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灵诃

1、夏至

　　五月初四，夏至。
　　启佑学堂来了个女师。

　　夏日的太阳热辣，即便到了黄昏暑气也没有消散，我挑着妹妹们放学的时辰溜去学堂看看新来的女师。
　　往常若是来了夫子我才不会放着饭时来瞧个稀奇，主要嘛这次来的是个女师，听说还貌美如花。
　　“落尽棠梨水拍堤，凄凄芳草望中迷。无情最是枝头鸟，不管人愁只顾啼。”我坐在窗下，随身带的篮子放在一旁，拉着梨树的叶子挡住阳光，听着从屋中传来近似呢喃的声音，好像叹息，又好像是回忆什么。
　　我没怎么读过书，听不懂这诗究竟讲的什么，只是念诗的人声音太好听，我情不自禁跟着念出声。
　　“是谁？！”
　　我吓得一下子撒开梨树枝，叶子哗啦啦罩了我一头，如果它能骂人的话，我一定是狗血淋头了，原本心虚想开溜的脚最后没迈出去，我站起来转身看惊呼出声的女子。

　　她一身青衣，手中握着一卷书。
　　那半握书卷的手简直像是拿玉雕出一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手的主人平日里绝不是做粗活的人物。

　　我曾见过乐馆琴女那白净纤细的手，两相对比竟是比不上她半分好看。
　　“原来是她们姐妹的姐姐，我知道你，你是薛贞，薛姑娘。”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您念诗太好听了，我就没忍住多待了会儿。”
　　我不好意思地傻笑，眼睛却从她的眼睛上离不开了，那双眼睛和闪着光的溪水一样，清澈里又有一点心伤，但是林夫子看起来应该不伤心，我不知不觉看得呆了，差点把为了来看看您长什么样说了出来。
　　林夫子见我笑得如此灿烂也笑了出来，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我身边向我的脑袋伸出手，就在我以为她要摸上我的脸的时候，她只摘下片叶子放在手心给我看。
　　我摸摸脑袋道了声谢，心里却摸不清她这是要做什么。
　　“如今虽有女子做官，但是供女子读书的仍是少数，你若是有心读书，便在闲暇时间来学堂吧，我教你认字读书，如何？”
　　她语气认真，我却傻了眼。
　　全县的人都知道我薛贞是个做厨娘的料，活了十来年认识的字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偏偏林夫子是新来的，可是我总不能说我是图人家的好相貌过来偷看的吧。
　　可若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借口过来，能常常看见她，想来也是一件美事，我一口答应了下来，心中已经盘算上以后带点什么吃的送给林夫子做学费比较好。
　　听到我一口答应下来，她整个人都开心起来，还摸摸我的头，还没教上就已经夸上了：“薛家的两个小孩脑袋瓜都聪明，想来你也肯定学得很快，今后叫我老师就好，不用带敬称，若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子该多好。”
　　我这时尚且听不懂她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只觉得她的手柔软又温暖，真是令人眷恋。
　　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我脸蛋上的温度都伸到了耳朵后面，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把篮子里带的荔枝抓了满手递给了林夫子，见她不愿收，便拿起还在她手心的树叶当报酬一溜烟跑了。
　　黄昏里我扭过头，见她还捧着荔枝串站在窗前，我摇了摇手里的叶子，踩着几乎要冲出胸膛的心跳声，蹦着跳着回了家。

