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卷 山径 第一章 ...

  •   便是在风声最凌厉的春季,昆明的风也是润泽芬芳的,多亏了那烟波浩渺的滇池和她孕育出的四时不败的鲜花。春末的艳阳下,这里到处盛开着杜鹃。花儿大多是水红色的,一朵挨着一朵,在细长灰暗的绿叶中闪烁,平凡得让人感动,让人忍不住想去摘它、画它。把脸庞轻轻地贴过去,自然界里再没有别的花朵能散发出杜鹃那样的香气,这气味透着一丝丝的苦涩,含着太阳的炙热,飘散着泥土的芬芳。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形容出它的气息。
      偶有不辞万里舟车劳顿的外乡人来到这里,常常会慨叹,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古话,其实多半还是因为前人走得实在不够远的缘故。惊艳感慨之余,嘴快的忍不住就把这些赞美对昆明人说了,带着满脸的羡慕和洋溢到空气里的夸奖。不料那些昆明人竟只是笑笑,毫不在意的样子,眼角皱起来,又仿佛是不好意思。
      这是他们的天性,昆明人实在不关心太远的传闻和故事,京城对于他们来说远得如同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或者是因为他们的每一条河流都清澈见底,他们更在意从哪一条河可以泛舟直到滇池和西山,反正沿河的每座村庄都有关于龙的传说,他们有自己的天空可以仰望。
      即使在最繁华的街巷里,茶馆的掌柜们也好像不在乎生意的好坏,桌上搁一个壶几个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客人。再走两步,见一个老人家带着他的孙子,蹲在鱼缸边上整整一刻钟,看着里面游动的金鱼,一声不吭,店主也就在旁边陪着他们看。大家都没有话,小孙子把手伸过去,鱼群会凑上来接喋,又仿佛是亲吻,微微有声,此外便连斑驳摇曳的树影都静止下来,让你真真切切地看见在闹市里,光阴竟能以如此安静从容的方式流淌,一如千万年的每一个须臾。
      没有任何一位官员可以改变这里的气息,当然,太雄心勃勃的人也不会来到这里,偶有那么一两位时运不济的来了,很快就能发现,自己把胸脯拍青的豪言壮语,其实远远比不上一壶好普洱让昆明人更感兴趣。急了的人就跺脚,说他们是“家乡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蔑视。温温吞吞的昆明人笑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开,在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里睡个午觉,醒来品一壶好茶——难道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么?在那些着急上火的人眼里,在昆明,好像连蚊子也飞得特别的慢。
      可有哪样要着急的呢?你可曾见过清晨的滇池?那时的水面上总是氤氲着一片白色的雾气,久久不会散去。向水边走去,深深地呼吸,就可以触摸到水雾里弥漫着的,那种初夏山野之间特有的草树芬芳。湖是上天的眷顾,钟灵毓秀的珍珠,它与河不同,湖是安然地存在于大地深处,蕴藉深沉而默默地自我更新,只有在湖畔伫立,你才会那些优美的剪影其实都可以是我们自己。
      悠悠然的昆明人不晓得江南梅雨时节是怎样湿淋淋的画意,他们自己的雨季是明亮而润泽,并且美味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雨季到底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因为上天实在眷顾他们,有那么个把月,几乎每天都只是在午后下一场不到一个时辰的大雨,然后便是金子一样的阳光洒满天地。男人们要回家了,看见到处树枝、屋檐上晶莹剔透的雨滴,便觉得这山山水水连同自己的小家都被裹在一块巨大的水晶里了。青石板巷里小孩子们踩水打闹,四下里都是木屐声、嬉闹声——他们不会闹太久的,男人们知道,远远的炊烟里已闻得见各种菌子的香气。
      才过了两场雨,他们就说:“是吃菌子的时节了。”女人们在一旁窃窃地笑,晓得这话是是嘴说出来的,更是胃说出来的。牛肝菌下来了,再就是青头菌,肥美鲜香自不必说的,再等一等就是进贡给皇帝的鸡枞菌了,价钱虽是贵些,却还不至于令人咋舌,这皇帝吃的宝贝东西,在云南却不是太稀奇——令人咋舌是它的美味,哪家炒鸡枞,一条巷子都能闻见香气。女人们喜欢雨季,多半还是缅桂花的缘故。大清早便有声音娇娇的女孩子,坐在人家门口石阶的一角,面前摆个柳条小篮子,靛蓝白花布上摊着一对对用白线缠好的缅桂花,带着雨滴或是露珠的。买来系在衣襟上、床帐里,甚至连做官的人,都会在官轿里挂上一两对儿。这米白色的小花,直到枯黄凋谢都那样馥郁芬芳,它那清丽的香气,在雨季的昆明城里若隐若现。在这样的香气里,女人们的篮子里,这头是韭菜,那头搁着粉扑扑的玉簪花——外人看来是画境,于她们,却是再普通不过的每日生活。
