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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请谨慎鉴别民间传说的真实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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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梦。
戴斗笠的白衣雪女、冰凉的双手、意味不明的举动。
柔软沉静的山雪。
全是不着边际的幻境。就像他极少极少闭上眼,会看到的那些浅白色的梦境一样。
白卷发的孩子这样想着,沉默地盯着脚上那双丑丑的草鞋,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又恢复了一副漠然厌烦的样子,踩着那双草鞋,一步一步,离开了山。
山还是伫立在原地,依然是那副普通而沉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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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卷发的孩子从梦境走回了人世。
他无法独自生存,所以只能回到那些陌生的巢穴。
他走走停停,走回村落,走回人流之中,那些眼睛就投来诧异的目光和刺人的探究。
道路旁,屋舍中。
人群开始嗡鸣,开始议论。
他们好奇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会回来。
又说些他早已经听腻了的事情。
无非是他的身世和辗转流浪中令人感兴趣的细节。
从身世成谜不知来处的恶胎,到脾性诡异带来厄运的鬼童。
他们只对那些浓墨重彩波澜起伏的剧情感兴趣。
只知道他生来就在漫无目的地漂流,在亲族眷属手中辗转。
他们看不见他走了多远那些根本没有尽头的路。
看不见他茫然失措地抬头试图看清身旁模糊的人脸。
不知道他曾驻足在那些陌生的巢穴,去看,去听。
腐朽檐角滴落的雨声,深夜被风吹动的纸窗。
笑声,低语,嗡鸣。
从水面下传来一般,遥远虚无。
他从未伸手去触摸,也根本没有机会去。
乱世就像席卷而来的黑色潮水,裹挟着厄运与危机紧紧追着他的脚步。
那些不属于他的巢穴,就在潮水中分崩离析。
战争的倾轧,或者是同类间的动乱,疫病,饥荒。
他总是被选中的那个。
于是人们最终只在流言蜚语中知道了他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那个,是站在一片猩红里茫然失措的那个,是被套上了‘主角光环’,在深渊边缘摸爬滚打地活着的那一个。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宿命。
渐渐那些陌生的巢穴也不再向他敞开,模糊的人脸长出了狰狞的嘴和眼。
从坂田家叫银时的孩子,到坂田家的孤儿,最后甚至失去了姓名。
人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厄运本身。
恶童。
鬼胎。
他不再是个流浪的孩子,而是变成了充满象征意义令人恐惧的阴影。
没人再去靠近他,再去触摸他。
也不会有人去发现,他也只是被厄运纠缠,分不清方向的小孩。
白卷发的孩子就那样,冷漠地穿过这些恶语的海浪,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好像毫不在意地走远了。
————
他等到了黑夜,才悄然拉开一户矮房破破烂烂的纸门。
一股烟尘涌了出来,白卷发的孩子就被裹在里面,小小声地打了几个喷嚏。
那是称不上房间的屋子,一片灰暗里只能容纳一小捧月色,里面堆满了杂物和木柴,地板铺满了灰土,根本没有人下脚的位置。
小小的孩子却踏了进去,很熟练地在那些脏污的木柴缝隙里揪出了一条破旧不堪的被子,再搬搬挪挪几堆木柴,空出一个窄小的角落。
白卷发的孩子就拖着破被子缩了进去。
他在里面安静地窝了一会儿,肚子却开始咕咕叫了,于是慢吞吞地爬出来,踩着凹凸不平的柴堆,走到门口,打开了地上一个落满灰的盒子。
里面是散掉的半个饭团。
他抽抽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酸酸的味道。
愣了半晌,他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皱着鼻子捧在手里出了门。
过一会儿又冻得打着哆嗦回来了。
手掌里没了饭团,只沾了一层灰土。
白卷发的孩子又缩回了那个小小的角落。
冷白的月色从并不严实的门缝和破洞里流淌进来,洒在灰暗的地面上,看着却像绒绒的雪。
小孩就忍耐着腹中的酸涩,发着抖,静静地看着那捧白。
看了会,他又悄悄伸手摸了摸脚上的草鞋。
抿了抿唇,孩子缩回了手,神色不明地慢慢闭上了眼。
——————
白卷发的孩子走在一片黑暗里。
那浓稠的黑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涌动,有目的性地逐渐靠近。
没有惊慌或者恐惧,孩子稚嫩的脸庞上只挂着仿佛早已经习惯的木然。
他就这样踽踽独行着,漫无目的地走着。
渐渐地周边的黑暗里传来低语,一双又一双暗红的眼睛若隐若现。
孩子视而不见。
但那些涌动着的黑暗仿佛随着低语不断扩张,暗色的触须就扒上孩子的手脚,头脸。
也没有任何反抗,孩子就只是麻木地睁着眼,在仿佛无限被拉长的时间里,逐渐被吞噬。
……
低语戛然而止。
孩子暗红的瞳孔猛然收缩。
……
一只苍白削瘦的手,就那样从黑暗中伸出。
冰凉的手指轻轻一点孩子的眉心。
