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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楔子】
      界限街旁,狮子山下。
      跨过这条马路,便是香港的地界。而马路以北,则是战乱的家乡。
      多少年后,这座叱咤近百年的城寨被香港政府拆迁。它的成因过于复杂。战争,条约,天南海北失去了身份的人。无政府的状态下,三百五十座楼私建楼房挤在一起,每天都有人暴毙街头,每天都有人无家可归。
      而今天躺在傅启德门前的,是个女人。
      那天的雨下的极大。傅启德隔着雨幕望过去,只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那女人身边。有人过去看,却被那孩子凶狠的目光吓退。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永远是没来由的。九龙城寨日日都有惨剧,他却偏偏那天软了心。
      傅启德撑了把长伞,悄无声息的站到了那孩子身后。
      “你叫什么?”
      “我娘叫我小九。”
      “没有姓?”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没有爹,没有姓。”
      他蹲下身,把他脸上的雨水擦干净。
      “那今天起,你有姓了,你姓傅。埋了你娘,前尘往事都如烟。你不叫小九,你叫傅清明。”
      薄情的亲朋,寡义的好友,战争里面目全非的故乡。小九自那年的清明节和往事一刀两断,他后来的一生,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傅清明。

      【一】
      傅启德与他师徒相称。
      这个男人怪得很。举止文雅,却甘愿在九龙城寨里做一个看病先生。他开的是中医馆,城寨里的人多受过他的恩惠,尊称一声“傅先生”。
      九龙城是个没有规划过的地方,中医馆挂一块“悬壶济世”的招牌,旁边却是一整片的红灯区。
      有个女人住的离医馆最近,她年纪也不大,却有个十岁的女儿。那小姑娘每周来一次医馆,每次只买同一个方子的药。她来,清明便给她把药材包好。时间久了,两人渐渐搭上了话。
      他也就知道了,她叫齐阿姝,没有爹,不识字,因长在烟花柳巷里,最懂得人情世故。
      他刚来的时候也不识字,傅启德便开始从头教他。断断续续学了半年,他总算抓药的时候能不出差错。
      但这对齐阿姝来说也够了。她有天抓了药扭捏着不走,忽地问傅清明:“你能不能,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他一听,登时红了脸。他那蜈蚣一般的字,实在是拿不出手。
      奈何他眉头一皱,却让齐阿姝误解成了不耐烦的意思。女孩手上带了串琥珀,她一咬牙,还没等傅清明阻止,竟扯断了手串撸下三颗琥珀珠来。
      “三个字,一个珠子换一字。”
      齐阿姝是长在等价交换的世界里的。钱能买到她母亲的身体,自然也能买下这三个字。
      傅清明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收下了那三颗琥珀。
      天光方亮,清明从后门跑去了那片红灯街区。早点铺老板看着一脸迷茫的傅清明,扯着嗓门问道:“你找谁?”
      他话音刚落,一户人家忽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清明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被人扔出了一扇破败的大门。随即,齐阿姝也抱着被子被推了出来。
      那女人被头发半遮的脸上分明有几片淤青。
      齐阿姝也看见了他,两人目光一对,她清醒了大半:“你来干嘛?”
      傅清明有些犹豫地把那张纸递给了她,可还没等齐阿姝伸手,那女人却劈手将那张纸夺了过去。
      谁想到她一副风尘女子的落魄模样,竟看懂了纸上那三个字:“你写她名字做什么?”
      “你管我?”齐阿姝小小年纪,脸上的讥讽却格外世俗,“去和那男人接着打架呀。”
      女人气急,抬手就把纸撕碎。
      齐阿姝冷眼望着她说道:“你说过,我的名字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根本没你想的那么恨他,不然你可以大可随便给我取个名字。”
      “识字了不起么?”那女人把目光恨恨转向了傅清明,“你不就是药铺的小伙计,装什么文人卖字?”
      那年傅清明才十二岁,却不知怎的看透了她满脸骄横里的虚张声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递到她眼前:“你这里,伤着了。”
      女人一愣。
      十二年前,也有这么个男人递给她一块手帕。在那之前,她是正经人家的女学生。在那之后,她悲惨的命运拉开帷幕。
      连齐阿姝也不明白她这生性泼辣的母亲怎么就听了傅清明的话。他带着她母亲去见了傅先生。
      齐阿姝和傅清明坐在医馆外面。他从兜里掏出另一张皱巴巴的纸,略带歉意地递给她。
      阿姝抿嘴笑了笑,把纸接过去收好。
      清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娘,识字?”
      “岂止识字,”齐阿姝的口吻带点嘲弄,“她做这行前,在江浙最好的女校读书。”
      “这世上的故事不都是这样么?良家少女爱上道貌岸人的男人,走错一步,就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更惨一些,生了个女儿,被卖到香港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为了生存还得和我继父这种男人搭伙过日子。人啊,活成我娘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他哑然,半晌才说道:“活下来,总是好的。”
      她嗤笑:“活成烂鱼,不如死掉。我要活,就要堂堂正正地活,让整个香港,都知道齐阿姝这三个字。”
      “那时候,它们绝不止三颗琥珀的价格了。”
      门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傅清明回头,看见师父把阿姝母亲白秋露送了出来。她脸上上了药,纱布遮住一只眼,眼神里的戾气也遮住了大半。
      傅清明望着她的背影,忽地问道:“师父,我怎么觉得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不一样?”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看起来木木呆呆,却总能一眼就看出些藏在人心里的东西。
      “九龙城三家医馆,她只找你。”他这次有些出奇的固执,“那么泼辣的人,在你面前却不爱说话……”
      傅启德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这世上太多藏在地下的感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二】
      人快淹死的时候,抓住一根稻草都不愿意放手。白秋露来的次数越发频繁,甚至顾不得九龙城的流言四起。
      她来的时候,清明会知趣地离开,阿姝总在外面等他。
      “你觉不觉得我娘很脏?”她有一次忽地问他。
      “没有啊。”傅清明却轻轻笑,“若是说脏,这九龙城里哪有干净的。”
      她一怔,再也没有说话。