      或者是阳光太明媚的缘故,在这种近乎透明的光线下生长,论相貌,这里的女人们远远不如她们的蜀地邻居,那种嫩得仿佛能掐得出水来的肌肤,在这里的确是稀见得很。她们似乎也从不懂得在声音里加进甜糯的成分,就像江南的吴侬软语,一张口便让你沉醉不知归路。她们要笑的时候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和她们的眼神一样干净;她们生气的时候便骂了,却全然不晓得拐弯抹角,外人听来未免觉得这般骂架有些索然无味。但若是你曾在夏天赤脚走进过一片菜地,当你的脚从泥巴里拔出来的时候,如果你有心,你会真切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从脚底板往上透,直到心田,甚至,直到每一个毛孔,很舒服。那种感觉很少有,直到某个晴朗的午后,沿着滇池岸行走,白云飘在蓝得不见底的天上,也浮在蓝得要溢出来的湖面上,远远听见那些昆明女子的笑声——你知道,那是绝不能用“银铃”之类来形容的——你会忍不住微笑,无以言表那种明亮阳光下的,幸福。
      但我不在其中,我不过是碰巧生在这里,如何却成了我终生的籍贯?“云南”还算是个不错的名字,我却更羡慕母亲的“姑苏”,仿佛讲出来都带有兰花的芬芳。这样想的时候,却真的闻见了一股沉沉的香气。孟丽君扭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打开了一方锦匣,那是一尊檀香木观音,云南的观音。云南佛像的面部总透着澹定从容的神色,与云南人惯有的恬静表情如出一辙。他们从南诏国时期就流传下来的阿嵯耶观音永远是那么俊秀端庄,衣角似乎刚刚被从滇池上掠过的清风扬起,看着他的微笑,你几乎想要对他诉说自己心中积蓄已久的忧郁悲伤……韩夫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观音的衣褶,夕照从窗纱上透进来,映照得佛像柔和绚丽,那些衣纹如同流水一样倾倒在丰腴的躯体上。韩素心从佛像上回过神来,看见女儿趴在窗上看外面的风景,便轻轻拢了拢她垂在脑后的厚密黑发。她还太小。韩夫人想起昨天女儿执拗地跟别人解释自己不是“云南人”时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笑,她还不懂得,相较于金碧辉煌的皇城,这天之南云之下是怎样难得的一片乐土。
      她顺着女儿的目光往车窗外看去,三三两两的少年和老人挑着背着走过去;远处运干草的牛车正在渡河,山坡上的阳光随着满天云彩的飘动忽明忽暗;车在山路上拐了个弯,转过来就见一只小猴子被拴在树下,上窜下跳,甩着尾巴,露出红红的屁股;抬起头,高大的青山上飞过莲花一样洁白的云朵,突然间觉得自己乘坐的马车像孩子小小的玩具;听到叮咚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幽壑里淌的清泉,深绿的丛林里一树火焰般的杜鹃倏忽一闪而过。
      快了,看见这大树一样的杜鹃,昆明就在眼前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这样野泼泼没有丝毫顾忌地生长,杜鹃如此,缅桂也如此。京城里叫做白兰花的,不过一人高,这里却是大树,缅桂、缅桂,韩夫人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雨季该到了,却是来得巧,赶上了这一年的缅桂花……
      最后的夕光从车帘上流走,大家都默默地坐在黑暗里,马好像有些倦了,慢慢地走着,仿佛不敢惊扰夜晚威严的山林。晚风从这边窗子吹进,又从那边窗子吹出,凉爽能得让你不觉嘴角轻扬。
      马车在昆明城外的驿馆停了下来,韩夫人早唤醒睡着的女儿,好叫她不要迷迷瞪瞪地去和一众迎接的官员们行礼。这是回乡丁忧呢,万不可兴师动众。孟士元早已叮嘱,却仍然免不了那些繁缛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寒暄,让这车马劳顿的一家四口更是疲倦之极。终于走到后院,看见院门轻轻关上时,夫妻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沉沉叹了口气。
      好了,明天就到家了。孟士元拉着妻子的手低声说,不知怎么,经了千里的颠簸风霜,这样一句话到了耳边,她几乎要落泪,忙扭过头去,无意中却瞥见枝头的一轮满月。
      是望日呢?韩素心道。
      今日十六了。
      丽君却是中秋生的,可惜是在下午,不曾借着那满月的福光。
      她也生得够好了,孟士元笑道,所谓月盈则食,倒是生在下午的好。说起来那天的景象只觉得就在眼前似的,没想弹指竟已十年。无论如何,孟士元叹了口气,此时能重回故地到底是件幸事。
      可是呢,韩夫人知道丈夫叹气里的意思,心里不免想,又是丁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