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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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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戎涯第一次见到她母亲那么美,她十四岁。
破旧的荔园戏台,是她们母女往日卖唱的地方。母亲从二手市场买了些劣质绸缎,细心地挂在房梁上当做装饰。她一向节俭,那次却花了大价钱为自己买了件剪裁精美的婚纱。
“你买这种东西做什么?”她消失十四年的父亲格外不满的望着她母亲,“穿一次就扔,净花些冤枉钱。”
戎涯可不觉得冤枉。
就因着这件婚纱带来的欣喜,母亲第一次十多天没打骂过她。她往日卖唱的妆容总是浓的把五官都遮盖模糊,这次却为了搭衬这件简洁的婚纱给自己化了副淡妆。唇色浅淡,眉梢弯弯,笑起来抿着嘴,说不出的娟秀。
婚礼当天,她捧着花,跟在母亲的裙摆后,望着眼前那双人搀扶着走上了破败的戏台。戏班子里做司仪的人扮了神父的模样,有模有样的问:
“你是否愿意为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其他任何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那个对她冷言冷语了十四年的女人在那一刻露出了少女一样的笑容,温柔的像是从来没有被岁月摧残过。
戎涯看的痴了。
她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也要穿上这样一条洁白的长裙。
那年,秦氏影业进了个年轻男人。他粤语还说不太好,被安排着做些打水倒垃圾的杂事。日子穷困潦倒,他却在信上写:“我在香港的日子很好,老板看重我,钱过些日子便会寄到家里。勿念。”
戎涯母亲结婚那日,他帮着老板取了份文件。文件原文是法语的,他随意一瞥便看出个错误来。送过去的时候,秦风正对着别人发怒。
“秦老板,”他努力让自己发音地道些,“文件这里,有点毛病。”
年轻男人瞥他一眼,拿过来翻看。胡繁生发现的错误说大不大,不过真误会了后续处理也不简单。他叫员工退了下去,抬头问他:“你懂法语?”
他点点头:“法语,德语,都懂一些。”
秦风往椅背上一靠,被之前那不得力的助理气得没什么精神:“去和人事说一下,你替代我之前助理的职位吧。”
他一愣。
秦风烦躁的点了支烟,给他也扔了一根。看他没什么反应,有些轻蔑的挑起眉:“不会?”
他手忙脚乱的把烟点着,强忍喉咙里的不适回到:“会的,会的。”
那晚风极大。他坐在荔园不远处的山顶,望着灯火通明的海岸颤抖着给自己点了根烟。山下的戏台子不知在做什么,咿咿呀呀热闹的很。灯火被烟雾模糊,他狠狠咳嗽起来,咳的满脸的眼泪。
“妈,”他恍惚着说,“我会出人头地的。”
【二】
胡繁生再来荔园,是三年后的事了。
他这三年过的黑白颠倒,休息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够一只手数。秦风没亏待他。做影视的都知道秦老板手下有个胡繁生,眼睛一等一的毒。被他签下的影星歌星全都大火,导演编剧有没有才华他聊几句便看个通透。
来荔园,是有人想卖这块地。他得了秦风的授意,和那人约了看园的时间。
谁知怎么都等不到来人。
他做事喜欢清静,来谈的时候谁也没叫。荔园正值淡季,色彩斑斓的游戏设备静静躺着,莫名带了股落寞。胡繁生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想享受这难得的闲适。
吵闹声却越来越大。
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满脸眼泪的拖着身旁成年男人的袖子:“不要杀阿海,不要杀它啊。”
“啰嗦,”那人被吵得不耐烦,狠狠瞪她,“它是条老狗,早就没法演杂耍,我马戏团不养吃白饭的。”
“我求求你了,”女孩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断断续续的说,“我钱马上就攒够了,攒够了我就来买它,你再养它些日子。”
“你攒了多久?”男人声色俱厉,“我之前看你哭的可怜答应你,你却迟迟不给我。小姑娘,这荔园里都是讨生活的,怕是你买过去也没钱养它吃喝吧?”
