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Part.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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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知雨》
排雷：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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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在不再爱你的时候再爱上你，只要你还是你，只要你还在这里。
——明俊雨
一
林桐坐在公安局的招待室里，心情已经沮丧到了极点，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默念：我是个失败者，太失败了。
四十岁的女人，除了一把年纪，还有一笔可观的存款，几乎没有剩下什么。
当然，她还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可是这个女儿成天喊着人格独立，叛逆到听不进去她的任何一句话。
至于丈夫，哼！
江国庆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他体型肥硕，穿着一身黑色高档西服，在炎热的夏季午后，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喝醉了的蝙蝠，跌跌撞撞地朝着林桐飞过来，两人刚一碰面就开始大吵。
“你是怎么照顾女儿的？她……她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我？你去找你的小情人儿去啊！还管我们孤儿寡母的干吗？我告诉你，玲玲就是因为知道了你的臭不要脸的事儿才走的！”
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林桐一直很在意自己的仪表举止，可她现在完全情绪使然，不再顾及颜面气质，要不是警察上前拦住，她的九阴白骨爪一出，江国庆脸上挂彩，肯定是难免的了。
负责记录的警察重述了一遍林桐提供的信息：江玲，十五岁，因不满父母离异，在7月28日，也就是前天晚上离家出走。
林桐唯唯诺诺地应声，心里还想着女儿留下的短信，“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那四个字不知道被重复了多少次，林桐心里一阵酸楚，捂着嘴巴小声啜泣起来。
这时林桐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烦躁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本打算马上挂掉，没想到是女儿打来的，林桐颤抖着双手慌忙接起电话。
“妈，快来救我啊！”
电话刚一接起，江玲的哭喊声就几乎震破了耳膜，林桐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玲玲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被绑架了！”
“啊！你……你在哪儿？”
“在你老家！快来救我！啊，他来了！”
江玲说到这里，就慌慌张张地把电话挂了，这戛然而止的通话，把林桐的绝望和恐惧吊到了至高点，她的脑海里开始想象各种惨绝人寰的暴力伤害事件，结合起她看过的那些犯罪电影画面，她被折磨得再也无法承受，当着警察和前夫，她失声痛哭起来。
***
二
林桐回到家乡县城，在父母留守的老房子里，当身为母亲的林桐见到自己的妈妈，所有的委屈、悲伤和恐惧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来，她像个走失后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小女孩，扑进妈妈的怀里任性地大哭。
几个警员在林桐家安放好各种侦查装备，林桐的手机和家中的固定电话成了重点监控对象。
林桐妈安慰她，绑匪能让江玲打电话，说明不会太为难孩子。警察却说，到现在为止绑匪还没有提出任何条件，这一点很奇怪，事态不容乐观。
警察让林桐打电话给江玲，并叮嘱林桐，只要电话能接起，不管是谁接听，一定要保证足够的通话时长，他们已经准备好跟踪装置，如果顺利就可以定位绑匪位置。
林桐紧紧握着手机，看看警察，又看看妈妈，然后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便用颤抖的手指拨打了江玲的号码。
等待对方接听的那十几秒简直就是煎熬，电话终于接起了。
