在慷慨激昂地演说,末了还要揪着同僚问一句认同不认同。
金秋岳不喜欢演说,便寻到一处人少的角落,打算静一静。
“长官一个人在此处想什么呢?”
金秋岳循声望去,却见苏映棠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对面,这一抬眼,正撞上一双微微发亮的眸子。
苏映棠卸了妆、脱下戏服,白白净净、腰杆挺拔。金秋岳突然觉得,苏映棠其实并不像一个戏子,温和儒雅的模样,反倒更像个留洋归来的小少爷。
“还能想什么,”金秋岳目光在大厅中的军官们身上逡巡,很快重又回到苏映棠身上,他苦笑一声:“想他们还能这么逍遥多久。”
苏映棠露出了微微惊讶的神情:“长官何出此言?”
金秋岳叹了一声,生怕酒后失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再说这个话题。
苏映棠见状也不深究,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发话。
金秋岳又喝了两口酒,道:“苏先生的戏唱得很好。”
“只唱得好可不够,长官喜欢么?”
金秋岳犹豫片刻,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长官喜欢的话,可常来。”
04
梁伯驹发觉金秋岳最近很反常。往常的金秋岳恨不得住在办公室,一整天都把自己泡在公务里;现在却常常不在,问金秋岳在否,常常能听到的话就是“长官听戏去了”。
秋岳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听戏了?
近来国内稍稍太平了些,也没什么会要开,梁伯驹闲了下来,便按捺不住那颗老妈子心了。
命人将车开到戏园子门口,梁伯驹正碰上了听完戏出来的金秋岳。
见到梁伯驹,金秋岳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很快冷静下来。镇定地走到梁伯驹面前,行礼道:“长官。”
梁伯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秋岳最近常来听戏?”
长官问是不是常来听戏,这怎么答?说是吧,显得不务正业;说不是吧,又不好说谎。于是金秋岳便不开口,大概意思就是: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梁伯驹当然不一定要他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苏先生确实很好,秋岳不必心存芥蒂,喜欢听戏可以常来,公务安排给副官就好。”
毕竟和可以交给旁人来办的公务比起来,终身大事更加不可含糊。
梁伯驹说完,便坐上车,汽车快速调转方向,开走了。
留下一个不明所以的金秋岳。
梁伯驹当然只是来看看金秋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因此并未去见苏映棠。
在他下一次见到苏映棠的时候,同时见到了金秋岳。
当天整个司令部都炸了!
“长官!金秋岳!有相好了!”
“是个戏子!”
“是苏先生!”
大家都吃了一惊,他们这才想起来,去年去听戏的时候,金秋岳确实对苏先生态度很一样。原来那时候就有了苗头。
对这件事情感受最直观的就是金秋岳的下属们了。长官最近简直不像长官了,说话做事都温和极了,从前冷厉的样子影儿都没了!昨日副官事情没办好长官都不训他了,只是让他下次留心!长官每天按时回家,办不完的公务宁可带回去办都不要在军部多留一分钟!
太反常了!
金秋岳当然知道自己最近很反常,但是他并不在意。这不是什么坏的变化,以后他会让这种“反常”变成“不反常”。思及苏映棠,金秋岳手头办事的速度又快了起来,只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办完公务回家的才好。
金秋岳指挥能力很强,很受军部重视,有什么重大战役常派他去。
从前自然没什么,金秋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但是现在不同往日,有了苏映棠,难免心中迟疑。
对此,苏映棠倒是不甚在意,只是温声道:“如今的年代不同从前,硝烟四起,战场比我更需要你,你心中不必有顾虑。只记得要活着回来,我就在老桂树下等你。”
每次金秋岳打完仗回来,果真能看到站在树下面带喜色地迎接自己的爱人。
虽然没明说,但是金秋岳已然下定决心,等日后天下太平了,一定离开军部,寻个景致好的地方,好好陪着苏映棠,每天听着他唱的戏,就此度过余生。
05
苏映棠照常买了报纸看,正看到说上海那边打了胜仗,满面的报纸都在庆贺,苏映棠也是面露喜色,金秋岳此去正是上海,这说明,他又要回来了。
门铃忽地响起,苏映棠便起身去敲门,心情很好。
“苏先生,上海那场仗里,司令部不幸被炸,金长官他……”
苏映棠站在病床前,轻轻握住爱人的手,神情恍惚。先前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却不复从前。
“性命是无碍的,只是两条腿都被炸上了,落下了残废,日后怕是再不能上战场了。”医生叹了一口气:“好好照顾他吧,能活下来,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战场上,更多的,是再没能活着走出来的。但是活着的也不并没有好受到哪里去。
就像金秋岳,他现在的感受不会比直接死了来得好。
苏映棠能理解他,却不愿成全他,他的爱人应该好好地活着——既然老天爷给了这个机会,他的性命和他的夙愿,一样都不能少。
梁伯驹和几个军官一道,去看望金秋岳。还未进门就听到有人在吼。
“别拦我!我这副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别管我了!映棠,你别管我了!”
“不能上战场……不如杀了我。”
“我没死在战场上,却这么活了下来……”
“映棠……”
苏映棠不住地全劝解,但他声音本来就细,面对金秋岳的大喊大叫,颇有无可奈何的样子。
梁伯驹几人面面相觑,快速推门进去了,一个副官冲去叫医生,只怕再过一会,苏映棠就要拦不住了。
金秋岳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一时间众人心有戚戚,说不出什么滋味。
最后,还是苏映棠一把抱住了金秋岳。戏子明明身形纤薄,却还是制住了金秋岳。
苏映棠就这么搂着他,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轻声地叫着先生。等医生过来的时候,金秋岳已经被安抚下来了,在场的人都无声地松了口气。
“先生,不打紧的,”苏映棠在金秋岳耳边低语:“你不能去了,还有我呢,我替你保家卫国,我替你打仗。”
金秋岳当即愣住,梁伯驹也愣住了。
“映棠……”
苏映棠轻吻金秋岳的脸颊,低声重复:“我替你保家卫国,我替你打仗……”
06
整个军部又炸了!
长官重伤离开了,回来了个长官的情人!
梁司令同意了!长官们都同意了!
大家本以为是长官们太过荒唐,苏先生只是来混一混的,不料苏先生参与的第一场战役就大胜!还立了功!
等到桂花又一次盛开时,苏先生不再是苏先生,成了苏长官。
戏子卸了浓妆,脱下戏服,为了爱人的信仰,身着戎装,战场厮杀。
梁伯驹觉得,戏本子写得都没这么让人吃惊。
常年在老街桂树旁边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发现,等在树下的不再是那个生得极白净的气质温和的年轻人了,换成了从前住在那儿的年轻人,听说后来做了军官来着的。
就像从前的苏映棠一样,金秋岳也经常由着佣人到树下,望着远方,盼着念着心中的那人回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错过了他凯旋归来的身影。
他用喜悦的目光迎回爱人很多次,最后一次,是一个精致的红木制的小盒子……
尾
“妈妈,那个叔叔怎么一直坐在树下面啊。”
“他在等人吧。”
“他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那个人是不是不来啦?”
“别说了!那应当是他的伤心事。”
“哦。”
可能,确实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