她哇的一声坐在了地上。男人手里拉了只卷毛的小狗,动作略显迟缓,看那女孩哭的伤心慢慢跑过去给她舔舐着眼泪。
人间百态,皆是艰辛。胡繁生这些年看惯了上流社会的矫揉造作,被那小姑娘的哭声惹得心里难受。他拿出钱夹,抽了几张钞票出来。
“这位先生,”他长身站在那男人的身后,“一只狗而已,何必这么为难她。我这些钱,够养它终老了吧?”
男人和小姑娘均是一愣。
他把狗链扔开,接过钱来点数。那么大的面额,岂止是狗,便是个人也能好吃好喝些日子。女孩期期艾艾的站起来,朝他鞠躬鞠到鼻子快碰到膝盖。
戏团老板嘟囔一声,拉着狗链惺惺走了。他礼貌的笑了笑,刚想回到方才坐的长椅上,手臂却被那女孩攥住。
“先生,”她神色还有些惶恐,“我想报答你。”
“报答?”他摇摇头,“你现在报答不了我,你连只狗都救不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但很快又抬起来,“你来吧,我报答一点就好。”
日头偏了西,荔园园主仍是不来。胡繁生望着那双澄澈的眼,鬼使神差一般跟着她走了。
戏台子还未开张。园门大开,舞台上空空荡荡。她把他领到第一排的座位,用袖子给他擦干一条椅子,然后蹦跳着上了台,站定在话筒之前。
说是话筒,其实也未通电,只被她当做个摆架势的道具。胡繁生看她有模有样,也就没有打断。女孩找找音准,轻轻张开口。
“学唱歌,练唱歌/共那些歌声结伴过/倦了吗,饿了吗/高声唱我会觉好过……”
没有配乐,也没有浓妆华服。那女孩站在台上,就仿佛站在聚光灯下。胡繁生愣住了。他干了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当今流行的甜腻到骨子里的歌声,声线低沉,虽说略显童稚,却带着跑遍江湖的沧桑。
“夜唱歌,日唱歌/未太知曲中说什么/仍在歌,只想你,喜欢我……”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女孩朝他笑:“先生,我唱的好不好?”
他颔首:“好。你叫什么?”
她跳下舞台,仰着脸看他:“戎涯,天涯海角的涯。”
【三】
他再来的时候,戏台子正在演出。
票价低的让他失笑。里面乱哄哄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台上的女人穿的性感,底下的男人吹着挑逗的口哨。他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不一会便等到了她出场。
起初他还没认出来。她穿了条赤红的长裙,露着肩膀,在夜风里略有发抖。妆浓的看不清清秀的五官,只有那嗓音,仍如那天一般不加修饰。
一曲歌毕,戎涯下了台。母亲给接下来上场的舞女打点着衣服,回头便斥她:“快换那件蓝色的演出服,一会上台晚了我打断你的腿。”
她皱皱眉,转身却被人勾住肩膀。母亲余光看的分明,回头便对胡繁生怒目而视。
他没理她,反倒是脱下外套给戎涯披上。打点好身前的女孩,他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戎涯母亲:
“你女儿下面那首歌不唱了。”
她更怒:“你要带她去哪?”
“妈,”她急忙辩解,“这先生是个好人。”
中年女人看多了世事,也能看出几分人的险恶。胡繁生生的儒雅,一双眼睛宁如秋水,让她不自觉的放下心。
“您放心,”他牵过她的手,朝她微笑,“我没什么非分之想。”
戎涯被他牵着上了车,一颗心跳的像擂鼓。胡繁生给她系上安全带,颈间男人的香气让她一阵阵的眩晕。
“先生,你带我去哪?”
