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顾慎川

4、第 4 章

　　这天，因为伍苔的钢琴室需要装修，所以教学地点定到了林序的家中。

　　这是伍苔第一次去林序家里，卢艺思去上班了，嘱咐林序要好好招待老师。林序觉得家中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伍苔，只是将家中最好的茶叶拿了出来，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伍苔来到林序家中后，没有浪费时间，而是直接开始教学。

　　伍苔一听到林序弹奏钢琴，便皱起了眉头，他问：“家里只有这一台钢琴吗？”

　　林序点了点头。

　　“这台钢琴太旧了，琴键松了，而且音色也不算好。”

　　“这是……我爸爸留下来的琴。”

　　“钢琴不好就是不好，不会因为里面所蕴含的情感而改变，更何况，这情感只是你个人的。肖邦说过‘钢琴家应该尽可能地在最准确、最好的钢琴上练习，因为那将使我们的耳朵熟悉最优美的声音’。”伍苔神情淡淡，实话实说，“你想要更好地更高效地练习，就必须换一台更好的钢琴，让你的耳朵习惯优美的琴音。”

　　林序沉默了一会，他知道伍苔说的话是对的，但情感上却不想赞同。跟很多钢琴大师用的钢琴比起来，他的钢琴确实是很廉价的，但因为多年陪伴的沉甸情感，使它成为了林序心中最好的钢琴。

　　伍苔缓和了口吻：“老师不是让你丢掉这台钢琴，而是让你用一台更好的钢琴练习，你现在还在打基础的时候，等你变成大师之后，钢琴的好坏与价值才能由你赋予。”

　　林序说：“老师，我知道了。”

　　伍苔问：“是你跟你妈妈说，还是老师跟你妈妈说？”林序自然不可能自己买新的钢琴，这件事必须告诉卢艺思。

　　林序觉得没什么区别：“我来说吧。”

　　伍苔说：“行，用这台先练着吧。”

　　卢艺思下班回来的时候，伍苔已经走了，卢艺思买了很丰盛的菜，问：“小序，怎么没留老师吃晚饭？”

　　林序说：“老师说他今晚有约，所以先走了。”

　　卢艺思照例问：“今天琴练得怎么样？”

　　林序说：“老师说还不错。”卢艺思每次问到这个问题，林序都要以“老师说”作为开头，因为他自己说好不好不算数，伍苔说了才算数。

　　吃晚饭的时候，林序才说：“老师说了，我们家的钢琴不够好，让我们再买一台好一点的钢琴，这样练习的效果会更好。”

　　卢艺思筷子一顿，然后说：“知道了，下个周末就带你去看钢琴。”

　　林序犹豫了一会：“妈妈，这次只是因为钢琴室要装修，所以老师才会来家里教我。以后钢琴室应该不会装修了，老师就不会来家里了，买不买新的钢琴，老师也不会知道……”

　　“小序，你什么意思？”

　　“我想着，其实不买新的钢琴也可以……”

　　卢艺思抬高音调：“你觉得老师不来，就不用买新钢琴了？你到底想不想得明白，你的钢琴是为了老师而买，还是为了你自己而买？”

　　林序说：“我只是觉得，钢琴的好坏没那么重要。”

　　“你是老师？你说的对，还是老师说的对？”卢艺思严重怀疑，林键之所以没有成为更好的钢琴演奏者，就是因为他用的钢琴太次了。伍苔都这么说了，这台新的钢琴，卢艺思是非买不可。

　　林序不说话了。

　　卢艺思冷静下来后，猜到了林序的心思，问：“你是不是在担心钱？”

　　“妈妈。”林序绷紧唇线，没有直接回答，“我不想你为了我这么辛苦。”

　　卢艺思说：“你只需要好好学习钢琴，其它事情，不用你一个小孩来操心。”

　　林序说：“我已经十一岁了，不算小孩了。”他想，他现在可以算是少年。

　　卢艺思说：“别说你才十一岁，哪怕你六十一岁了，只要我还没死，在这个家里，你就是小孩。”卢艺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序也不好再说什么，他默默地扒着饭，心里还是装着钱的问题。

　　林序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钱，也不知道卢艺思现在每个月能赚多少钱，一台好的钢琴十分昂贵，林序有些担心家里会因此破产。

　　但他的担心也不能说出来，不然又会被卢艺思说“小孩别操心”，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越想越担心，担心得晚上翻了很久才睡着。