      入秋的时候,齐阿姝向傅清明借钱。
      她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别开了头不看他。对方长久的沉默让她有些焦躁,她抬起眼,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还你的。若是还不上,我便把我这串琥珀赔给你。”
      清明红了红脸。他不是不借,只是他吃住都在店里,实在没什么理由和傅师父要钱。可女孩神情执拗得很,仿佛是下了大决心才来和他说这句话,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向傅师父预支了一年的工钱。
      他没拿过这么多钱,帕子包着新旧的钞票,连齐阿姝都愣住了,推脱道:“我用不了这么多——”
      “拿去用吧。”清明轻声说,“用不完,拿回来就是了。”
      男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没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有的都给她。
      阿姝木木地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忽地回过头。
      “你和我一起去吧。”她说,脸上带着些前途未卜的慌张,“我有点害怕。”
      过了界限街,便是和九龙城寨近乎两个世界的香港。阿姝带着傅清明兜兜转转,直到街道上点起一串路灯,海面上传来悠长汽笛声。
      清明被五色招牌晃花了眼,阿姝总算停下了脚步。
      竟是个照相馆。
      “你要拍照?”傅清明怎么也没想到这钱最后会用到这上面。
      “电视台招人。”她小声说,“报名表要有照片,我……想试试。”
      说完这话,她便像是期待着什么般看着清明。
      清明愣了一下,随即朝她展开笑脸。
      “你一定行,”他抬手想摸摸她的长发,却又缩了回来,“我等你。”
      阿姝拎起裙子的一角,雀跃地进了照相馆。
      外面天色越发地暗了,傅清明蹲在马路旁,一片一片的数着地上落下的银杏叶子。
      他的故乡也是有这样的叶子的。暖融融的金黄色,到了秋天就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盖满了乡间的小道。如果当初——
      “够了。”
      他低声咒骂一声,迅速站起身,手里还捏着方才捡起的片银杏叶。他的过去已经和小九这个名字一起埋在了土里,他叫——
      “清明?”
      阿姝从门里冒了个头出来。
      她化了妆,换了衣裳,本就精致的脸轻描淡写地画上几笔,便美得叫人窒息。
      清明稳稳心神,把银杏叶子压在手心里。
      “老板让我签个字,”她小声说,“我……我不太会,你帮我签吧。”
      他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不是教过你吗?”
      “我写不好嘛……”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了身子。
      清明走了几步跟进去,只看到老旧的桌子上摆了几张收据。他给她签好了名字,便坐在一边等她的拍照结束。
      她天生就懂的自己什么样的姿势是最美的,而那种少女的天真,在她身上似乎早早就消失了。
      “总要有一天,我要全香港都知道我齐阿姝的名字。”
      他心里一凛,抬头,阿姝竟已站在他面前。
      “好看吗,”她笑起来,眼角终于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无邪,“再看几眼吧,换下来,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回去的路上,阿姝比往常安静了许多,似是在回味照相馆里的时刻。也是可惜,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美的一副皮囊,却没配给她好的人生。
      “阿姝,”傅清明忽地说道,“你怎么不好好学学写自己的名字?”
      她搪塞:“我写了啊,只是,也不知道那些笔画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傅清明停住步子。
      “我教你。”他说。
      阿姝也不知道傅清明哪来这样强的气场,她噤了声,看到清明从兜里拿出一支笔。
      “又没有纸,”她还想胡闹,“过些日子再说吧——”
      谁知清明拉平她的手掌,又在她手心放了片银杏叶子。
      “看好了,不许丢。”他说。
      然后,笔尖的触感便隔着银杏叶子从阿姝的掌心蜿蜒开。
      昏黄的路灯,九龙城破败的小路,清明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了长长的阴影。阿姝的掌心痒痒的,一颗心莫名地就要跳出胸膛。
      “齐,阿,姝。”
      叶子上黑色的字迹像是刻在了她心上。