他发动了汽车,朝她微微笑:“去唱歌。”
那是戎涯第一次到那样金碧辉煌的地方。
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红妆长裙。觥筹交错间,是上流社会的声色犬马。后台有女人给了她件纯黑的长裙,然后皱着眉看她的脸。
她被看的张皇失措。
“南姐,”胡繁生扶住她的背,和那女人说:“帮她画个好妆。”
她用惯了劣质化妆品,第一次知道原来好东西画在脸上这般轻柔。胡繁生在更衣室外等她,她扶着墙一边换鞋一边问:“我要唱什么?”
“唱你唱的最好的。”
那晚过的就像一场梦。台下的欢呼一浪盖过一浪,她一遍遍的安可。胡繁生站在台下一个比他稍大些的男人身边,目光镇定的望着她。
她唱到观众散尽。
胡繁生和身旁的男人还在台下。他弯下腰,轻声和那人说着什么。
“我们资源也有限,”秦风说,“她长相声音都算不上甜美,这笔买卖风险太大。”
“如今的甜姐何其多,”胡繁生劝到,“人们反倒需要这样坚定的歌声。”
秦风不可否置。
“秦老板,”胡繁生说,“我从二十岁开始跟你做事,我帮您看的人,何曾错过?”
这场夜真长。戎涯出了夜总会的门,眼前还有些轻微的晕眩。胡繁生给她开了车门,自己却没上去。
“先生,”她怯怯的问,“你的老板,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吐了口烟,朝他笑起来:“没关系,我喜欢你足够。”
好在夜色浓,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绯红。
【四】
她的人生一夕之间就被改变了。
胡繁生带她买衣裳。那些往日只能在橱窗里看的裙子如今摆在她面前认她挑选,琳琅满目的首饰晃花了她的眼。秦风不看好她,这些行头值班都是胡繁生自掏腰包。她不好意思,总是说:“够了,够了,胡先生。”
“不够,还差得远呢。”他叼根烟,望着她玲珑的身段,“你是天赐的宝贝。”
他总说这样的话,频繁到戎涯有些惶恐。她这十七年未曾被人珍惜过。母亲不爱她,父亲把她当累赘,就连学校的同学都因她是个歌女不与她交往,如今却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爱护。她有时候怕这一切都是场梦,梦醒了,她就又什么都没有了。
好在秦风对她的不看好还能让她清醒些。
公司有时候聚会,她不得不和一群当红的明星一同坐在秦风身边。那都是千锤百炼出的人精,话里话外透着机灵,让她的沉默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繁生,”秦风挑衅一般望着他俩,“戎小姐什么时候出道?”
她一愣,手里的刀叉都握不太紧。
“还差些火候,”胡繁生不卑不亢的回到,“我会尽快找到合适的时机的。”
“哪有那么多时机呀?”秦风身旁的一个女歌星格外聒噪,“我可听说,戎小姐连粤语都说不太好呢。”
她心里一紧,刀叉坠地,响声让秦风发出一声嗤笑。
胡繁生新要了副餐具,把她切得乱七八糟的牛排拉到自己身前:“戎小姐前几天伤了手,这些东西使得不利索。不过也不碍事,她是靠嗓子吃饭的人,话少些养喉咙。”
话里带话,让那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女歌星一下收了声。人们尚还卖胡繁生几份薄面,纷纷转移了话题。他把牛排切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轻轻推到戎涯面前。
“不要紧,”他劝慰道,然后压低声音,“这些女人,将来都是要凑上来讨好你的。”
她沉默着点点头。
机会来的措不及防。
有家电视台开了新秀大赛。宣传做的大,评委都是业界的能人。胡繁生为她报了名,早早的请朋友替她排练。
比赛的前一晚,她累的跳不动舞步。给她做造型的南姐都去劝胡繁生:“歇歇吧,养精蓄锐。”
她排练,他也没歇着。做完公司的事就来看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戎涯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把他逗得笑出声。
“去不去山上吹吹风?”他问道。
还是三年前那座山。夜色如水,他们并肩坐在一起,望着山下川流不息的车龙。胡繁生带了两瓶酒,给她打开,发酵的香气让人迷醉。
“我在荔园唱了那么久,”她笑道,“竟然从没有走上来看看。”
“我三年前,在这里,”胡繁生点起一支烟,指指脚下,“第一次主动抽了一支烟,然后就去给秦老板做事。”
戎涯忽然想到,他从来没有给自己讲过他的过去。
“那个时候,我妈刚去世,我就辍了学,”他把玩着手中的香烟,“他们说香港机会多,我就搭车南下,过的苦哀哀的。”