“喂？”
轻快的语调，林桐却没有察觉，她径自庆幸女儿安然无恙。
“玲……玲，他们……他们有没有伤害你啊？”
捆绑、殴打，甚至性.侵，林桐的脑海里再次回显出那些电影里的画面，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伤害？哦是啊，他现在正在深深地伤害我呢！”
林桐愣了，在身旁监听的两名警察也愣了，林桐妈看着面面相觑的三个人，连声问着“怎么回事”，可是没有人顾得上回应。
“他呀，给我做了好多蛋挞呢，太好吃了……”电话那头的江玲，边说话边发出咀嚼的声音，“他真是个大坏蛋，他要把我变成大胖子呢！”
“你……你说什么啊，哦对了，快把电话交给绑匪，我要和他说话！”
“哈哈哈……，嗯……别闹，哈哈……”
江玲在笑，天啊，莫名其妙！
“你……你怎么了啊！”
“他……他胳肢我，哈哈……妈，别着急，我一会儿就回姥姥家，等我把这个……哈哈哈……，把这个坏蛋制伏！”
电话又被挂断了，两名警员都不约而同地露出责备的表情，这不是明显被人耍了吗？
林桐妈见势赶紧赔起不是，而林桐却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她小声叨念着“蛋挞”两个字，记忆里的某个片段被径自牵动着。
***
三
“绑匪”的据点很快就被找到了，原来就在离林桐家不远的福利院。
警局里，林桐和江国庆围着江玲问长问短，江玲满脸的不耐烦。
“你们当初就不应该结婚，也不应该生下我！”
“乖女儿，是爸爸不对，你可别吓唬爸爸，他……那个混蛋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你……你快告诉爸爸，你……你怎么还……还和他一条战线了，他是不是……是不是‘斯德哥尔摩’你了？”
江国庆一边结结巴巴地盘问女儿，一边紧张地擦汗。而林桐一直坐在一旁不说话，她紧锁着眉，一会儿看着折磨爸爸的女儿，一会儿看向坐在屋子另一处的一名福利院女社工，她想上前搭讪，却犹豫不决。
原来江玲下火车后，往姥姥家走的途中崴了脚，这时就碰到了一个智障的中年大叔，那位大叔一见到江玲就欣喜若狂，二话不说就把江玲扛了起来，带到了他在福利院后院的小房子里。
现在这位大叔被关押着，那名社工来警局保释他。
社工说，这个大叔是福利院的花匠，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意外造成了大脑损伤，他现在的智力也就像个孩子，而且一直老实巴交，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这次不知是为什么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但是看在他是个残障人士，又没有伤害到事主，希望警察不再追究。
这时，一名警员押着“绑匪”走进来。
林桐看着身穿灰色麻布衣服，清瘦高挑的男人，她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敢将目光向上移到男人的脸部，这个留着青色胡渣、肤色暗淡、眼神游离战战兢兢的老男人，真的是明俊雨吗？
林桐走过去，本想和故友寒暄几句，对方却打个了激灵，躲到了警员身后，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林桐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对了，百感交集——脑海里突然飘出了这么个文绉绉的词儿。
“小雨！”江玲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明俊雨一看到江玲就露出孩子一样的单纯笑容，江玲牵着明俊雨的手，两人跟着社工走了。
***
四
明俊雨住的地方是个十几平米套间，里屋是卧室，外屋就当厨房客厅和盥洗室。
江玲和智力停留在十几岁的“小雨”在狭小的空间里追逐打闹，林桐被两个“年轻人”抛在一边，她坐在明俊雨的床上看着他们，表情有几分怀念和羡慕。
她走到外屋，看到烤箱旁放着几枚吃剩下的蛋挞，记忆里那个十五岁的青涩少年，便出现在了眼前：
他的发型中规中矩，还留着可爱的刘海，身材高挑偏瘦，皮肤白皙干净，穿着宽松的校服，看上去清秀而羞涩。
他正拖着一盘刚出炉的蛋挞，对林桐说：“你只能吃一个，要是吃两个，就要和我一起去操场跑步喽。”
林桐露出甜蜜的笑容，仿佛那男孩真的就在眼前，她对着记忆的画面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枚蛋挞，本来带着回忆和憧憬，准备好好品尝一下，刚要放进嘴里，江国庆就走进来。
“注意血糖啊。”江国庆的语气里是明显的嘲讽。
令人扫兴的话让林桐瞬间变了脸，她悻悻地放下蛋挞。
江国庆却拿起一枚蛋挞，大嚼特嚼，还戏谑地说：“听你吹了十几年牛，你的初恋多好多帅，原来就是这种货色啊。”
林桐听了这话立刻火冒三丈：“谁吹牛了？明俊雨年轻的时候就是很出色，他现在这个样子是事故造成的！”