满目的黑暗就仿佛被阳光照射到的雾气一般,眨眼间烟消云散。
留下的,只有仿佛被大雪压断枝条的草木一般的清浅气息。
————
白卷发的孩子猛然惊醒。
他慌张地想要站起来,就‘咚’一声磕到了脑袋,疼痛让他抱住脑袋缩了起来。
嘶嘶抽了一通气,缓过疼,眼前也清明了。
孩子睁眼看,看到的是那个被柴堆围起来的角落,破破烂烂的被子,和门外浅浅的晨光。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那个角落爬出来,站在柴堆上,发起了呆。
他肚子又咕咕叫了,小孩摸了摸肚子,却不由自主地动动鼻子,抬头在空气里到处嗅嗅闻闻。
好像从梦里带出来了…那股气息。
孩子呆呆地想。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别家闷闷的婴儿哭声,和陌生女人睡意朦胧的咕哝。
白卷发的孩子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回去把角落里的破被子拉出来,照样挪挪搬搬柴堆,把那个角落堵了起来,再把被子塞进柴堆里。
这间仓库是目前算是收留他的人家施舍给他的。
那户人家知道关于他的流言,不愿意靠近他,也不怎么管他死活,只是施舍他一个没用的库房,偶尔会在门前的空盒子里放一些剩饭。
即便如此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早出晚归,除了并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
被得知居所的流浪猫会被捉起来任人鱼肉。
他对这一点铭记于心。
抹除一切痕迹后,白卷发的小孩贴到门前,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视线扫过地面,却一怔。
角落里,那个昨晚被他盖好的破盒子,打开了一条缝。
小孩盯着那条缝,眼里闪过一瞬间的讶异。
随后又是满满的警惕不安和猜疑,他环视整个屋子,又回想昨晚的每一个细节,都发现自己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动静。
这个盒子,是谁打开的?
和破盒子沉默地对峙了半晌,原本应该立刻逃跑的小孩,蹲下来,迟疑地,伸手慢慢推开了盒盖。
红彤彤的眼睛里就全是愕然了。
盒子里,静静摆着一小串,枝丫上还积着白霜的红山果。
……
虽然不肯承认自己被吓到了,白卷发的小孩还是没动那个盒子,晚上也没有回那个房子了。
他勉强地露宿在外,被初春的冷风吹的瑟瑟发抖,时刻警惕四周,也强迫自己不睡觉,结果第二天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回到了那个房子里,被破被子裹成一个寿司卷塞在角落,门口的盒子被擦得干干净净,里面又放了新的浆果。
一天,两天,三天。
就算他藏到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基地里,跑一天跑到别的村落去,手撑着眼皮不睡觉,使了各种手法保持清醒,最后还是会莫名其妙睡着,醒过来又在那间屋子里了。
盒子里的东西从红浆果,到蓝浆果,到黄浆果。
无一例外都新鲜得仿佛刚摘下来一样。
这种被被不明生物掌握行踪的事本来是极恐怖的,但小孩莫名从每晚被逮回屋子里的行为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这奇怪的行为不仅没有伤害到他,还神奇地提高了他的生活质量。
比如破屋子的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新的纸浆糊好了,散乱堆积的木柴被重新整理了,地面也变得干净了,柴堆里侧有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
甚至那床破被子在某天他醒来之后,被重新清洗缝补了,散发着一股浅浅的,草木的气息。
于是小孩从难以置信,惊慌失措,到了最后,放弃了抵抗。
他不再到处乱跑,每天晚上也会回到那个屋子里,偶尔饿得不行了就吃盒子里的东西。
那样莫名其妙的昏睡就没有再出现。
晚上他裹着干干净净的旧被子,缩在那个小角落里,红眼睛里突然有了种委屈的神色。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这样的表情浮在稚嫩的脸上,就显得可怜兮兮的。
他咕咕哝哝,说了些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然后又忍不住似的,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啊…”
“你是谁啊…”
“银酱不记得自己救过什么仙鹤喔…”
“难道!是要收买银酱然后抽掉银酱的灵魂吗……”
他就那样碎碎叨叨地,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给什么人。
他说他才不需要这些东西自己就能活得很好,他说不管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能以一己之力克死,说自己没有尊老爱幼也不是个好人……
说了好多好多不着边际的傻话。
越说越小声,最后安静下来,把脸也埋进被子里面。
白卷发的孩子这时候才终于像受挫了一般,沮丧而委屈地,缩成一小团,紧紧闭上了眼。
——————
深夜的月色就如水一样滴落下来。
纸门外,影影绰绰,就从冷白月色里走来一个身影。
削瘦的,戴着斗笠的白衣女人。
苍白纤细的手轻轻将门拉开一个缝隙,一捧五颜六色的透明糖果,就一颗一颗落在了门口那只盒子里。
白月被缓缓关在门外。
身影已然消失。
只留下清浅的,雪和草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