“虽说如今混出些名堂,不过——不够啊。”
胡繁生站起身,张开手臂,像是要拥抱整座城市。
“我要出人头地,”他说,眼神炙热,带着少年意气,“我要整个香港,都知道我胡繁生的名字。”
戎涯大笑起来。她迎着胡繁生转来的目光,调侃一般地说:“胡老板,带我发财啊。”
对方也笑起来,朝她高举起酒瓶:
“好啊,一起。”
【五】
新秀大赛让戎涯一炮走红。
胡繁生的眼光真是毒。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说她在台上潇洒的动作,低沉却动人的歌喉,还有接受采访时随性不做作的风度。开始还有传言,说她不过借着电视台的东风,红不了太久。可是半年过去了,戎涯的名头越来越响,凡是看过她演出的人都爱上了她。接受采访的歌迷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有力量的歌声,香港需要这样的歌声。”
钱哗啦啦的进了口袋,连秦风看她的眼光也变了。公司给她配备了专业的团队,只是戎涯仍坚持胡繁生能常在她身边。
她的天赋给他带来了数不尽的财富和名气,胡繁生不能推脱,只能哄劝。
“我还有好多事,”他安抚着因为长久演出而疲惫不堪的女孩,“等我做完,我就来陪你。”
“我好累。”她委屈的看他。
“我知道,”胡繁生没办法,把她抱进怀里,“这一期的演出完了,我会跟公司申请让你休息些日子的。”
他也累。
秦风会做生意,把公司扩张到父亲在任时的两倍,领域涉足到影业金融地产。胡繁生的身价地位与压力与日俱增,时常顾及不到戎涯的情绪。
所以当她因阿海的去世哭的撕心裂肺时,他却因在国外处理事务而一直没接到她的电话。
公司乱成一团。人们聚在储物室紧闭的门前,怎么劝也不能将这位马上就要上台的歌星请出来。
秦风在办公室里隐约听着外面的嘈杂,有点烦躁的推开了门。
“什么事?”他阴着脸站到了人群身后。
负责的人吓得不敢说话,好半天才把情况说清楚。原来刚才有个中年男人给刚化完妆的戎涯送来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狗。那狗病的厉害,戎涯要送它去看病,人们却劝她先上台,争执间那狗就咽了气。戎涯把自己关进储物间说什么都不肯出来,舞台那边快催的要了人命。
“行了,”秦风听得头疼,挥挥手止住了对方的陈述,“去和那边的人说,戎涯上不了台了,违约金公司来付。”
对方面露难色。
“都散了吧,聚在这像什么话。”
谁知他话音刚落,储物室的门便悄无声息的打开了。戎涯脸色惨白的站在门口,双目无神:“我去唱就是了。”
秦风莫名其妙的放心不下。
他进了演播棚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是一愣。随行的职员让人们别声张,秦风便坐在台下看完了戎涯的演出。唱的还是好,嗓子因为哭过略带沙哑,却莫名带了丝性感。胡繁生以前说过,戎涯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找到归属感,他不懂,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分明刚才还张皇的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上了台却沉稳的如同归故里。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属于舞台。
她下台不久,有人来告诉秦风,戎涯在后台晕倒了。
医生给她打了些葡萄糖,又开了些药。
“过度疲劳,还有悲伤过度,”他和秦风说,“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间屋子是秦风一处不常来的房产。屋子虽因长久不打扫而有些阴沉,却正好和那演播室离得十几分钟距离。胡繁生不在,谁也没有戎涯家里的钥匙,他干脆就开车把她送到了这里。
下了台的戎涯妆还未卸干净。他第一次仔细的看这个女人,忽的发现,自己以往对她的认识都有些偏差。
他觉得她不够美,不够娇,其实都是带着商业眼光的。可是当她走下舞台,他用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看过来时,却发现戎涯的美是需要这样静静地看的。
怪不得,怪不得,把胡繁生迷得神魂颠倒。
她病的发起烧,满嘴胡言乱语。什么小时候没人爱她,只有马戏团的狗与她作伴。那狗的毛发被染做天蓝色,她便叫它阿海。什么她爸爸极讨厌,生下她便跑了自己快活,后来没钱了才回来结婚。秦风听得厌烦,给她加了条被子便想走,却被她一把捉住手腕。
“先生,你要不要听歌?”
