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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罪名 ...

  •   八九岁的样子,略显小儿憨态,此时笑的周全又妥帖,小辫子一丝不散,脑门青茬刺挠挠的,宋遵循看他一身蓝色短打,又惊又叹他胆子大,张口就是教训一通。

      宋旸谷垂手倾听,“父亲说的是——”

      “父亲说的在理——”

      “儿子的错——”

      “儿子知错——”

      左一声好,右一声是,面色从容而气度平静,就是不提下车回去的事情,宋二爷心中郁郁,“你和两个哥哥比,有一个天大的长处——”

      宋旸谷虚心求教,“父亲明示!”

      “千层的鞋底做腮帮!”

      千层的鞋底做腮帮子,脸皮厚!

      宋旸谷坦然受之,好像被骂的不是他,依然笑的妥帖立得端正,“父亲说的很是。”

      心想两位哥哥也比自己有一个天大的长处,便是四处历练浮沉——腿长。

      大哥宋眺谷打小骑马射箭四处游历,哪儿热闹去哪儿闯荡。二哥宋映谷能走的时候就耳濡目染做生意,跟着掌柜的们上店跑集,哪里有钱去哪里见识。

      他的腿好似比两位哥哥都短一般的,只能到方圆几十里,亲戚朋友家做做客,稍远一点的地方,父亲是从来没有使唤他去过的,母亲也总是喜欢他在家中安坐。

      人嘛,总要离经叛道一下。他研读史书,觉得这个年纪也到了离经叛道的时候了,眼下这一出,不为过!

      宋氏一族崇尚教育,对子女教育尽力成全。州府老宅设宋氏家馆,宋旸谷出生起便开工布设,连青砖都是宋二爷督工烧制,屋檀均为云贵排木,耗资不计。

      有英文、算学、理化、史地课程,近日远在天津的伯父又从天津延请体育老师、增设击剑、篮球、足球等项目。

      学的课程繁杂而类多,宋旸谷也总有不喜欢的时候,听说宋遵循要南去出门,大哥又在南边,不免心情低落,在母亲跟前郁郁寡欢,很想跟随父亲前往鲁南道。

      宋二夫人总心疼他读书枯燥辛苦,又看他头回如此,便违逆丈夫打点行装。

      再由二子宋映谷给弟弟打好掩护,送到车厢里面去藏好,全家是不敢跟宋遵循直接提出这样要求的。

      宋遵循看小儿子面不改色,竖子不可教也!又实在恼火他扔下家里一众老师耽误学业,未免有不学无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嫌疑,便把他撵出车,跟车夫在车架子上找了个好位置给他好喝风。

      风吹日晒,又是行车赶路,饭食全在车上跟着车夫一起吃,他自己知道犯错,父亲没有把他撵回家里去,必定是要秋后算账的,不敢进车厢拿行礼里面母亲准备的吃食。

      跟着车夫吃用,车夫是自备的干粮,捎带着一瓶鬼子姜当路菜,车夫看他梗着脖子咽,玉米饼子就是这样又剌嗓子又干巴,咬下去一口散的满嘴都是。

      宋旸谷哪里吃过这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拿着水壶慢慢喝。

      车夫不敢劝,又怕他饿着,趁着休息的时候,去翻找摘了菇娘果来,“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您尝尝这个,野果子吃个新鲜,等晚上就到了。”

      宋旸谷大概没有这样被人递过吃食,愣了一下接过来,一时之间局促的两只手捧着,车夫也回过神来,草编了个鸟窝状的小盘子,洗干净了回头递给他。

      却看宋旸谷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听他问,“你会这个?”