      回到药铺的时候,清明没想到会看到白秋露。
      她坐在熬药的炉子旁,散着发,披着衣服。傅启德也不说话,背着身站在中药柜前,像是一柄折了刃的剑。
      “傅启德,”白秋露声音略显沙哑,脸上有种破釜沉舟的冷静,“若是我十六岁那年遇见的人是你,该有多好。”
      说完这话,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晚清明睡得很不安稳。窗外有只鸟聒噪不停,天早早地就亮了起来,他穿好衣服进了前屋,却看到傅启德早已穿戴整齐。
      他在擦一把剑。
      他慢慢讲,白秋露不想再做这行当,趁着夜色要带阿姝走。与他同住的男人怕从她身上捞不到好处,便带着□□来把两个女人带走。
      他说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亏欠女人,却没想到亏欠了一个又一个。第一个,他逃到九龙城做了缩头乌龟。第二个,他若是再躲,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傅启德给了清明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他所有的积蓄和一些衣服。他说这一去十有八九不会再回来,如果清明等不到他,就关了医馆,去香港找一个叫连占的男人学戏。
      清明等了三天,九龙城又下起了大雨。
      第三天的时候,他把医馆收拾干净,锁上门,背着包袱朝柜台的方向磕了个头。
      他好像没有悲,也没有喜,只觉得这世间空荡荡的,所有爱他的都会走,所有他爱的都不能留。

