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伐》兰芷兮

108、战争（二）

　　以堡的突袭打得堪克城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今天白天受了重创的以堡，会在这个深夜不顾人权，不顾星际战争法，直接对堪克城的中心城发起轰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堪克城的战士与星鹰队的战士都还没有从前半夜的愉悦中走出来，等他们以最快速度换好装备，发起反击时，中心城已被炸毁大半。

　　一直到天将亮时分，以堡带着偷袭成功的得意而去，堪克城的中心城却变得满目疮痍，宛如人间炼狱。

　　陈时深背着相机，和艾瑞尔一起穿梭在这硝烟久未散去的废墟里。四周响起的都是因炸伤而疼痛的哀嚎声，以及失去亲人的痛哭声，陈时深走在这凄凉里，心底泛起无尽的哀伤。

　　他想起自己曾经去做过的一场有关地震的报道。那个地方当时是发生了十级地震，震后的世界与此刻如出一辙，处处透着绝望的气息。

　　地震属于天灾，战争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祸。同样的痛苦，战争所带来的伤害是地震的千万倍。

　　“老师。”

　　走到一片还剩几堵残墙的废墟前，艾瑞尔叫了陈时深一声，陈时深停住脚步。

　　他抬眼往艾瑞尔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竟有些眼熟。他细细地打量了一圈，反应过来这是洛克家附近，只不过当初那个摇摇欲坠的危楼如今已彻底坍塌，那艰苦度日的一家三口也不知去向。

　　“洛克一家呢？”许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艾瑞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颤。

　　陈时深环视了一下周边答：“炮火刚结束，救援还没到，大家应该走不远，我们先在附近找找。”

　　根据以往在战场上的经验，陈时深给出一个猜测性答案。

　　艾瑞尔不疑有他，他朝陈时深点了点头，便和他分开去找洛克一家。果不其然，五分钟后，他在距离洛克家八百米的地方找到洛克的妹妹——安娜。

　　不足五岁的小姑娘灰头土脸地坐在草丛中，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了一切。她太小了，对后半夜发生的一切除了恐惧，只剩茫然。

　　她不懂什么是战争，只知道一夜过后，这里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家园。

　　“安娜。”艾瑞儿小心翼翼走到安娜身旁，轻轻地将她抱起。

　　在和洛克相处的那些日子里，陈时深和艾瑞尔有见过洛克的母亲和妹妹，甚至会在洛克母亲需要独自外出的时候，帮洛克一起照顾妹妹，因此安娜对两人并不陌生。

　　闻到熟悉的味道，还在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安娜紧紧地抱着艾瑞尔的脖子，头死死地埋在艾瑞尔肩膀上。

　　“安娜，妈妈和哥哥呢？”艾瑞尔柔声问道。

　　可安娜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困倦不堪，她好似没听到艾瑞尔的话一样，始终保持埋头的姿势，一言不发。

　　艾瑞尔无奈地转过身，看了面前的陈时深一眼。

　　陈时深开口道：“安娜在这里，洛克应该也在这里，我们再找找。”

　　“好。”

　　这次因为多了位小朋友，两人就结伴一起找人。过程中，陈时深担心艾瑞尔抱孩子太久导致手酸，中途有提议自己抱一会，让艾瑞尔休息一下。

　　只是他的手刚触碰到安娜，安娜便在艾瑞尔怀里挣扎，十分抗拒陈时深的接触，就连搂艾瑞尔脖子的力气也越发的紧。

　　“老师，算了，还是我抱她吧。”艾瑞尔伸长脖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陈时深知道不能再刺/激安娜，于是点了下头说：“待会如果手酸，坚持不住了就和我说，一个人抱着走太辛苦了。”

　　“嗯嗯。”艾瑞尔乖巧地回应。

　　好在他没抱多久，两人就在一处残墙后看见了洛克母亲的背影。

　　倔强的母亲抱膝坐在地上，视线落在面前的孩子身上一动不动。洛克安详地躺在那里，似睡着一样，没有一丝生息。

　　陈时深和艾瑞尔看见这一幕，心同时一颤，他们最不愿面对的事情，此时正发生在眼前。

　　“夫人。”陈时深走到洛克母亲身后，很轻很轻地唤了她一声，好像怕惊醒她一般。

　　女人才过完三十三岁生日，然而她的发间已有不少白发。她的童年、青春，乃至整个前半生都在战争中度过，甚至于她的后半生也有可能在战争中搓磨完，战争不仅让她失去了丈夫，如今还让她与她的小孩阴阳两隔。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种惩罚。”女人用最平静的语气，发出最绝望的质问：“我等了很久，答案却是无果，最终我把这一切推给了命运。”

　　“星际每年都会说，人类是命运共同体，我们要热爱和平，守护和平，可我从未见过和平。从我出生起，我们家人和我说和平，后来我有了小孩，我也对他说和平，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和平是什么。”

　　“一直到今天，我的孩子躺在了我的面前，我似乎懂了。对我们堪克城的人来说，死亡或许是最好的和平。”

　　死亡，或许是最好的和平……一句绝望而又蕴含着希望的话，陈时深为此很难过。

　　“妈妈。”