      车夫笑了笑,“小玩意儿不值功夫,家里用的家伙事儿这些都是自己做的,等秋天的时候更好做,枯草多。您要是喜欢啊,回头我做几样送到您院儿里去,别嫌弃。”

      宋旸谷老气的点点头,自己侧过身子去,一只手捏着橙黄色的果子打量,带着水珠子凉津津的,不由举着在光下看,浆果皮薄,里面细微的脉络延展,似乎看见水色涌动,定是鲜甜多汁。

      慢慢放进嘴里,咬破,果真汁液多,味平。

      车夫余光看他如此,放下心来,他是外跑的车把式,宋家人都坐过,只有这一位三少爷未曾近面见过,也没有说过话,心中忐忑,看他略带孩子气,想是没见过这些东西。

      三少爷生出来那一年,府里工钱多发了三个月,州府搭善棚十八座,布施粥米。长到八九岁,大少爷二少爷外面行走的风生水起,只有三少爷一直在学舍。

      车夫怕他吃苦不耐,如今路上一阵土一阵灰,纵然极力遮盖,也未免他黑布八字鞋面一层土,露出来的白袜子也是一层黄,没想到他竟然不吭声。

      宋二爷听外面说话,又看着宋旸谷藏在车厢底下的行李露出来一角帽子,怜他母亲一片爱子之心,看日头西偏,光热徐散喊他“进来——”

      帘子一下掀开,逆光露出来一张浮有细土的脸,橘黄余光笼罩他满头的青茬,“父亲!”

      宋二爷手动了动,到底没给他戴上,只指了指旁边一顶小帽子,寡言而少语,“戴上。”

      小子头发少,最怕头顶生凉。

      宋旸谷便戴上帽子,此处人迹渐多,从山上翻下见一片大枣树园。

      只见山林渐黯,暮色可亲,枣树新绿的枝桠上结出蜡白米花,浮有馨香。三五农人从小径缘上而出,对着山林漫喊归家,“家去了,天黑了……”

      枣树五年以上粗壮,一人多高,一株上面四五根旁枝,被绳子拉开四散以免过高,均用木楔子钉在地上压梢,地上散落着被修剪下来的嫩绿新芽。

      应着吆喝,又有两三人从园里出来,手里拿着黑色剪刀,比一般剪刀大许多,打量着这辆马车,“谁家的亲戚——”

      宋旸谷便不出去,只拉起来窗帘布往外看,没想到被人打趣“去谁家里?眼生呢,哪里来的?”

      他先去看宋遵循神色如常,宋旸谷便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车夫看他们人多手拿铁具,欲催着马快走,忙打哈哈,“过路的,马上就到了。”

      恰好王乃宁抱着桑姐儿从枣树下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叶子热情招呼,“天晚了,要是不到地儿,家里吃饭去,歇一晚上明天早上再赶路。”

      说完又自报家门,走到大路中间才把桑姐儿放地上。

      如此周到热情,山东南路民风果真纯朴,宋遵循对洋人越发忌惮,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鱼肉百姓的,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便让宋旸谷出去婉谢。

      宋旸谷站在车辕上肃立,怕下车行礼再爬上来不雅观,他并没有大哥那样好的身手,只好站在上面了。

      那么大一点儿的人,规矩却极好,咬字清晰而音准,官话说的极好,“多谢好意,亲戚家中有要事,须连夜赶路。”

      桑姐儿闷笑一声,一边拧着王乃宁的胳膊要他回神,“您别看了,大善人,人都走远了,你放心给人家里去做客,人家不一定敢落脚呢,怕你是扈三娘开的店。”

      黑!

      王乃宁没有交到新朋友,照旧春风满面,一边掏出来工钱按照人头派发,他是被老太太派来当监工的,“好马,瞧见没有,马蹄儿蹭亮,上好的马蹄铁。”

      他对家事农事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有研究,都感兴趣,笑话宋眺谷,“不大的人,像模像样,规矩大的很,几时给桑姐儿找个婆家,郎君要这样的才好。”

      他眼馋别人的马,老太太不给养马,嫌弃没有马他都能跑几十里地到处浪荡,有了马更不着家。又嫌弃马料费钱,不如养几个骡子,套着能拉车,也能负重。

      桑姐儿没看见人长什么样子,只看见一个蓝色的背影,背后一条小辫子,帽子上一颗红荔枝帽正,浮雕鳞纹,凸点微露白色,近蒂为口,她不懂什么是牙雕,只看那荔枝可爱巧妙。

      “我不着急,几时叔叔娶亲才好,那时候自然有高头大马。”她没心没肺,王乃宁却莫名羞涩,闭口不谈自己婚事。

      自有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做主,也得他先看看人才好,不然不愿意!