      【三】
      清明去找了连占。
      彼时的香港戏校遍地开花,学徒们平常唱戏为生,有机会就去给电影做武生。他的年龄对于学戏来说是有些大了,但连占和傅清明似是有很深的交情。打听清楚老友的去向,他长叹一声,把傅清明收进门下。
      戏校里的生活比傅清明想象的还要苦。
      师兄们劈腿空翻家常便饭,于他却难于登天。连占看他狠不下心,当着一干弟子喝道:“你还想不想吃这碗饭?”
      他还没点头,肩上忽地一沉,韧带像要被扯断,“嚓”的一下就把腿压到底。
      日子终是苦,好在有个师兄是自己的老乡。有时候被打得狠了,师兄便偷偷给他上些自己备的草药。
      磨碎的草药叫人鼻腔发苦,让清明不由得想起九龙城的岁月——傅师父严格,却极少对他动手。店里的炉火上温着一碗药,他就着药香在纸上一笔一笔地练字。
      不过五年,那些日子就像是前尘往事。他忍着泪,哭声却仍从喉咙里压抑着逃出来。
      “哭什么,”师兄说,“想娘,想家,还是想你的小相好。”
      “谁有相好。”他被说中了心事,猛然扬起头。
      “把人家的照片日日放在心口,还说不是?”师兄笑道,“收好了可别再露出来了,叫那群爱起哄的师兄弟看见了,给你撕了也说不定。”
      待到师兄走了,他才强撑着爬起来,从枕头下的一件衣服里摸出了阿姝的照片来。
      不久前他背着师父跑了出去,竟找到了当初那间照相馆。店主认得他,还多问了一句那拍照的姑娘怎地没来取照片。
      他只能苦笑。
      那照片被他收了起来。相纸上的女孩眼角微微上挑,眼底还有一颗浅色的痣。若是她能去参加当年的选拔,定会靓绝五台山。
      “这样漂亮的女人,早晚会成为祸水。”师兄临走前,无心也无意地提了一句。
      他把那照片放回心口,重重跌回床上。
      “阿姝才不是祸水,”他喃喃地说,“你们都不晓得她有多好。”

      连占名头大,总能帮学生在电影里谋些小角色。清明长得清秀,偶尔还能捞着两句台词。
      一次电影上映前,他拿出小半年的积蓄去买了张电影票。
      千军万马里一个剪影,小兵脸上糊了厚厚一层血,五官都看不明晰。清明看得笑起来,伸手摸摸脸,一脸的泪。
      散场的时候,他身旁的两个人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拍电影的秦老板,要捧个新人。”
      “秦老板手底下漂亮女人数不胜数,”另一个嗤笑,“哪轮得着新人出头。”
      那男人似是还有话要说,不过散场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只有零星几个词语钻进清明耳朵。
      “出身不好……妖媚得很……”
      他心里莫名地不舒服起来。

      【四】
      胡繁生有些不快。
      “连先生,”他沉声说,“我说过了,这次找的不是武生。您让我在这坐了一整天,可有一个合适的?”
      “再看看吧。”连占脸上堆笑,“总有合适的。”
      胡繁生皱起眉正要发作,门口却传来个带着些怯懦的声音:“师父,师兄……师兄说这里有试镜……”
      屋子里气氛压抑,傅清明被胡繁生看得怕起来。那男人点起一根烟,把他看了个通透。
      “叫什么?”
      “傅清明。”
      这是全港眼睛最毒的选角高手。胡繁生把烟碾灭,若有所思地看着傅清明:“你想不想,演秦老板这部电影的男二号?”
      权势顶层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张张嘴就把他的人生颠倒。他进了剧组,配了一身行头,周遭都是荧幕上见过的面孔。
      奇的是进组一个月,他还未见过那位秦老板要捧的女一号。
      “春宵苦短日高起。”和他一起吃饭的人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人家有背景,不用成日泡在剧组里。”
      成名的演员有自己的化妆间和助理,他则孤身一人,有时候还主动帮片场打杂。剧组有人夸他性格好也比男主角俊,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人家耳朵里。这下可好,名冠香港的影星,明里暗里与他作对。
      他觉得好笑。傅清明不过是一只蚂蚁,何苦这样与他过不去。
      谁知这态度反倒让那男人越发不舒服。赶上一场打戏,他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替身哄下了镜头。
      “这虽是远景,却也需要些琢磨。”经纪人得了他的授意和导演沟通,“替身演不好,观众会以为是我家薛少演不好。男二身形和他差不多,不如这场给他,也是给新人个发挥的机会。”
      拍的是远景,化妆师给他换上了戏服便推进了镜头,谁知监视器甫一拉近,片场上的人都是一愣。
      人靠衣装,谁也没想到傅清明身上还有这般的贵气。
      “都干什么?”经纪人不快,“还不快拍?”
      姓薛的脾气大,群演和他对戏的时候向来胆战心惊,这回换了个不知名的新人,谁手下都重了三分。清明的武打动作不熟悉,比划几下便被道具扫到了额头。
      姓薛的“啧”了一声,眼睛瞥向片场另一侧的男人。
      这场戏演的乱,谁也没看清,那不长眼的铁棍是怎么穿过众人直打到清明腿骨上的,血流出来的时候,片场静了片刻,紧接着便陷入了混乱。
      秦老板带着那女一号来的时候,便正看到这幅乱糟糟的景象。
      “什么事?”
      “有个……”打杂的吓得发抖,“有个替身伤着了。”
      “那不碍事。”秦老板阴沉了脸,“别误了我电影的进度。”
      转过头便换了副体贴的面孔。
      “这地方这样乱,”他说道,“我本不舍得让你来受罪。”
      “我玩玩嘛。”那女人娇嗔。倒真是张极美的脸,眼角上挑,眼下一颗美人痣,不说话已是风情万种,“那些莺莺燕燕拍得,我拍不得?”
      傅清明被担架抬着从秦老板身边经过时,他疼得头脑发昏,短促地叫了一声“阿姝。”
      那在秦老板怀中娇嗔的女子,脸色忽地一变。