她这几个字说的字正腔圆,把秦风听得一怔。转过脸,却见她分明闭着眼。
他软了心。
好多年前了吧,秦风还不是秦老板的时候,有个女孩也这样牵过他的手腕。
谁还没年轻过呢。他那时候年少气盛,一个不耐烦便把她的手狠狠甩开。如今年龄大了些,反倒狠不下心了。
“听,”他坐回了床边,“你唱。”
戎涯慢慢滑进了被子里。她的声音呢喃着,隔着棉絮软软钻进他耳朵: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六】
流言向来与风头并存。
有竞争对手看戎涯不顺眼,拿着她的出身大做文章。街头小报杜撰的有鼻子有眼,她的风评一夜之间就变了向。
胡繁生试探着问:“要不然,试试拍电影?”
戎涯懒散的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点头。
自那次他从国外回来,他便发现戎涯不像当初那么依赖他了。有时候忙到深夜打过去电话,只听得那边歌舞升平。
她逐渐适应了圈子里的生活。放开了,那自小跑码头卖唱的江湖气便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圈子里的人都当她讲义气,喜欢和她玩,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外面便传的风言风语。胡繁生气不过,让她注意些行为,却被一句话顶了回来:
“你自己想如何便如何,我却要为你独守空房?”
入夏的时候,有报纸拍到了她和一个男人牵手的照片。是新晋的小生,长的极俊俏,只是面对镜头有些畏缩。她却叼根烟毫不在意的走在前面,连头都不愿回一下。
她的合作电影也在那个时候定下了约。
投资的公司一直听得戎涯的负面消息,这单合同本就签的有些犹豫。消息出来的当天晚上胡繁生便拉着戎涯去请他们吃饭,也不管对面从见面脸色就变得难看。
“繁生,”负责人不情不愿的和他说,“你也知道,我这部戏本是有更合适的人选的。”
他没回应,拿一瓶度数极高的烈酒倒了满满一杯。
“我欠你的。”他说。
然后一饮而尽。
桌子对面的人均是一愣。他是多会说漂亮话的人,此刻却用行为实打实的和他们表明诚意。胡繁生又倒了满满一杯,来人也被他弄得结巴起来——
这是秦风手下数一数二的能人,曾经帮了自己多少,如今这样低姿态,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想制止,话却不及他手快。
胡繁生被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
戎涯也愣了。
胡繁生早就被秦风调动到别处,按理说她的职业生涯他再也无需干涉。阿海那次死了,她也就被伤了心。醒来的时候,秦风没头没尾的和她说:“东西不多的人,什么都不敢放,最后只能不要你。”
她却一下就懂了。
于是声色犬马,于是渐行渐远。
却没想到到头来,他依旧二话不说便能为她灌下两杯烈酒。
酒精已然把他的神经麻痹的半醉。眼见他还要再敬一杯,对方急忙把他交到戎涯手里。
“戎小姐,胡先生醒了替我向他道个歉,”他把两人送出了酒店,安排了自己的司机送胡繁生回去,“我收回刚才的话。”
她笑笑,搀着胡繁生上了车。
轿车迅速淹没在香港的夜色里。那人叹了口气,心里又觉得胡繁生可笑。
这样的对一个女人,不是爱她,还能有什么。
她好久没去他家里了。
当年她刚火,两个人都是挣得盆满钵满,胡繁生拿出一大笔钱买下了这套公寓。中心区的黄金地带,透着落地窗能看见半个香港的夜色。他给她开了酒,两个人都喝多了。
“胡先生,”她笑的打嗝,“你是我的贵人。”
“我?”对方摇头,“是你,你是我的贵人。天分是老天爷赏饭吃,我不过就着些你留下的残羹。”
她听不懂那些这些话,把高跟鞋踢了,躺在他家里的地毯上。
“胡先生,”她爬过去,拉住他的衬衣,“你……喜不喜欢我?”