      俩人不着家,慢悠悠地晃着,路上逮鸟薅草,浑然的淘气成一团,老太太给的钱有余,俩人眼馋驴肉火烧儿,又去买驴肉火烧去了。

      天黑不是终点,简直是叔侄俩的保护色。

      老太太拄着拐杖等到黑透,山头离家里三四里地,走路慢一个时辰也该回来了,对着大奶奶牢骚,“鸟都知道回家,他们不知道家里来,不如鸟儿呢。”

      “咱们吃,不等他们,喊老大来吃饭。”老太太闭口不谈自己多给了钱,老人疼么儿,不给钱的话,也知道儿子早就家里来了,没有资本在外面溜达。

      大奶奶忙去灶上忙活,家里只有长工,细碎的伙计都是大奶奶操持的,小脚一点一点的,弯着腰把火熄了。

      “我去喊老大去,你小心着点,别留了火种子。”

      “唉,妈,您慢点。”大奶奶忙起来扶着她起来,“要不还是我去吧,天黑看不清路。”

      “我还没老呢。”老太太执意要去。

      她走路慢,拄着拐杖看地上的落杏心疼,想着明天开始扎几个稻草人,树上开始结果子了,最怕鸟儿祸害。

      捡起来装在衣服大口袋里,青杏子她也不白浪费了,酱油腌来下饭吃。

      自古以来地主,没有一个不是精打细算,鸡蛋里面算出骨头来的,听东厢房里面咳嗽,她一边喊一边推门,“老大——”

      里面便是一阵声响,老太太闻着烟气,一下就变了脸,看王乃昌还歪在炕头上,手里一把来不及藏起来的大烟枪,只觉得天旋地转,“老大——你——”

      王乃昌扑跪过来,烟雾缭绕中好似一张青面獠牙鬼,地上几个指甲大的青杏滚落,老太太踉跄倒地,一只手死死拽着王乃昌的袖子,“不如死去!”

      恨啊,恨的头脑发昏,恨当年为什么给他染上了烟瘾。

      给人骗了,老大读书下功夫,伤寒又高热,后面退烧了又久咳内脏疼,不知道什么病,听说有□□,增福添寿。

      没成想,竟是毒药,不过几年,人就成了这样。

      满屋子的灯光,她看不清儿子的脸,是人是鬼,到底是什么孽啊?她好好的儿啊!

      到最后一口气,老太太都没有咽下,王乃昌又气又怕,跌跌撞撞往院子外面喊人,嘶哑声划破刚刚开始的黑夜,“来人,快来人,请郎中去——”

      大奶奶小脚女人,跑又跑不快,一时之间没主意,家里请的长工在喂骡子,忙跑出来听喝,“请什么大夫?洋医生还是老大夫?”

      请哪个?

      大奶奶不知道,只看着大爷,他跟个木偶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眼眶深陷两颊骨气,带着褪色的潮红而不作声,不敢看向老太太,他深恨、深悔、又深难。

      跌跌撞撞冲到外面去,“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啊——”

      大奶奶要追,只低声喊着他的名字,想让他留在这里,“乃昌——乃昌——”

      “我对不起妈,是我惹她生气,我也对不住你,”王乃昌扭头来对着她说话,半身月色披肩,他从未那样看过大奶奶,“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爸爸!”

      两人想起来桑姐儿,想起来小儿子元熊多病的身体,心中都是窒息的痛啊。

      大奶奶再没有心思拉他,又惦记陪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只含着泪啜泣,看长工还等在边上,“都请,都请。”

      “大奶奶,药钱。”

      大奶奶身上是没有钱的,慌忙去房里取了自己的私房,一盒子全拿出来,“都拿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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