      清明伤好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片场不等人,他丢了这难得的机会。
      小报上有这部片子的八卦,那个秦老板新捧的女人也浮出了水面,分明是黑白照,却叫傅清明眼前一花。
      竟是阿姝。
      他腿没好全,走路还有些跛,跌跌撞撞地走到胡繁生的公司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不知道自己该为阿姝活在这世上高兴,还是该为了她走上了这样的路愤怒。
      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他就那么一点珍贵的东西,老天爷却偏偏要一次又一次的抢走。
      恍惚中,那个清亮的女声又说:“总要有一天,我要全香港都知道我齐阿姝的名字。”
      秦老板能给她她要的东西,他呢?
      有个人站定在了他面前,皮鞋锃光瓦亮,西裤熨的笔直。他抬头看过去,只看见胡繁生的脸映在香港忽明忽暗的夜色里。
      “你说,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眼睛里是什么?”胡繁生拉长了声音问。
      清明摇头。
      “是野心,”他弯下身子说,“我看见你眼睛里,写满了出人头地。”
      “傅清明,”他吐了口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这张脸,能名冠香港。”

      【五】
      傅清明成了胡繁生新戏的男主角,制作班子是从秦老板手底下游说过来的。
      “我就是看不惯香港电影他姓秦的一家独大,”胡繁生说,带着些傅清明看不透的过往,“我在他手底下这些年累了,也受够了。”
      他在这行里浸润了这么多年,把这部电影做得风生水起,傅清明一部封神。
      在秦老板和胡繁生斗得最狠的时候,薛少明里暗里指示自己的粉丝攻击傅清明。他开始失眠,成夜地睡不着觉,把安眠药当成一日三餐。
      这就是出人头地?
      他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那时候的清明,内心竟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待。他想等自己站稳了脚,再去找阿姝。
      她不就是要好的人生吗?她不就是喜欢漂亮,喜欢万人瞩目吗?
      那他给她就是了。
      二十五岁的傅清明天真的时候和十四岁没什么不同。她还是他最爱的人,他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若不是那一日的意外,他或许还会这么想很久。
      从影四年,清明和阿姝甚至没太打过照面。胡繁生早就和姓秦的势不两立,又如何能让自己的艺人去拾他们的牙慧?
      谁知这日他俩都被请了去做圈里老牌影星的生日嘉宾。那是港片基石一般的人物,小辈们谁不想得他的提携。
      安保没做好,有个疯子就那么闯了进来。
      他力气大得惊人,直冲着阿姝冲了过去,巨大的力道带得她向后一倒,脑后磕在尖锐的桌子边。
      她被死死卡住喉咙,只听到来人咬牙切齿的在她耳边说:“自己有饭,偏要抢人家的,我今天让你吃吃苦果——”
      她一下子懂了那人在说什么——秦老板用她的名义截了胡繁生手底下许多女演员的戏,不知是惹恼了谁的影迷。
      她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裙子也被撕开了,不自觉地露出了一大片肌肤。
      忽地有个力道把那男人扯开。在一片狼藉里,她只看见傅清明那双要杀人的眼。
      他没管胡繁生的怒喝,没管一众圈内人的倒抽冷气,他脱了外套把她全都遮好,只留一张苍白的脸。
      然后抱着她离开了一片哗然的宾客厅。