　　他没睡着，卢艺思也没睡着，她写完今天的公众号稿子后，看了一眼存款的余额，重重地叹了声。过了会，她又上网查了查一台顶级钢琴的价位，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双眼一黑晕过去，她冷静片刻后，心想，自己估计得贷款了。

　　可贷款的利息也不是小数额，卢艺思想借钱，但不想还高利息。她答应了林序下周末去看钢琴，就必须在那之前把钱的问题解决好。

　　思来想去，卢艺思给潘贵珍打了个电话。

　　“艺思？”潘贵珍很快就接了电话，声音里饱含惊喜。

　　卢艺思说：“贵珍，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真不好意思啊。”

　　“没没没，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快睡觉，你打电话找我……是什么事呢？”

　　潘贵珍是卢艺思的高中同学，他曾轰轰烈烈地追过卢艺思一段时间，但卢艺思没看上他，后来潘贵珍结婚又离婚，没有孩子，也没有再娶了。前些日子，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林键的死讯，来参加了林键的葬礼，这些天都与卢艺思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联系。

　　卢艺思心如明镜，知道潘贵珍还惦记着自己。

　　但她十几年前不喜欢潘贵珍，现在依旧不喜欢。不喜欢，也不讨厌。

　　可潘贵珍有钱，而卢艺思需要钱，她明知道潘贵珍是什么心思，却还打电话找他，卢艺思唾弃自己，又无可奈何。

　　卢艺思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最近在资金运转上出现了点问题，想着能不能找你借点钱……我可以写欠条，一定会还的。”

　　潘贵珍几乎是毫不犹豫：“可以，不用写欠条，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信不过你吗？”

　　卢艺思垂下双眼：“你还没问我要借多少钱，就这么答应了？”

　　潘贵珍说：“只要不至于让我睡大街，你借多少都可以。”

　　卢艺思说了一个地点：“我们当面谈可以吗？”

　　潘贵珍说：“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周六下午？”

　　“好。”

　　“那不打扰你休息了，你早点睡吧。”

　　“艺思，晚安。”

　　“晚安”这个词在卢艺思的舌尖跳跃，最终还是没有跳出这方天地，取而代之的是“好梦”。

　　挂断电话后，卢艺思盯着地板发了会呆，她还爱着林键，并确信自己会一直爱他，直到生命的终结。但林序还是个孩子，卢艺思无法扮演父亲的角色，她也许需要一个成年男人来当这个家的后盾。

　　充实的物质，安稳的生活，向前跑和向后退的底气，都不是她一个人能给到林序的。

　　没有爱，也是可以凑在一块过日子的，人嘛，最擅长的就是报团取暖。

　　卢艺思想明白了，她松了一口气，心口的大石也放了下来，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看到了林键，在梦中，她说自己可能要嫁给别人了。林键温柔地笑着，跟她说：“我很嫉妒，但我希望你幸福。”

　　卢艺思说：“还有小序。”

　　林键说：“我希望小序快乐。”

　　卢艺思说：“你不希望他完成你的梦想吗？”

　　林键说：“我希望他能完成他的梦想。”

　　卢艺思醒来之后，觉得林键说的话跟自己说的没什么区别，林序的梦想，就是林键的梦想。

　　潘贵珍借了五十万给卢艺思，没要欠条，没提出要一分钱的利息，更加没有胁迫卢艺思做些什么。他是个老实、憨厚、有钱的好人。

　　他还说：“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在所不辞。”

　　卢艺思露出平淡的微笑：“你对我这么好，图什么呢？”

　　潘贵珍挠了挠头，笑着说：“我想你知道的。”

　　卢艺思说：“小序的爸爸才走了没多久，我现在没法……”

　　潘贵珍立刻点头：“我明白的，等你走出来了，回头看看，我还会在这里……等你。”

　　又过一周，卢艺思带着林序去北城最好的琴行买了钢琴，说：“小序，以后用这台钢琴练习，要加倍努力啊。”

　　林序看着那一台台价格让人瞪目的钢琴：“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钢琴的价格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时刻让他绷紧心弦，让他不得不听话。

　　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旧的钢琴被塞进了杂物室，为新的钢琴腾出位置。但卢艺思不在家的时候，林序还是会跑到杂物室里弹那台旧了的钢琴，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想象林键出现在自己的身旁，与他玩没有任何标准和技巧的四手联弹。

　　那个时候，练琴像是吹肥皂泡，是轻盈的，自由的，五彩斑斓的。

　　但现在的林序很难再找到那种感觉了，他不会在钢琴上乱弹，所有的琴键都为名人的曲子服务，他的琴技趋向黑白，趋向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