他不笑了,低下头,专注的看着她水亮透彻的眸子。
“我以前除了谋生什么都没想过,所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他有点困惑,二十多岁的人了,说起爱来竟是一片茫然,“我就希望你过得好……非常好。”
她爬起来,忽的间来了精神:“我知道怎么判断爱不爱。胡先生,你,想不想看我穿婚纱?”
他闭上眼,努力在脑海里描摹她穿婚纱的模样。那一定是件洁白的婚纱,裙尾长长拖在红毯上,绸缎把她的腰线勾勒的柔软又清晰。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妆淡些——她素颜就极美了。
然后他睁开眼,点点头:“想看。”
两个人像对顽童一样笑做一团。
“等我再厉害些,”他吻了她一下,“我现在有的还不够,让我有的再多些。”
可是人的欲望永远是没尽头的。
她们现在拥有的都比当年多太多了,可是甚至比不上当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亲密。
戎涯给他烧好了水,用毛巾给他擦干净脸。胡繁生半梦半醒,忽的说:“戎涯,给我唱首歌吧。”
她张张嘴,又闭上了。
她是想给他唱首轻柔的歌儿的,可是她这些年出的唱片净是走的铿锵路线。人们喜欢她坚定的声音,也喜欢她潇洒的做派,可如今,这些东西全成了攻击她的武器。
不够柔美,江湖气,私生活混乱。
她会的柔调不多,唱的最好的便是《天涯歌女》。她隐约记得,自己是给胡繁生唱过这首歌的,可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他胃里不舒服起来,扶着床一点点的磕碰着自己的额头。戎涯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们离的那么近,甚至可以看到根根分明的睫毛。她心一横,忽的就问:“胡繁生,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皱着眉,呢喃着说:“再等等。”
等?
她苦笑。
她已等了这么久了。
【七】
电影很快开拍。
她非科班出身,也不曾受过什么培训,这角色全靠胡繁生争取。那导演是个直性子,冷言冷语,怎么看她都不顺眼。
谁知她第一个镜头便惊艳了全场。
这剧拍的是贩夫走卒,她便是在贩夫走卒中间长大的。底层女人的泼辣风骚她比谁都懂,学起来入木三分。不过几日,导演便对她另眼相看。两个人有时拿着剧本说戏,她怎么都不同意女主角苦守十年的结尾。
“你把女人想的太刚强,”她说,“没人能一次次的失望而不绝望。心这种东西,失望了太多次,就不会再有希望了。”
她这话说的有意思,导演还真的考虑了很久。
电影的结尾是场婚礼,女主角幻想中的。杀青前最后一场戏,她照常来了片场,嘻嘻哈哈的走到道具组前,竟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尖叫。
“漂亮吧?”道具组组长笑道,“导演从国外一个有名的婚纱设计师手里租的,这人给皇室做过婚纱,听说原价比这部电影都要高。”
着实是漂亮。裙摆布满手工缝制的碎钻,肩部的线条流畅又温婉。一层纱笼了半条裙子,像是精灵丢下的羽衣。她躲进换衣间试了许久,等的导演催促才慢慢走出来。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人们都当她为人豪迈又爽气,却没想到她也能笑的这样温柔。婚纱真是神奇,能让一个女人脱胎换骨,成为一生中最美的模样。她找了面镜子照了照,神色又变得有些落寞。
那种变化是极端细微的,却让那导演有些愣怔。他是个感触很敏锐的,他在那一刹那忽然有种感觉——这是戎涯一生中唯一一次穿婚纱。
他努力摆脱了这种感觉,试图和戎涯像往常那般插科打诨,却久久不能进入状态。这场戏拍的场面太大,总有些许的错误影响整个画面。正午快到的时候,大家都陷入了疲惫,他却听得戎涯格外惊喜的喊了一声:
“繁生!”
