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去无隙》yoyou

42、四十二、缘近处欲说还休

　　明日忽觉心头一松，自坐下，默默只觉上官燕声音既远且近，飘飘渺渺的，人也跟着虚浮起来，眼前心头闪过历历旧事，一会是随师父天山行医采药，一会又是皇城之上夹在父亲与上官燕中间左右为难，又有萧自扬弹剑诉别，一桩桩一件件自心头翻滚起来。师曾父说人老之时便常常想起年轻时的一些旧事，或喜或怒，或悲或叹，却是半分奈何强求不得。自己不过堪堪满了二十四岁，心境却已至此，当了的，不当了的，当断的，不当断的，便如昨夜的烟花，都散了罢。模模糊糊只觉脸上一热，似是上官燕哭道：“明日，你若是死了，我……我也不活了。”
　　明日神智稍复，却见胸前濡湿大片，显是上官燕伏在自己身上哭了多时。因道：“我若死了，你便是这个送我么？回雁峰至，欧阳明日不再欠你一丝一毫，我的死活，你又何须半点费心？”上官燕听他说话，先是一喜，听他语气不善，起身软语道：“明日，你非要用绝情的话来逼我走么？雁儿为证，上官燕是你欧阳明日的妻子，这一辈子，我便不会离开你，纵是你死了，上官燕徒留世间又有何意义，我也随了你去。”
　　明日见她看破自己心事，也不再多说，指了胸前，摇头只道：“想不到你竟与天下间女子一般无二，这般膜样，我便是变成青梗峰下的石头，也还不起的。”明日还要再说，却被上官燕掩住他口：“明日，天地鸿雁为证，你莫要我失信于此间的雁儿。”
　　明日喘息道：“我怎舍得？这世间惟有雁儿难负，你的情，我还不起，却也不该忘了你，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话音未落，脸色一变，忽然紧握了栏杆，却说不出话来。上官燕稍稍放下的心又是一紧，握住他手唤道：“明日……”正待再说，却觉眼前一晃，身上几处大穴已被明日点中。上官燕一时动弹不得，既惊且惧，道：“明日，你做什么？”
　　明日伤后气力虽是打了折扣，认穴却极准，做完这些，几乎耗尽全身气力，强稳住身形道：“燕儿，你不必枉费力气，穴道一个时辰自会解开，遇上你，欧阳明日这一辈子，都感激上苍，我说过，你是天山的雪莲，我只堪远远望着你，欧阳明日天命孤独，”明日略顿一顿，眼中晶莹闪烁，细细忘了泪眼婆娑的上官燕，似要将上官燕印在眼里，嗫嚅良久终于决然别过头道：“你，还是忘了我罢。”
　　上官燕摇头道：“明日，难道我们说过的话都是假的了么？你这是在惩罚我么？忘了你，上官燕生不如死。”
　　“你不能，”明日扶栏道，“那孩子，可是四月初八生的？”
　　“无恨？”上官燕猛地一震，恍然间明白了明日的苦心：“明日？”
　　“你走的时候，便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上官燕一时无语，听明日接着道：“燕儿，你若执意如此，那孩子又和我们有什么分别？我虽未见过那孩子，却希望你和司马兄的孩儿幸福合乐，燕儿，你保重。我，我也该走了。”
　　“明日，你去哪里？”
　　“从来处来，自去处去，你又何必问了呢？”明日解下狐裘大氅，与上官燕披上，系紧：“燕儿，我的心意从未变了，你答应我好好活着，为我，为无恨，切不要他少了天伦，我在哪里，都是欢喜的。”明日凝望一阵，深深凑过上官燕，上官燕感觉明日气息近了，不知喜悲，闭了眼，任珠泪滚落，明日自她自额上轻轻一吻道：“燕儿，我爱你。”这原是四方城说过的旧话，三年来从不出口的爱字，今日听来，却似别言。明日的唇好冷，上官燕点头，泪却不自主汹涌而出。再睁眼时，明日已在十步开外，深深浅浅的足迹，行得艰难，却益发坚定。白衫被山风翻卷了，衣袂翩飞，清瘦的身影，渐渐远了。
　　“明日——”上官燕终于喊将出来，惊起无数栖鸿，雁儿盘旋一阵，又自落下，安静了。

