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遗》无木也乔

4、落月摇情

　　后来她稀里糊涂上了一艘乌篷小船，也不知道要去哪，茫然地坐在甲板上，双手环抱着腿，两眼直勾勾凝望着碧空如洗的天。
　　曾经她拿不出时间发闲，看着眼前的一片天，安静地坐着，纯粹的心便如同被洗涤过。
　　就这样在静谧的午后悠闲地晒太阳，看看飞鸟，看看浮云，看看水里跃动的鱼。
　　忽而船的另一头传来一阵躁动。她猛地扭过头，以为是渔夫出了什么事情，却见一位白衣佩长剑的少年坐上了船。
　　他面色平静温润，眼里破碎的疏离感若隐若现，一双清秀的眉总是蹙着，微微抬起下颚，时而又低头沉思。
　　“嘿，我找了你很久。”
　　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吓了一跳，话音却坚如磐石，还带着些许的期待。
　　他扭过头，只那一瞬间，眼底的悲凉之意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个和善的微笑，淡淡道：“知道。”
　　他的声音犹如他的眼——沉寂。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像一场无人欣赏的烟花，或一株被压迫在凛冬里的寒梅，和她曾在书里想象中的他一样。
　　他们都不说话，安静地聆听着世界。听听江风吹起层层波澜，听听岸边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听听渔人划桨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江东是个好地方。”她伸了伸腰，懒懒道：“我小时候喜欢大唐不夜城，之后听过江东的故事，就再也没喜欢过其他地方。”
　　陆逊睁开眼，温声问道：“那你的家乡在哪？”
　　她怔了怔，而后才慢慢道：“我的家乡……在更远的北方，冬天会下雪，夏天很短。那的人说话声音都很大，女人也不像你们这的温婉。”
　　她本以为没什么可说了，见他似乎没听够的样子，于是又讲了些：“你见过雪吗？我们那冬天的雪，有这么深！”
　　她忙用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长度。
　　“这里只下过小雪，很薄一层，远远不及你们那边的多。”
　　“大雪很好玩的，等雪变成冰，孩子们就蹲在上面互相拉着玩，俗话管这叫呲溜滑。雪后的天清亮亮，连空气也夹杂着微甜的味道。”
　　他入神地听着，仿佛在听她描述另一个世界。
　　“你说的地方，要往北走多久呢，比长安还远么？”他眸色依旧平静如水，略带了一点向往的色彩。
　　“是啊，那儿现在还是蛮荒之地，你去不了的。”她觉得满是遗憾，又重新组织语言道：“没事的，等打完仗再去，总会见到的。”
　　“我不喜欢战争，打一次仗，会死掉很多男人，家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就真的一点希望也看不见了。”他垂下头，眼里划过一丝伤感。
　　她觉得很震惊，居然能在将军的口中听见“不喜欢打仗”这一想法，真是始料未及。
　　或许几十年后，当他在夷陵举起火炬的那一刻，心里也是无比悲痛的，却又不得已而为之。
　　火起，江东大敌当前。
　　火落，烧尽连营七百里。
　　不放火，他的国家即将灭亡。
　　放了火，又要让多少孩子遭受和他童年相同的颠沛流离。
　　她忽然想起儿时背过的一首顺口溜：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
　　从三国到两晋，再到南北朝，这天下还要再乱上几百年，原以为战争会在东汉末慢慢结束，其实这只是一个短短的开始。
　　他所期盼的黎明，还要再熬过无数黑暗，盛世与乱世接连不断地交替着。真正意义上的太平盛世，正是她所居住的时代。
　　二人坐在乌篷船里谈天说地。他为她讲起《楚辞》和《诗经》里一些古老且美妙的诗句，她用语言描绘了千年后社会的理想蓝图。
　　不知不觉，已经入了夜。
　　晴朗的夜里吹着不疾不徐的江风，江上渔火点点，如几颗零零星星的小红豆粒，散落在山水之间。
　　亮白色的江浪翻腾跳跃着，一浪翻过一浪滚滚东去。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瑰丽的星空，就算是两眼巴巴地盯上一夜，也不会觉得无趣。
　　一阵凉风袭来，吹灭了船板上燃着的烛火。他却不恼，小心翼翼站起身，清澈的眼里倒映着江与月，这世间便再无其他能相与之媲美。
　　即使没了灯，夜里也并非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有那一轮当空的圆月，如同挂在天上的夜明珠，璀璨而耀眼。
　　她忽然有些羡慕这轮圆月，日复一日地升起又落下，青史的寥寥几笔终将淡去，可历经千年唯有它从未离去，照耀着古今之人。
　　“伯言，如果你出生在我那个时代，该有多好。”她脑袋一热就说出了这番话，甚至说完之后觉得有些神情恍惚。
　　他眼底铺满了温柔的月光，叹了口气，道：“我从未觉得出生在乱世有多么不幸，因为这里有更多的人需要我。”
　　她隐约记得曾经在网上看过这样一条评论：有人说他像诸葛亮，有人说他像昔年的周郎。可他只是陆逊，独一无二的陆逊，纵结局有些凄凉，终一生无憾。
　　她很喜欢这句话，一直谨记在心头。
　　为这个国家带来无限光明的人是周瑜，撑起最后一片残砖败瓦的人却是陆逊。
　　尽管周瑜英年早逝，却赢得了后世千年美誉，暂且不论演义里的篡改。他是活在每个人心里的美周郎，一场赤壁之战，燃起了东吴的希望。
　　相比之下，记得陆逊的人却少之又少。可他不该被忘记，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东吴，出将入相、保家卫国。
　　这也就是她一路上不曾停歇，走到山穷水尽只想见一面这个人的原因。
　　不过走这一遭，很值得。
　　她缓缓闭上双眼，喃喃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