有个男人站定在了片场门前。
她这一生叫有些提神的意味,人们都把目光转了过去。胡繁生看见她的扮相也是一愣,脸上挂着些许惊艳,却又有抹不去的五味杂陈。戎涯提着裙子站在他眼前,开屏似的转了一圈。
“漂亮吗?”
他微笑,颔首:“漂亮。”
他也是刚开完会过来的。西装烫的笔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导演看这眼前的男才女貌,忽的就懂了些什么。
片子总算赶在日暮前杀青。剧组开庆功宴的时候,那道具组的女孩忽的拿了个大盒子走了进来。
“戎小姐,”她神色有些震惊,“刚才那设计师打电话来,说这婚纱,有人买给你了。”
人们皆是一惊。
她打开盖子,手指轻抚着那婚纱的缎面。柔软的凉意在她掌心蔓延开,她抬头惊喜的看着胡繁生——
却望见他空荡荡的眼神。
“我,”他突兀的站起来,“公司还有事,我的先走了。”
那导演早看出了蹊跷,端起酒杯试图缓和气氛,却没想到戎涯瞬间控制不住了情绪。她把那盒子狠狠摔到地上,怒意压抑不住的迸出来:
“胡繁生,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比一次次的希望又失望更伤人了。
没有人能失望了太多次而不绝望。
【八】
电影杀青前,秦风带胡繁生去开了场会。回去的时候,他半路让他把车停下。
“你爱戎涯?”他点了支烟,悠悠的问。
胡繁生愣了愣,咬着牙点了点头。
“这巧了,”他笑,“我也觉得这女人有点意思。”
八卦小报上早写过,秦风早年因为个女人和父亲几乎反目成仇,后来就变成了有名的花花少爷。他好像很轻易就能爱上一个人,也好像很轻易就能与之分离。别人问起,他便说:“你怎知是我薄情,而不是那女人有所徒慕?”
他说:“这么多年,戎涯是第二个不对我有所徒慕的女人。你说,我该不该爱她?”
胡繁生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发动了汽车,轻声说:“秦老板,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如今你要从我这拿走什么,我也没什么怨言。”
“聪明人。”秦风笑道。
他没说错。越是东西不多的人,就越是什么都不敢放,到最后,只能把最没厉害关系的那个放开。
男人向来如此。不是不够爱,是不够强。二十岁那年,父亲教会了他这个道理。如今,轮着他教胡繁生了。
【尾声】
她到底没有再等了。
戎涯默许了秦风的追求。更年轻的小姑娘前仆后继,他花边新闻从来没有断。她无以解忧,烟酒不断,而那身婚纱安安静静的躺在盒子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人们皆道她是图慕秦风的家底,把她和那些一心嫁入豪门的女星混为一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颗心,已经早早的给出去了。有次秦风问她:“你不恨我?”
她反倒笑了。
“你把我做替代品,还以为我把你当什么真么?”她指指自己的胸口,“我这颗心,早被伤透了。咱们都是不会再爱的人,互不相欠,蛮好的。”
她去世得早。圈内好友纷纷前来吊唁,有个男人站得远远的,等人都散了,才慢慢走上前。
没人知道那盒子里是他花了半年积蓄买的婚纱。他把那盒子丢进火里,看它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婚纱燃作灰烬,她终是没等来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