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拼命娘娘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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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在城市的另一头，所以我必须一放学就到车站去等车。否则等我到医院，天都黑了。

　　我背着很大很重的书包，在白色衣服的人群中挤来挤去，面带惧色。男男女女，无论医生还是患者，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死灰一般骇人。这里有浓得让我晕厥的消毒水味，和惨白的颜色、终日的咳嗽声，甚至连空气都是浑浊的。

　　终于让我找到了她的病房，我在门外扯了扯自己已经僵硬的脸，猜想外婆应该喜欢看我笑的。从前在曲和坛的时候，她总是喜欢逗我笑的。之后故作轻松地推门进去。

　　2

　　窗帘打开一半，阳光倾泻而入，显示出当下的和谐。外公坐在旁边削一只青苹果，我进来他并没有发觉。也是，他从来都不在意我，所以我并不介意。我只介意她的想法。我向里面望去于是看到了她——全身插满管子，貌似安详地小睡着。

　　我突然哽咽了，突然想到了她的死，突然有逃离的念头，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懦弱。

　　“梁璎珞，你怎么才来。”妈妈进来看到了我，有些指责我来晚了的意思。“哦，我放学放晚了。”只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外公注意到了我，尴尬地笑了笑让我随便坐着吃点东西。

　　这些做法有它的虚伪。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觉得我薄情我冷淡。他们不喜欢我黄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不喜欢我消瘦的身体，不喜欢我凉薄的表情。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让我知道外婆能懂就行了。

　　于是坐下吃那个刚削好的青色苹果，酸得我的牙齿都为此打颤……

　　3

　　但我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上，几个月后，她就死了。

　　最后一天，我似乎有预感。那个时候外婆已离开医院住在我家。看到我进来她努力想拔掉氧气罩，但硬是让人们摁住了。我站得远远的，她只有用眼睛。她把眼睛瞪得很大，大得看得清眼白的血丝，满布在四周像要将她吸干榨尽一般。似一泉干枯的水。

　　曲和坛曲和坛曲和坛，她分明就是要告诉我这三个字。但她的眼却使我看得痴迷。身体，已经退色了，因为化疗她整个人变得痛苦起来，那个时候，我也只能在远处陪着她，倒数着日子过活。

　　说着时候就到了——已经支持不住了。人们抬起她便往门外冲，一瞬间我的眼睛里闪过她决绝的笑，一副坚强的样子。倒尿管被众人慌忙之下拉掉了，因此从床前一直到大门口，都是尿迹。她还是在挣扎，发狂地要拔取自己身上的各种管子，带着侵入人心的呻吟，最后消失在电梯内。她要说什么，还是曲和坛……

　　等所有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着这些痕迹，我突然觉得这是我所寻找的兴奋时刻——她就快要永远跟随着我了！

　　但当时，她就同灰烬一般。

　　4

　　她的一半理当是属于我的——她最疼爱的外孙女。

　　5

　　出殡那天我没有去。当然也没有人在意。妈妈嘱咐了一句自己小心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我在学校闯了祸，用玻璃的碎片划伤了同学的手臂。老师也看出了我的反常，小心念叨了几句，以后别这样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因为我的回答并不能算作一种承诺。

　　最终，在父母金钱权力的协调下，被划伤的同学的家长也没再计较，这件事不了了之。而我似乎被更多人排斥着，所有人都在说着我的桀骜说着我的骄纵和乖张。当然，就算这样日子也要过，只是突然之间，让我觉得过得比从前更加焦躁——曲和坛，我可以吗？

　　6

　　又是一年的这个时候——开的花都一样。我向妈妈提出，想去一次南方，似乎就是要乘着这个好时机，欲望还在的好时机。

　　“你说什么？”

　　“我想去一次南方。”我再重复了一次，并解释着：“曲和坛，我想去曲和坛。”在妈妈眼里，曲和坛只是个普通的园子。对此她不会有什么反应。当然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曲和坛，它是我的家——我真正的家。

　　“好吧。”她还是同意了，“璎珞，好好散散心。”

　　7

　　曲和坛里有一个老房子是我们家的。我的童年几乎在这里度过。和外婆一起，没有别人。那个时候曲和坛里全是花，什么颜色都有，开得很是放肆。有遮盖我所有迷惘的趋势。

　　在她还跑得动的时候，总是饶着坛和我追着玩，喊着“璎珞——璎珞——”。最后我们撞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大笑。

　　那时侯她最喜欢摸我的头发。因为从前，我的头发还是又粗又黑的。那时侯她最喜欢抱着我入眠，因为从前，我的身体还是圆润健康的。那时侯她最喜欢看我笑，因为从前，我笑起来很是自然，像开得饱满的花。

　　8

　　我在曲和坛住下，二楼有一间房是我自己的。并没花多少时间整理，因为一切看起来似乎很好，我从前用过的东西一件不差，并且干净明亮。我喜欢这样杂乱但明朗的调子。

　　睡在老房子里铺了棕垫、挂了蚊帐的手工木制大床上，意外地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英落，你回来了？——没有预兆。

　　我立刻跳下床跑到露台边，从木制雕花镂空中望出去，看到路灯下一个瘦弱的男人痛苦地凝视这栋房子，这表情很是坚毅，像是想不着痕迹就将一切占为己有。

　　英落，你回来了？——几个简单的字和一张凄楚的脸，搞得我失眠一整夜……

　　9

　　第二天仍是没有睡意，于是度步到街角的冰淇淋店。这家店是老店了，意思是我离开这里之前就有它的存在，只是我从来没有试过这里的东西，因为那个时候它没有青苹果味的冰。而为什么我要对青苹果情有独衷，无从得知。

　　但我还是没有尝试这里的冰，只是要了一些小吃在里边坐了一会儿。这里的店都是这样，充满了简单明快的白色，虽然略显得粗糙。呆了一会儿，我就回了曲和坛。但很是幸运，让我遇上了查青——那个在曲和坛出现的满面忧伤的男人。

　　他实际上还是个孩子，一汪湖水一般的眼泄露了他的青涩。但我之所以愿意把他称之为男人，是因为他的坚定，一眼便让我看出冀望。

　　我坐在长椅上，查青走了过来，甚至容不下一丁点犹豫，他将我拉起来紧紧抱住，嘴唇附在我耳畔，哽咽着说：英落，你回来了？

　　我又需要说什么？是的我回来了？像我本就是属于这里的一样，我在这里寻找我丢失的另一半。我知道查青要找回的不是我。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英落。她或许是个温顺乖巧的女子，值得所有人喜爱……

　　10

　　接着，我和查青便开始约会。

　　但他似乎一直把我当作是英落，一定要将我困在曲和坛。

　　“英落你还记不记得，”他摸着我的长发问。我原本的头发是又粗又黑的，它们现在又长长了一些，如今却有覆盖我所烫染过的淡黄色的趋势。他接着说：“你的头发漆黑如碳……”

　　他说他喜欢我的黄色头发，我的骨瘦如柴，和淡然。我说，查青，既然你喜欢我仅有的这些，那我就在曲和坛不走了。他宠溺地说好。

　　但是曲和坛到底给了我什么？这就像一个一除以三永远除不尽的问题，长久地纠结着。她垂死的时候努力要我知道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