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道》汜斐

1、长生道

　　和尚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阔别百年的城池，喃喃道：“一别经年，恍若隔世。我回来了，你……”
　　当年冷冷清清的城池经过了百年岁月的蹉跎，如今竟也有了几分繁华的模样。厚重的城墙绵延数里，墙体各处斑驳着大大小小的修葺痕迹。角落里的裂缝处冒出几抹新绿，为古老的城墙添了些生机。
　　和尚在城墙脚下矗立半晌，入城的行人商旅注意到这个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奇怪的男子，不免忍不住多看几眼。
　　暮色渐沉，和尚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错迦……”检查度牒的士兵又望了望和尚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奇怪的名字，奇怪的和尚。”
　　错迦记得自己上一次站在这个小院子里时，是在百年之前。

　　“唉，可算把那个小家伙制住了，待会儿还得再给她洗一次记忆。”
　　“她最近记忆恢复得越来越快了。”错迦理了理方才打斗中被弄得凌乱至极的袈裟，蹙着眉道。
　　“意料之中，等她的记忆再也洗不掉时，就能入药了，我已经快三百岁了，等不及了。”
　　“她毕竟是个生灵，佛曰不得杀生……阿淙，你是否觉得此举……”错迦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相信对方知道他的意思。
　　“她是生灵，也是妖怪，取了她的丹，百年之后她还能回来。但是若我过了大限，可就没那个命继续活了。你们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权当她积德了。”
　　错迦默然，小妖怪不是他养的，即将面临大限的也不是他，说白了他只是个旁观者，没有权力干涉当事人的决定。
　　“啧啧，不过说起来，一个道士，一个和尚，我们居然成了朋友，真是不可思议。”
　　一身浅灰道袍的道士规矩地束着发，但错迦觉得，秋淙这人，除了这身装束，别的地方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像个道士。
　　“信仰虽不同，但只要投缘，就能为友。”错迦微微侧过头，望向一旁歪坐在檀木椅上的秋淙，明明是个年近三百的人，却处处像个十几岁刚出山的道士。
　　“也是，”秋淙笑笑，起身道：“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她。”说罢，便进了房中。
　　古卷记载，有妖天祚，与银杏树灵伴生。树灵不死，天祚常在。妖丹入药，生死人肉白骨，可长生。

　　“我们道士不就是追求炼丹长生和降妖除魔嘛。”秋淙曾经说过，但是他最终也没能长生。
　　错迦踱到那棵参天的银杏古树底下，慢吞吞地绕两圈打量一番，最终找了块看起来勉强过得去的地方坐下。
　　常言道，睹物思人。错迦目光顺着篱笆，落到杂草丛生的已经变得并不像小池子的小池子，再移向池子边上荒废的桌椅，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飞掠。

　　秋淙和错迦双双倚着门前的柱子聊天，化为女童模样人形的小妖怪天祚正在小池塘边拿着竹竿努力去够莲蓬。
　　“只看她这副样子，倒是让人很难联想到她是个妖怪。”
　　“看着是乖巧伶俐，每次记忆恢复的时候却凶得像个女魔头。”秋淙撇撇嘴，道。
　　要以天祚入药，必须话两百年的时间在后者体内育丹。育丹需施以道家符咒，而后洗去天祚已有的记忆，待得记忆恢复时，再次施符咒洗记忆。等到记忆洗不掉时，说明丹既成，便可剖丹炼药。
　　作为长生的代价，施术者在天祚每一次记忆恢复的时候都要抵挡失去理智的天祚的反击。
　　冒险与机遇共存。
　　“无论怎样，你都是欠她的。”错迦瞥了秋淙一眼，道。
　　“是是是，等我成功了，一定把这银杏树上贴满符咒，保准百年内就能给她再塑人形，”秋淙连声道：“然后再把她好好养着，当祖宗一样供着。”
　　听着秋淙哀怨的念叨，错迦忍俊不禁。

　　那天晚上的惊险场景，即使已经过了百年，错迦仍旧记忆犹新。
　　“好啦，我准备好了，等她醒了就能开始了。”秋淙再次确认一边桌上的瓶瓶罐罐和一旁的青铜三足鼎，道。
　　“最后一次反击的力量是无可估量的，你……一定要冒这个险？”
　　“试一试，还有机会，不试的话，我就只能大限来临了。”
　　“那贫僧帮你守着。”
　　秋淙开始炼药，错迦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天祚醒了，她疯狂反抗，错迦这才意识到，秋淙所说的冒险，到底有多危险。
　　小妖怪很快就挣开了束缚，新长出来的利爪直抓向秋淙，连破六道符咒，而此时，后者的阵法还没完成。
　　刹那间，错迦脑中一白，想也没想，便挡在了秋淙面前。也就在他为后者争取的这几息之间，金光乍现，阵法既成，天祚再次被囚住。
　　错迦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被捅穿的左胸，意识渐渐远去。冥冥之间，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其实他一直都不甚支持秋淙以天祚入药的打算，但是他确实不希望眼睁睁看着秋淙坐等大限。
　　生死理当各安天命，然谁又愿安于天命？
　　错迦对于自己的死活其实无所谓，但是他也做不到看着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第一个朋友离开。
　　和秋淙认识三年了，没人比他更清楚秋淙对于长生的执念有多大，他便也只好纵容，最后关头，甚至还帮了他一把。
　　只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了，失去意识前，错迦叹了口气，想道。

　　再次睁眼时，周围一切风平浪静。错迦躺了不知多久，才忽然想到自己的现状——我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秋淙呢？
　　他缓缓坐起身，环视周围。屋子明显被人打扫过，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随后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信笺上。
　　错迦这才意识到，人生到底多无常。
　　他为天祚所伤，秋淙心中有愧，以天祚之丹入药，将他救了回来。又在院中的银杏树下布好符咒，帮助天祚化形，百年之后树下就能长出来一个小天祚。
　　至于他自己……已然羽化。
　　风穿过半掩的门，拂过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茶。错迦指尖微松，信笺被风接过，飘落到了地上。待他踉跄地走到院中时，但见一片空空荡荡，唯余银杏树下燃尽的符纸努力彰显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追求了一辈子的长生，却最终也没能长生。反倒是自己，阴差阳错，居然得了这么一场机缘，错迦神色有些嘲讽。只是，他其实并没有要长生的想法。
　　长生之道，有的人穷其一生欲求而不得，有的人淡然处之却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谓天道，大概就是让人始终不能如愿吧。

　　错迦正盯着地上某处出神，耳边却倏然响起女童脆生生的声音：“错迦，你还在啊。”
　　讶异地偏过头去，错迦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天祚，小妖怪还是女童模样，与当年一般无二，还是那么没大没小、古灵精怪地。
　　“你……”错迦心情同他的神色一般复杂，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约莫是百年重新生长的过程洗去了她当年的怨恨，此时的小天祚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噘着嘴赌气般地道：“你可别怪我啊，当初伤你是我不对，但是我的丹不是也救了你了嘛——还顺带送了你一场造化，至于那个臭道士，不过是他应得的结局。”
　　天祚对他的态度比想象中和缓了太多，甚至可以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错迦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干巴巴的解释道：“贫僧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当年之事，从未怪过你。”
　　“那你回来做什么？”
　　“就是来看看，”错迦沉默半晌：“你这身人形算是他最后留在世间的一点东西了。”
　　“切，我还以为你们当和尚的都能无悲无喜四大皆空看破红尘呢，结果死了个道士过了整整一百年还惦记着——错迦，你应当好好修行才是啊。”
　　“错迦既为凡人，怎么可能无悲无喜。所谓看破红尘，说来容易，实际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