“嗯好好好，反正你怎么说都行，又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证据……，”林桐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说，“明俊雨没变傻之前的照片应该都被火烧了，我家里……他的照片被我妈……扔了。”
江国庆撇了下嘴，明显的不相信。可是林桐已经不想再去争辩，她的心情像坐了过山车，突然从愤怒转变成惆怅，三十年前的事了，一回忆起来，心里竟然还是会泛起隐痛。
突然停电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啊——！哈哈哈……”江玲调皮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又大笑起来，她找到一根蜡烛，刚想点燃，明俊雨立刻把蜡烛抢过去。
“不行不行……”明俊雨紧握着蜡烛，不停地向后退。
“你怎么了？不点蜡烛怎么看东西！”
无论江玲怎样劝说，明俊雨都不肯交出蜡烛。
借助江国庆手机的照明，林桐看着怯生生的明俊雨，知道他还没有走出那段可怕的经历，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
五
因为和前夫赌气，也是为了添补能用来纪念那段往事的信物，林桐回到曾经就读的中学，想要找些明俊雨的照片或资料。
“他每年都代表学校参加篮球比赛啊，市级的省级的，那么多场，怎么可能没有资料呢？”林桐客套的语气里掺杂着明显的责怪。
可是档案管理员也没有办法，毕竟时间太久，他们那届学生的资料早就被销毁了。
林桐悻悻而返，走到操场上时，她听到远处传来女儿的欢呼声，抬头看去，原来明俊雨正在那儿打篮球。
因为是暑假，操场上没有别人，两个“年轻人”的嬉笑打闹声传得很远。
林桐的回忆和视野所见再次融合在一起，那个满脸胡渣的中年大叔又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操场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四处充斥着呐喊欢呼。
明俊雨以利落精湛的球技控制着全场，一个帅气的三步上篮，明俊雨进球了，欢呼声不绝于耳，一个漂亮女孩跑上台，大胆地拥抱明俊雨，全场又是一阵欢呼……
这样的回忆，一直到江玲发现了她，从明俊雨身边跑过来。
“小雨打起篮球来简直帅死人啦！”
“没大没小的，早就想说你，应该叫明叔叔！”林桐嗔怪她。
江玲冲着林桐一耸鼻，然后露出狡黠而得意的表情，对林桐说：“妈，我可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年轻时还挺风流，告诉你吧，小雨把我当成你啦！”
“呃……”林桐一时怔住，这才明白明俊雨为什么要“绑架”江玲，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林桐就是十五岁，女儿很像当年的自己吧，所以明俊雨才认错了。
“小雨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岁呢，所以我们是‘同龄人’，妈你靠边站吧！啊，看来妈你年轻时和我一样漂亮呢！”
林桐听了，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她心里清楚，那时的她并不漂亮。
***
六
当年的那场篮球赛，那个漂亮女孩和明俊雨拥抱以后，明俊雨羞涩地低着头，享受着女孩的爱慕和全场的欢呼。
你一定会以为那个女孩就是林桐吧？其实林桐也是这么希望的，而实际上，躲在远离篮球场的操场另一端，相貌平平的那个怯懦女孩才是她。
少女林桐看着篮球场上光鲜亮丽的一对，眼神里有些向往，也有些失望。
那个漂亮女孩叫晶晶，她和明俊雨同年级却不在一个班，而林桐近水楼台又有什么用呢，明俊雨就是她的同桌，可除了和她探讨一下试题和日常寒暄，他们就没有其他交流了。
自打晶晶大胆示爱的那天起，林桐就开始偷偷观察和模仿晶晶的言行举止，本来假小子一样的发型，也换成了和晶晶一样的波波头。
有一天放学后，林桐留在教室做值日，她手拿扫帚弯着腰，扫过一排排座椅，经过明俊雨的座位时，突然就觉得失落，就在空荡的教室里模仿起晶晶和明俊雨说话时的语气和手势，动作夸张滑稽。
“嗯，你看人家穿白色是不是比穿黑色好看呢……”
“你在干什么？”
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身后那声音不就是气宇轩昂的明俊雨吗！
林桐转过身，脸霎时羞红，她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尴尬地傻笑。
而明俊雨一脸的不满，他当然知道林桐是在模仿晶晶，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很傻啊！”