　　明日回头，却见落雁亭渐渐远了些，心神微分，几乎滑倒了，听有人讥道：“既是舍不得，有婆婆妈妈做什么？哼，哪里来的小子，吵得老人家不得安宁，真真讨厌。”说话的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玄色袍子拖拖拉拉，直曳到地。
　　明日也不理会，只是前行。却被那人闪身拦过：“小子，你这般慢腾腾的，挡了我老人家的路，还不让开了。”明明是自己挡了路，却反过来指摘别人，却是十分无理。明日侧身自一旁过去，又自行了。那人原是要激得明日与他吵上两句，讨了没趣，仍旧追上来道：“你这小子，也不管小媳妇在上面哭得伤心，被狼吃了去，看你不后悔。也罢，你都不理小媳妇了，便是有了狼，也比跟你受气强，那小媳妇口口声声唤你……”老头儿自说着，偷眼瞧了明日。却见明日冷冷望着他，道：“说完了？”
　　老头儿见明日忽然开口，乐不可支，点头喜道：“完了。”又忽地摇头：“没有。我说小子，我老人家都三十年没说过话了，难熬的狠，还当你是哑巴……”老头儿忽地对明日亲近起来，顽童一般坐势去拉明日的手，明日拂袖躲开，却被老头儿一扯，那老头瞧见明日手间金线，错愕一下，笑道：“有趣有趣。小子，碰上我老人家，算你有幸，我老人家便替你做一件事，便是要那小媳妇，我也给你背了来。”老头儿还要再说，被明日一瞪，讪讪住了口，“你说说，要我老人家做什么？”
　　明日冷冷道：“我从不求人。”老头儿原是被人求的惯了的，不想再明日处吃了瘪，倒也不恼，挠头苦思一阵，自语道：“你不要小媳妇，那要甚么？”忽地灵光一闪，正待开口，抬眼却见明日行的远了，追上前道：“我老人家便解了你身上的毒如何？”明日猛地一震，睁大眼看了老头，道：“我便求你一事。”老头见明日如此，只道自己猜中明日心思，喜不自胜，却故意端起架子，道：“还是保命得好……小子你说吧。”
　　“你离我远些。”
　　“小子不要命了？”
　　“我要生要死，与你何干？”
　　“你这小子有几分意思，你这样说，我却偏要救你。”
　　……
　　老头儿一路跟紧了明日，聒噪不停，明日快他也快，明日慢他也慢。见明日索性不理他，掏出一颗药丸来，“小子，你吃了这个，我便答应不再……呃，离你远些。”明日被他追得在有些厌烦，见了那药更是反感，挥手便要打落，老头儿似早料准了他有此一招，合手滴溜溜一转，又笑嘻嘻将那药丸递过，只道：“天山折梅手，原来是边疆小子调教出来的，脾气可比他差多了。”明日言语中对师父不恭，金线脱手，只缠他脉门，老头儿也不动，及到近前，左手食指拇指微骈，金线来势一偏，弹出去早失了准头。明日与他动手已是勉力，此刻一点轻轻力道，亦是承受不住。只觉一股大力直迫胸臆，面上一白，冷汗涔涔而落。老头儿见他抚胸，忙道：“小子没事吧？”又看了左手，自语道：“我不过半成力气不到，小子这么不堪一击。”明日怒目而视，张口欲语，惊觉口中塞了一物，待要吐出，却被老头儿自颈间一拍，竟吞了下去。这本是他行医独门之法，一旦入口，再难吐出。明日盛怒之下，手足越发疲软，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老头儿呵呵一笑，接住他身子，道：“好犟的小子，见了祖师爷爷也是这般无礼。”看了明日清俊人品，连说几个好字，忽地眉头一皱，似有几分不耐，道：“讨厌！”丢下明日，几个纵跃，瞬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