　　见到自己的母亲，安娜从艾瑞尔怀里挣扎下来，一把扑进自己母亲的怀抱。

　　女人的情绪还是没有一丝波澜，直到安娜开口说：“妈妈，哥哥怎么睡着了？能让哥哥起来陪我玩吗？”

　　“哥哥……”女人看向儿子的方向，面上呈现出十分悲伤的样子道：“哥哥睡着了，哥哥怎么能睡着呢。”

　　念完这两句话，女人的情绪彻底失控。她红着眼眶抱住女儿，头埋在女儿幼小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她太难受了，宛如一把钝刀剜她的心脏一样。

　　安娜不懂母亲的情绪，只感觉到母亲带来的恐惧，跟着母亲一起大哭。陈时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不禁拿起相机，将这一幕定格。

　　乱世之中，一位成年男性生存都很困难，何况这一对孤儿寡母。他想帮帮她们，但他的力量太薄弱，只能用舆论来获取帮助。

　　两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女人抬起头，凝视住双眼通红，还不停抽泣的女儿道歉：“宝宝，对不起，是妈妈吓到你了，对不起。”

　　“妈妈，”安娜哽咽道：“我们回家好不好？安娜想回家。”

　　“回家……”女人喃喃念了声，随即苦笑一声，语气更加悲伤地开口：“回不去了，我们没有家了。宝宝，你先跟着陈叔叔去住几天好不好？”

　　问完女儿，女人仰视着陈时深问：“陈先生，您能帮我照看安娜一段时间吗？我……”

　　女人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陈时深却懂她的意思。

　　事已至此，陈时深不好拒绝，只能点头同意。安娜在女人问完后，最初还有抗拒，不愿意离开，但在女人再三保证下，保证自己过两天一定去接她，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陈时深离开。

　　回到驻扎地，陈时深没有权限把安娜弄进去居住，只好在门口的小旅馆开了间房，让艾瑞尔照顾安娜，自己则回去写稿。

　　稿子写到后半夜，陈时深才听见驻扎地门口传来动静，那群忙碌了一整天的英雄们终于归来。

　　陈时深再次将稿子核对一遍，确定了没什么大问题，准备发回公司时，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喊道：“陈时深，我回来了。”

　　趁着排队洗澡的空隙，卫翊抓紧时间跑到陈时深宿舍，想见他一面，缓解下一天的疲劳。

　　“辛苦了。”陈时深语气淡淡地回应。

　　卫翊察觉到陈时深的情绪不太高涨，便走到陈时深身边问：“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陈时深垂着头，眼神暗了暗说：“洛克……洛克去世了。”

　　卫翊浑身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与他在球场上肆意的小男孩，那个对生活充满激/情，对梦想充满希冀的小男孩，就这样消散在生活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外面队友的打闹声传进来，声音一阵接着一阵，直到有人的盆掉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陈时深恍如梦中惊醒一般道：“卫翊，我好讨厌战争。”

　　“我也讨厌。”卫翊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握住陈时深的左手说：“每次上战场，看见那些和我朝夕相处的队友浴血奋战，顶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甚至还有人死亡时，我都无比厌恶战争。”

　　“可是没办法，自从有人类后，战争就一直存在。总有人为了欲望发起进攻，也总有人为了家园誓死抵抗。也许等有一天，人类全部消失，这个世界便不会有战争了。”

　　卫翊的答案又让陈时深想起女人那番‘死亡才是和平’的言论，同时他想起自己很早很早以前就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人类是命运共同体，就不能不再自相残杀吗？

　　当时的乔源告诉他：“不可以，因为人类不懂满足。”

　　*

　　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在那场战争中去世的人不得久留，只能快快将他们下葬。

　　第二天的午后，陈时深跟着女人来到海边，目睹女人挖坑，亲手埋葬自己十二岁的儿子，为他立碑。

　　女人许是哭不出来了，她站在碑前，注视上面的字，任由海风吹乱她的黑中夹杂不少白的头发，以及有些泛黄的白裙。

　　两人在海边站了很久，久到陈时深双腿开始发麻时，女人出声说：“洛克经常对我说，等他以后长大了，去做一名战士，和大家一起打走敌人，然后在海边搭个房子，我们一家四口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

　　“他很喜欢海，我把他埋在这里，他应该会开心吧。”

　　陈时深应该在这种时候说声‘节哀’，可他说不出来，尤其是对面前的这位母亲。他抿了下嘴唇，最终顺着女人的话道：“嗯，洛克肯定会开心的。”

　　女人好似被安抚到，她又在墓碑前站了会，用沙哑而温柔的嗓音说：“陈记者，谢谢你能来陪我，我们回去吧。”

　　“好。”

　　陈时深和女人一同转过身，正准备抬脚离开时，看见一早就不见踪影的艾瑞尔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

　　艾瑞尔跑到两人跟前，将花了不少心思弄来的足球拿出来，喘着粗气说：“这……这个是我送给洛克的，他最喜欢足球了。”

　　陈时深看着足球眼睛一酸，女人更是直接哭了出来。她接过足球，抱在怀里哭了很久，等情绪稍微缓和一点后，她转身走到墓碑前，小心地把足球放下。

　　太阳不知不觉下了山，只有绚丽的晚霞映在海面上，美得使人挪不开眼。

　　在这个美丽而代表自由的地方，永远守护着一位12岁男孩的梦想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