林桐听了，笑容就僵在了脸上，继而便露出快要哭了的表情，她扔下扫帚，拿起书包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室。
“喂，你的值日……”
日你个头！她在心中怒斥着明俊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大哭了一场，正处在青春期食量惊人的她，那天晚上竟然就没有胃口吃饭，她发誓再也不模仿晶晶了。
***
七
林桐和明俊雨冷战了一个星期，明俊雨起初觉得莫名其妙，追着林桐问长问短，而林桐就像和情侣怄气似的，一脸“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吗”的样子，时间长了，明俊雨也就听之任之。
哎，明俊雨啊明俊雨，长得帅也不是不解风情的理由啊！
一天放学后，明俊雨用极平常的口吻对林桐说了句“放学和我走”，以至于林桐以为这五个字就等同于“明天见”的含义。
林桐扫了一眼明俊雨，装作若无其事，自己一个人走出教室，心里却一直打鼓，明俊雨到底要干什么呢？回头看了几次，也没见他追上来。
可就在她刚刚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明俊雨突然从身后拉起了她的手，不容分说，拽着她就往学院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走。
“喂，等等，你干吗？”
林桐一路挣脱，明俊雨也置之不理，颇有当今“霸道总裁”的风范。
那个小巷的尽头，晶晶正在那里等着。明俊雨拉着林桐站在晶晶面前，晶晶立刻向林桐投来杀气逼人的眼神。
“那，你看到了，她就是我喜欢的女孩。”明俊雨说道。
“你明大帅哥也受委屈了，想摆脱我直说嘛，没必要拿这种货色来骗我。”晶晶双手抱在胸前嘲讽道。
林桐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她刚要张口大骂晶晶，明俊雨却抢在了她前面。
“不许你侮辱我女朋友！”
林桐愣了，看着明俊雨英挺的侧脸，又惊又喜。
“你……”晶晶咬牙切齿，“你够狠！”说完，她愤愤离开。
小巷里只剩下林桐和明俊雨了，夕阳从西边的天空抛下昏黄而绵长的光线，林桐看着被晚霞浸染着，显得霸气却温柔的少年，感觉就像在做梦。
“喂，我说，看够了吗？”明俊雨的表情有些羞涩，声调却是冷冷的。
这话就像每天早晨铁面无私扰人清梦的闹钟，林桐被叫醒了，于是满脸的不悦。
“看在你长得帅的份儿上，我不会动手打你的，但是，你利用我甩掉了晶晶，说什么也该请我吃顿饭吧。”
明俊雨听了大发雷霆，冲着林桐大吼：“谁说我在利用你，我是来真的！”
“真……真的？”林桐很困惑，她不相信明俊雨，准确的说，是不相信自己，她不知道明俊雨喜欢她什么。
“傻瓜，谁能说清爱是怎么回事？”
“……爱？”林桐被这个字着实吓得不清，于是假装大大咧咧地说，“兄弟，别搞那么严重嘛，哈哈哈……”然后像傻子一样大笑起来。
“就是这么严重！要不是你这几天一直不理我，我早就告诉你了。不管以后怎么样，我现在就是爱你，对，就是爱！”
林桐看着明俊雨发飙，脸上的表情从疑惑慢慢过渡到了喜悦和羞涩，她做梦也想不到，会被男神这样直接而霸道地表白，可是她又吃心起明俊雨说的“不管以后怎么样”，就算他对自己的心意是真的，那这份心意会持续多久呢？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女朋友了，你做我女朋友就好了，其他的事不用管，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一个！你再也不许模仿任何人，你就是你，我爱的你！”
“好，好好……”林桐木讷地点头称好，最终还是没搞明白明俊雨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
八
江玲像坠入情网的小女人一样，享受着智障大叔的关爱和照顾，林桐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幸福和满足，她不免会觉得伤感和无奈，一场事故让明俊雨的心智停留在了十五岁，可是她林桐却被岁月带走了，十五岁的林桐，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晚上，林桐去明俊雨的住所接江玲回家，进门的时候，明俊雨正在用吹风机给江玲吹头发，林桐的脸上再次露出羡慕的表情。
“妈！”江玲向林桐走过去，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一天来的经历，她看着还在做家务的明俊雨，陶醉地对林桐说：“妈，你和小雨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幸福吧，你后来怎么就没和他结婚呢？是因为他变得……”