　　那天之后我便隔三差五带着亲手做的吃食找林夫子读书，她特意整理出启蒙书籍出来能让我一边识字一边读书，一来二去也彼此熟悉起来。
　　我从前总以为读书是件艰难又费神的事，旁人总说男子脑袋伶俐，所以适合读书写字，但是我现在被一点一点教习，觉得并不是想别人说的那么难如登天。
　　倒也是，毕竟我和我爹学做饭的时候店里的客人便说女孩子家做厨师不如男人省劲儿，学起来也难，不过我和我爹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因为我娘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泼辣厨娘，比我爹还要出名，这种话也只敢在我娘去贵人府上出工的时候所说，我娘若是在她铁定要好好辩论一番。
　　林夫子听到这事后竟然说她很是羡慕。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读书人羡慕我们这干活儿的，我便天真地去问。
　　她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阿贞你虽然没有读书，但是你的阿娘却并不认为女子生下来便不如男子，教你厨艺也只是因为姐妹三个里只有你从小最爱进厨房里瞧东瞧西，对于她们而言手艺比读书重要的多。”
　　我点点头应道：“是呀，若是女子也能像男子一般读书上学该多好，我定会是十里八乡最有学问的厨子啦。”
　　可不知怎么的她看着又有些伤心，眼里像是被蒙着一层雾，我知晓她心中羡慕，也就是说她的亲人并不觉得女子读书是件有用的事，或许也并不认为女子有什么用处，就像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
　　她平日里很少提起父母的事，初来这里也是孤身一人，听传言说似乎是与亲族决裂后跑出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只能一个劲地给她塞东西。
　　世道对女子而言总是艰难，我一直都懂，但是这样的偏见对于一个在书中见识过广阔天地的女子来说更是痛苦，就像是一根刺一般扎在心中。
　　那日也是我第一次听她聊起这种有些深奥的事，不过晚风温柔杨柳拂堤，我觉得往后的日子里一直如此也挺好。
　　纵使这里地方不大，人心有稍许偏见，但是日子还算安稳，况且她一点也不比同是教书夫子的秀才差劲，长久下去一定能在这里把偏见消抹，或许真的能效仿北方的大郡，办上一个可供女子读书的学堂。

　　可我还是太天真，总是这样天真。

　　平时林夫子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去学堂便整日整日窝在小院里编书，平日里也很少会对什么事产生厌烦的心情，即便有人当面对她指指点点，她也只会一笑而过从不放在心上。
　　除了有成群的鸟儿一起叽叽喳喳的时候，她就会皱起眉来离群鸟远些，这还是我观察数日才看出来的，旁人自是不知晓。
　　或许正是这样对旁人的质疑都无动于衷才激怒了一些人。
　　他们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教孩子读书，但是又不能让学堂另一个夫子，也是在林夫子没来之前的唯一的教书夫子赶走她，因为就是他老人家做担保林夫子才能在县里立足教上书。
　　他们最后恨不过便在上学堂的时间打算一把火烧了林夫子家，反正那地方偏僻也没人发现。
　　谁知道那日林夫子因身体不适便与王夫子换了时间，提前回了家中休憩，若不是我那日想要借糕点讨要几张宣纸，看见从墙角的草垛已经烧上了房顶，我冲进去的时候她服过汤药正沉沉睡着，索性我及时背她出来，要不然这一把火绝对会闹出人命。
　　一开始她因着家中清贫，没什么值钱物件，便没想去官府要赔偿，还是几个路人实在看不过去的告了官老爷，这才将这些人关了几日，还有了修缮房屋的钱。

　　那段时间她没处可去，我便自告奋勇拉她回了家去住一段时日。
　　我们一家几口都是靠厨房过活的，到了饭点就会引来贪吃的鸟雀，起初我还怕厌烦，结果她非但没有皱一下眉，还将我妹妹们的学费都免了。
　　索性我们便多做些吃食来给她补补身体，平日看着她只是清瘦了些，谁也不知她竟然隔三差五便要拿药煎服。
　　我们同住的十天里，她也与邻里们渐渐熟悉起来，大家知道她是跟着长辈读书，家道中落后跟着因打仗聚集的流民来到这里，心里如何对她不怜惜，但大概只有我是最知道她的辛苦，因同住屋檐下而看见过她身上几道还没淡去的伤疤。
　　过了段时间她的小院修好，临走时我心中不舍，但知晓她还是喜欢那样清净的环境，明明离得并不是很远，但心里总是低落。
　　她摸摸我的头作安慰，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若有一天我不是你心中那样好的师长，你还……”
　　“不会的！”她还没说完，我便忍不住打断了她，甚至没用上敬语，“我是说，不论您之前发生了什么，我都喜欢您！”
　　我实在想让她知道，在我心中林夫子就是林夫子，永远是最好的林夫子。
　　我心疼她的伤痕，心疼她的流离失所，又怎么会因此而疏远她。
　　那天她的笑容我永远不会忘掉。
　　我想，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