      “你是个疯子,傅清明,”阿姝恨恨说,“秦老板会杀了你的。”
      “我早就疯了。”他明知她会疼,还是狠狠扭住她的长发。他离她那么近,甚至可以问道她身上熟悉的香气,“我受够了看你在他身边卖弄风骚。齐阿姝,你就真的这么喜欢钱——”
      “你能给我什么,傅清明,”她嗓音沙哑,一字一顿,“我就是这样的命,没得选。”
      她闭上眼,满眼都是当初被□□掳走的那个深夜。
      她叫了很久傅清明的名字,他却始终没有来。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了,她这一生,要的哪怕只有一丁点,也要自己用命去取。
      “你要的我能给。”傅清明语气软下来,甚至有些哀求,“你要钱,要漂亮衣服,要名冠香港,我现在什么不能给你?”
      “你给不了,”她轻声说,“你也不过是胡繁生的一颗棋子。两颗棋子在一起,谁也救不了谁。”
      他像是浑身的力气尽数被抽干。
      “忘了当年的事吧,清明。”最后的最后,她把他的头揽进怀里,“咱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好吗?”

      【六】
      事情传到秦老板耳朵里,他竟忍着没发作。人们都说阿姝将她吃的紧,连等着看好戏的同行也略有吃惊。
      却有记者多了心。
      不过几日,一个住在偏僻巷道的中年女人便登上了报,眉目和乔阿姝七分的相似。记者顺着傅清明的出身顺藤摸瓜,也不知怎的就找出了这段过往。
      报纸卖断了货,清明是从胡繁生手里看到的消息。他冷笑一声,点了颗烟。他以前不喜烟酒,如今却对这些东西上了瘾。
      原来人长大后会变这么多,当初避之不及的,如今却摆脱不开,当初爱极了的,如今也会掺进恨。
      贫苦民居的旧巷子,他坐到了白秋露的对面。她和阿姝长的真是像啊,只是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半老徐娘。
      “我命不好,”她说,“阿姝不认我,我不怪她。”
      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断断续续的说着当年的事。说傅启德是怎么拿一柄剑站在半路上,是怎么出手便伤了五个人。
      “你是佛山傅家的人?”管事的一挑眉,便把他看透了三分。
      “我不配姓傅,”男人把溅在脸上的血抹开,仿佛地狱来的恶煞,“我只要你们抓的人。”
      “我们娘俩,他带不走啊。”白秋露哭哭啼啼的说,“他拼了半条命把我抢了过去。我回过头,阿姝就冲我喊:‘娘!娘’,可是我不敢停啊。”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刀子一点一点剜开了。
      “我师父,”他说,自己都不敢听自己声音里的艰涩,“我师父呢?”
      “启德,”白秋露脸上露出了点笑,“启德在里屋呢。”
      清明猛然抬头。但看着白秋露那疯疯癫癫的脸,他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在里屋。
      里屋是座灵堂。
      “他那天,杀了好多人,”白秋露回忆着,“他实在跑不动了,就跟我说:‘秋露,你走吧’。”
      “我才不走呢,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为我拼命,我说什么也要嫁他。”
      “他流了好多血,神智也不太清楚了……”
      白秋露的神色一下惊恐起来,她冲过去,抓着傅清明胸前的衣服,话也说的断断续续的:“他说他爱我。”
      “他说对不起,上次他负了我。不过这次没有,他……以后要一辈子陪着我……”
      然后她放开了清明,慢慢走到了灵台前,捧住了傅启德的遗照。
      “后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了。”