江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她怯生生地看着林桐，而林桐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她看向明俊雨，露出愧疚的表情。
江玲突然伤感起来，她看着林桐头上的白发，失望地说：“可是现在小雨认不出你了。”
林桐也有些失落，而江玲又变得积极起来，像是要确认什么，她走到明俊雨面前，郑重其事地问他：“小雨，如果有一天我变老了，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江玲这句话是替十五岁的林桐问的，现在林桐和江玲都提着气等着明俊雨回答，而明俊雨想了一会儿，竟抿起了嘴唇，也郑重其事地对江玲点了点头——是的，点头。
江玲很意外，而林桐顿时火冒三丈，拉起女儿便往外走。
明俊雨拉住江玲的另一只手，不停地乞求“不要走！不要走！”这样的场景再次与林桐的回忆重叠在一起，十五岁的小雨也在连声说着“不要走，听我把话说完”，小雨对面的江玲变成了少女林桐，她停下来，等着小雨解释。
小雨焦急而坚定地说：“我不想用花言巧语骗你，‘以后’那么长，人的感情又不是静止不动的，保不齐会有一个时刻，哪怕很短暂，我也有可能不爱你了。因为世界上所有事物都在改变，都会结束，包括爱情本身，科学家还证明爱情只能持续三年呢。”
“你这是为天下花心男人找的借口！”少女林桐讽刺道。
小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女孩子是不是特别喜欢听天长地久海誓山盟的花言巧语？好吧，我告诉你，我也不是不相信天长地久，我也相信我可以和你天长地久，就像我们的爸爸妈妈对我们的爱，你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会永远爱着你吗？”
少女林桐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这和他们正在讨论的男女爱情问题全无关系。
小雨接着说：“是因为父母不可能离开你！”
少女林桐听了，困惑地皱起了眉，但是很快就恍然大悟，她对明俊雨彻底失望了，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
九
江玲和林桐一起住在林桐小时候的房间，从明俊雨的住所回来以后，江玲一直都很失落。
又停电了，江玲在房间里点起蜡烛，她嘟着嘴躺在床上，无处发泄对小雨的不满，便用被子盖起头，听起伤感情歌。
而林桐安顿好女儿就又回到明俊雨那里，她有些话必须说出来，即使明俊雨已经不能听懂。
明俊雨还是没有点蜡烛，他在书桌上放了一盏应急灯，林桐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应急灯下写着什么，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理会坐在一旁的林桐。
而林桐开始滔滔不绝地发牢骚：“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男女之间没有爱情了，还要被婚姻束缚，不能离开，所以就天长地久了。不会的，至少我这个女人不会，我已经和江国庆离婚了！”
明俊雨仍然在纸上写写划划，虽然明知道他的头脑不正常，但明俊雨的无动于衷还是让林桐恼火。
“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你在干什么呢？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吗？”
林桐像和丈夫吵架一样双手插腰，走过去看明俊雨到底在写什么，可是那张纸上全是胡乱涂写的笔划。
明俊雨终于不再划了，他把纸放进一个信封，又用笔在信封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急冲冲地起身走出门外，林桐紧跟在后面。
明俊雨来到林桐家的老房子，林桐家是独门独院的三间大瓦房，林桐的卧室开着后窗，明俊雨没有进院子，而是径直走到林桐卧室的后窗下，把信封扔到对窗放置的写字台上。
林桐终于明白了明俊雨在做什么。
三十年前，少年明俊雨的房间里点着蜡烛，他借着烛光焦急地写信，然后拿着信赶到林桐家，把信扔到林桐的写字台上……
***
十
明俊雨沉浸在十五岁的时光里，看着信封落到林桐的写字台上，然后满怀憧憬地离开了林桐家，自如至终，他的感官和意识都没有发现一直跟着他的林桐。
而林桐仍然紧跟在他身后，向他解释：“我当时没有收到你的信，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你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我知道，你说那些话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吧？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而明俊雨根本听不到她的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而借助想象，他是十五岁的小雨，他白天里词不达意，让林桐误会了自己，好在他写了封信给林桐，林桐看了就会明白，他们明天就能重归于好。
明俊雨果然没有向福利院走，而是走向当年他自己家的方向，可是明俊雨的家早已不复存在。
林桐还想着当明俊雨找不到自己当年的家，她该怎样安慰神志不清的明俊雨，而明俊雨突然就通身战栗起来，他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事，抱头蹲下身去。
林桐不解，但思索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她想起来，明俊雨遭遇的意外，就发生在她和明俊雨大吵那天的晚上。
十五岁的明俊雨送信回来，大老远的就看到家里着起大火，他疯了一样向家的方向跑，一个邻居拽住了他，劝他不要靠近，就算他跑回家里也是白白送命，他的父母已经凶多吉少。
可是他不可能放下父母不管，他挣脱开好心的邻居，冲过浓烟打开房门，与此同时从屋子里冲出一个爆破，他被冲击力推倒，重重地摔在对面的墙上，头部受到重创。
此时此刻的明俊雨，一定是回忆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境，并且认为自己正在经历那天晚上的事，他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林桐看着他，忍不住哭了。
她俯下身，从背后拥抱明俊雨，希望能给他些温暖，也是给十五岁的小雨，正在经历最可怕的事的小雨，一个迟到的慰藉。
而就在这时，有人大喊失火。
林桐回过头去，看到几百米外她家的房子已经浓烟滚滚，浓烟的来源就是自己的卧室，江玲还在里面。
***
十一
林桐一声尖叫，站起身就往家的方向跑，而明俊雨也倏地站起来，动作比她快得多，只身冲向那片火海。
可是火势太大，明俊雨几次想靠近都没有成功。
在一片嘈杂声中，江玲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弱，一起救火的人都无奈地摇头。
林桐大声恸哭，而明俊雨仍然没有放弃。
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火源处冲，一个消防员把他拉回来，看出他的智力不正常，便责怪起林桐：“你们看好他，别再给我们捣乱了！”
林桐一听，又大哭起来，而消防员刚刚放开明俊雨，他就又向前冲，还大声呼喊：“林桐，别害怕！有我在呢！”
林桐恍然大悟，她不能让明俊雨白白牺牲，她拽住明俊雨，声嘶力竭地喊：“小雨，我在这儿，我没事，你不要再往前冲了！”
“林桐！林桐！……”明俊雨一边喊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林桐和三五个拽着他的人。林桐情急之下打了他一个耳光，明俊雨愣愣地看着她。
“笨蛋，林桐不用你救，她……她已经被烧死了！”林桐痛苦地哽咽起来。
明俊雨也哭了，但他仍然没有放弃：“你胡说，我的林桐不会死！你们都给我放开！”
一声猛兽一样的怒吼，明俊雨挣脱开了所有人，纵身跳进火海。
***
十二
急救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医生对等候着的林桐摇了摇头。
林桐失魂落魄地走进女儿的病房，江国庆和林桐妈都守候在江玲身边。
几个小时前，江玲在卧室里被烟熏晕，她感到一副宽大的臂膀把她抱起来，一直跑，一直跑，她感到火苗近在咫尺，还闻到麻衣和皮肤被烧焦的味道，可是她自己一点儿也不疼，她感到有人向她俯下身来，脸紧紧贴着她，她甚至感到了那个人大幅度的鼻息。
突然一声巨响，那个人的胸膛压到了她身上，她感到一股湿热的液体喷到她的脸上，而那个人很快又挺起了胸，抱着她继续跑……
江玲的右腿骨折，手臂上有些轻度的烧伤，除此之外，她没有受到其他的伤害。她看到林桐，焦急地问小雨的情况。
“小雨……小雨怎么样了？”
林桐努力忍住了几声哽咽，她走到江玲身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你待会儿，帮我和他……说几句话。”
江玲起初没有明白林桐的意思，她思索了一会儿，就号啕大哭起来：“不，我不要！”
***
十三
“我当时不应该那么冲动，我应该听你把话说完。”林桐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我当时……不应该那么冲动……”江玲一边啜泣一边重复着妈妈的话。
“我……其实很爱你，想着和你一辈子。”
“我……我其实……很爱你，想着……和你……一辈子。”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好好爱你，我不会离开你。”