      傅清明永远记得那天。他二十六岁,衣冠楚楚,行尸走肉似的开了车门,转了钥匙,踩了油门。
      夜香港,繁华得像是一场虚伪的梦。他多想九龙城啊,九龙城污水横流,九龙城不见天日,可那时候他什么都有。
      他开车到了阿姝的住处。他这一生,活的战战兢兢,最不讲理智的就是此刻。他疯了似的捶她公寓的门。他想,要是秦老板在,他俩就同归于尽吧,他这一生,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阿姝像是被他吵醒的。她在睡衣外面裹了件披肩,站在如水长夜之中声色俱厉:“傅清明,你还想做什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带上门,关了灯,十二年的思念尽数崩塌。他说:“阿姝,我们跑吧。”
      女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咱们去你老家,去江浙,”他说,然后又摇摇头,“你喜欢哪?你喜欢哪咱们去哪。我们在那租个小店面,卖早点,我擀面,你收钱。挣得少点也没事,咱们早点关门,陪小孩玩……”
      她手上吃劲想把他推开,却没想到傅清明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他是真的疯了,把她的衣服扯开,头发也抓乱,冰凉的手伸到她滚烫的腰间。
      “我只剩你了……”再抬起头,傅清明却满脸是泪,“我师父真的走了……”
      他骗了自己这么多年。他想,师父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他和白秋露找个小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也挺好。可是那灵堂赤裸裸地摆在他眼前,白秋露话里说的往日像是别人的事。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没有母亲,没有师父,没有亲朋,也没有故乡。
      “清明啊,”她的手覆上他的眼,声音里全是疲惫,“咱们九龙城的人,生下来就没得选。”

      【尾声】
      “后来呢?”
      对面的老人停下喝了口咖啡,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活着的老牌影星不多,亲历过那个辉煌年代的更是少之又少。
      “后来?”她挑眉,眉眼间还有当初的风韵,“没有后来。我在她睡醒前走了,给了白秋露一笔钱打发她回了江浙。我恨她,到现在也恨,她不配做母亲。”
      “我是说……”我犹豫了一下,“你和傅先生呢?”
      “我和他……”她笑了一下,“这世上谁都能一走了之,我不能。”
      “清明把什么都打点好了,我却在最后退缩了——我收到了秦老板的信。秦老板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他在信上写,他能让我上云端,也就能让我落污泥,我可以走,只是今后他要做什么,我们都没有还手之力。”
      “那年代的香港娱乐圈,黑的白的全混在一起。我是九龙城出来的人,他话里的意思我看了一遍就懂了。他那是要清明,不得好死。”
      虽然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结局,我还是有些难过。
      “我就告诉清明,我放不下这个花花世界,我穷怕了。秦老板能给我更好的资源,我从来没变过,我要我齐阿姝这三个字,一字千金。”
      我沉默了一会,低头在笔记本上继续记录着。忍了半晌,却还是问出了口。
      “你……后悔吗?”
      不是以一个晚辈的态度,不是以一个采访者的态度。我看着她,看着她风华绝代的过往,问一个只有女人才会问的问题。
      “后悔?”她摇摇头,“我这一生,起点太低,活的小心翼翼。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让我重新活一遍,我也未必会比现在强多少。”
      “会好些吧,”我忍不住说,“傅先生后来那么出名,你要是一开始就选择了他——”
      “你以为胡繁生最开始为什么要找他?”她却笑了,“全香港想出人头地的年轻人多了,胡繁生为什么非他不可?”
      “是我求的他,”她轻声说,“我把秦老板的剧本偷给他,我把我的所有钱给他开公司,我甚至给他透露秦老板的合作计划——只要他让清明过的好些,别再像只蝼蚁。我这一生没有后悔,最多只是遗憾,遗憾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恨我恨了一生。”
      我惊讶的忘记了说话。
      她笑笑,从钱包里拿出片塑封的银杏叶子递给了我。
      “这是清明给我写的。”她说,眼神像少女一样柔软下去,“年轻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名冠香港,一字千金。后来,我希望我的名字写在电影海报上,报纸上,电视上。”
      “可是最后,我终于发现。”
      “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是我的名字写在这片银杏叶子上那一刻。”
      “可惜没办法。我这一生,没有办法。”

      傅清明,逝于1995年的香港老城,死前手中仍握着三颗琥珀。他中年得志,成了香港电影一个辉煌的符号,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他对自己的一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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