“如果可以……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好好爱你，不会……不会离开你。”
“我……对不起，我……舍不得你。”
“……”江玲看着林桐，却说不出话来，她突然扑到林桐怀里，大声哭喊：“我也舍不得小雨！”
“好孩子，还有一句话，一定要帮我告诉他。”
“嗯！”江玲擦着眼泪，努力振作。
“你给我的信，我看到了，真的，我看到了，我……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明白的。”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林桐妈听到林桐的这句话，微微怔了一下，然后默默走开。
***
十四
就在林桐用轮椅推着江玲走向明俊雨的病房时，林桐妈回来了，手里拿着明俊雨写给林桐的那封信。
那天晚上，明俊雨的家突然失火，第二天林桐听说了便赶到医院，她在明俊雨的床边一守就是几天，而在这期间，那封信还放在她的书桌上，后来被林桐妈发现了，林桐妈还擅自看过。
林桐妈向林桐解释，如果明俊雨没有出意外，她就会把那封信交给林桐，她之所以一直藏着那封信，是怕延误了林桐的前途，因为她知道，林桐看过信以后，一定会守护在已经呆傻的小雨身边，那林桐的前途也就断送了。
林桐让江玲自己推着轮椅走进明俊雨的病房，江玲有些担心是否能扮演好十五岁的林桐，她不安地乞求林桐和她一起进去。
可是林桐不希望在明俊雨最后的时刻，有人打扰她和明俊雨的告别。
明俊雨还认为自己是十五岁，他也会把江玲当作十五岁的林桐，如果四十五岁的林桐站在一旁，明俊雨一定会把她当作外人，一定会很困惑。
虽然很想见明俊雨最后一面，但她必须为明俊雨着想。
林桐坐在病房外，开始读那封迟到的信：
林桐，我的嘴太笨，总是词不达意，没办法，我只能给你写信，希望你看了会明白。谁都憧憬永恒的爱情，可是很遗憾，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会改变，都会结束，还有些可恶的科学家说，爱情最长只有三年。可是我爱的小桐，我们是可以天长地久的。我在今时今日爱上了你，如果有一天爱情走了，不要紧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会在不再爱你的时候再爱上你。爱会在我们之间不断重生，因为我们不离不弃，我们也不放弃爱情。就像爸爸妈妈给我们的爱和守护……
可是林桐却放弃了小雨，放弃了对他的爱和守护。
她守在昏迷的小雨床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被林桐妈连哄带骂地带走。
小雨沉睡了一个多月，醒来的那天，林桐欣喜若狂地去看他，却发现他痴痴傻傻的，不是笑就是哭。
后来，林桐离开了家乡，去北京上学，再后来，林桐嫁给了江国庆，生了女儿江玲。
三十年过去了，林桐没有忘记家乡的小雨，却再也没有时间去想起。
***
十五
林桐悄悄走进明俊雨的病房，在墙角探头偷看明俊雨。江玲边抽泣边向明俊雨说着林桐交代的话。
而明俊雨起初用虚弱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玲，却又突然将视线绕过江玲，看向站在墙角的林桐，他向林桐伸出手来，林桐大吃一惊。
“妈，小雨他……”江玲惊喜地在林桐和明俊雨之间交换着视线，而林桐将右手手指抵在唇间，示意江玲不要打扰。
她看到明俊雨被纱布包裹的脸皱了一下，她不知道明俊雨是在哭还是笑，但是她宁愿相信，明俊雨是在笑着的，他看着林桐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当林桐靠近的时候，他紧紧抓住了林桐的手。
“林桐，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变了，就像你担心的，你长出了白发，我挺起了肚腩，我们都不再是最初令彼此心动的模样，那也不用担心，不用怀疑我对你的爱。
“因为，不管你怎么改变，你也不会变成别人，你就是你，我爱的你！”
明俊雨伸出包裹着纱布的手，抚摸林桐的白发，神态很安详。
林桐把头贴在明俊雨胸前，太阳的光线落在林桐的白发上，仿佛有无数的晶点在发梢上发芽。
“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以后，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象，我离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那时候我们都老了，你会流着眼泪，任性地命令我不许死。
“我不忍心看你难过，所以祈求老天快带我走。可是，当我抚摸着你美丽的白发，我又会舍不得离开。”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Part.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