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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二(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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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1)
遇见齐家明,游曳十三岁。
那年,她念初二,外公猝死,妈妈成为她的监护人,她们却并不生活在一起。唐女士气外公把百分之九十的财产留给外孙女游曳而不是她这个女儿,迁怒游曳,对她越发爱理不理。游曳一个人住在景明山空旷奢华的别墅。
外公不在了,妈妈怨恨她,爸爸有了儿子,再也没有人管她,再也没有人关心她。就连唯一与她关系亲近的姐姐谢君宜也去了外地念大学,自己的新生活自顾不暇,除了偶尔通个电话,她没有多余精力为游曳这个小妹妹操心。而好友程笑有一对虽然平凡但是非常宠爱她的父母,她每天都很快乐,唯一的烦恼是担心考不上高中,和这样单纯幸福的她相比,游曳越发怨恨父母,那阵子不自觉地疏远了她。
因为长期的孤独和梦魇,她性情大变,颠覆此前的所有乖巧伪装,开始自暴自弃,穿奇装异服,打两位数的耳洞,化让人看不出年纪的浓妆,不上学,每晚出没在各种夜店中,学会吸烟,酗酒。就这么挥霍玩乐,醉生梦死,挨过一天又一天。
她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她没办法改变。她得了轻微抑郁症,只要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就会克制不了自己,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天和平日并无不同。酒吧很热闹,游曳穿了一件橘黄色吊带衫和一条超短的牛仔裙,她喝了很多酒,冲到洗手间呕吐完一大堆秽物,软趴趴地站在盥洗台前对着镜子洗脸。一个穿黑色T恤一头金色头发的男孩忽然从对面走出来,他倚在墙边,抽着一根烟,眯起眼神色莫测地看着镜子中她的脸。
游曳也打量着镜子里的他,她的头有些晕,然而没有大醉,神智还是清楚的,她认出那张脸,以前在这家酒吧见过很多次。
他叫做齐家明,是酒吧的常客,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喝酒,偶尔还会表演钢琴弹奏。游曳也学钢琴,听得出来他弹得很不错,渐渐就注意起了他。
这家倾城是游曳最喜欢光顾的酒吧,店里很多人都认识她,知道她家境好,那些男男女女们都爱巴结她奉承她。只有他从来不曾上前跟她说过话,他总是神色冷漠地坐在暗处,有时他也会看她,而当她看过去,他马上就移开了视线。
听说他父母在他出生前就离异了,他爸爸不怎么管他,他一个人住,念书很差劲,天天带着一帮小混混在外面吃喝玩乐。因为有钱又讲义气,他人缘极好,朋友非常多,比他辈分大的人都亲昵得地唤他阿明,而他那些小弟则恭敬地叫他明哥。
没有人敢叫他的名字,家明。因为那个名字会让他想起他憎恶的父母。
身世相似的人总是容易互相吸引。游曳自然而然地对长相帅气不爱说话的齐家明产生好奇,然而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主动跟他搭话。
所以,那一天当他终于朝她走来,她忍不住也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我要去C城。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这是齐家明对游曳说的第一句话,他的邀约没有没脑,显得突兀而冒昧。
游曳却不假思索地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清楚他的声音,非常清澈,像他的眸子一样澄澈。他微笑的时候右颊有个很深的酒窝,非常迷人,又让他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此前感情世界一片空白的女孩,在迷乱的酒吧,在腐臭味道的洗手间门口,在脑子晕忽忽的状态下,就这么轻易地失心了。
齐家明的一个朋友开卡车搬家去C城。
她上车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地想,齐家明不会是拐卖人口的吧?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看着齐家明英俊的脸愉悦而矫情地想,拐吧,把我拐到遥远的地方去吧,带我去流浪吧,我再也不想回D市了。
他们两个躺在车后面的一块柔软的毯子上,车开得不快也不慢,风很温柔得吹拂着肌肤。睁开眼睛看见无垠得蓝天,闭上眼睛深呼吸,可以闻到阳光得味道。
游曳的心情愉快得难以形容,那一刻她把自己的生命和未来都交给了对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的齐家明。
一切如此的荒谬,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她无声地企望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车子一直这样开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齐家明没有对游曳说话,因为他一上车就睡着了,她偷偷看着他好看的睡颜,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也犯困了。
醒来已近黄昏,卡车驶过大片油菜花田,无边无际的黄色像波浪一样飘摇,像大海一样澎湃。游曳看得呆了,情不自禁站起来迎风尖叫,“啊,好美——”
齐家明好笑得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问起。
游曳不相信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也没拆穿他,“游曳,游来游去的游,摇曳的曳。”认真地回答完,她故作茫然地回问了一句,“你呢?”
“齐家明。” 他也没有拆穿她。
“切,真老土。”游曳不客气地嘲笑他。
齐家明微笑,没有反驳什么。
到了C城,他们像相识多年的友人,一起坐公车环游全城,行走至每一条大街小巷,不放过任何一个精彩的角落。第七天晚上,全身筋疲力尽快要虚脱时,他们在街边一家大排挡吃廉价的牛丸。
他们约定看谁吃得多,输的一方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一直不停地吃到快撑死,游曳实在受不了的趴在桌子上对还吃得津津有味的怪物齐家明说:“我服了你了,你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说吧!”
“等我想到再说。”齐家明狡黠地对她眨眨眼。
回到D市,游曳学校要期末考试了,她不得不结束夜生活,回学校上学。
再见到齐家明是在一个月后。此前她等了又等,齐家明一直没来找她,她也赌气地不肯去酒吧和他学校找他。
放学后,百无聊赖地踱步走出校门,她一眼看见齐家明站在一棵树下,他的头发已经染成黑色。他咧着嘴冲她微笑,右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游曳心底的愤然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兴高采烈地朝他飞奔过去,“家明。”
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喊出口,一时忘了他的忌讳,齐家明的脸色僵了一下,游曳忐忑不安地道歉:“对不起,阿明……”
齐家明表情淡淡的,“没关系,你喜欢叫我家明的话就那么叫吧。”
“真的吗?”游曳很高兴,随即又有些担心,“我那么叫你的话,你真的不会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爸妈都离婚十六年了,谁还为这个矫情啊?”齐家明一脸不在乎,“他们过他们的,我过我自己的,谁也不干涉谁,挺好。”
游曳眨巴下眼睛问:“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让别人叫你家明?”
“因为他们叫得不好听,把我叫俗了。”齐家明别扭地说。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游曳忍笑问:“哦……那我叫得很好听哦?”
“少废话,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齐家明有些恼羞成怒。
“好啦,那我以后就叫你家明好了,家明、家明……”游曳笑嘻嘻地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和这个人不过见了几次,对他几乎一五所知,可她就是莫名地信赖他。和他在一起,心中有一种无从说起的充盈的安全感和温暖。想到从前和以后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叫他“家明”,她觉得无比甜蜜。
“家明、家明、家明……”她就像小孩子找到了新奇的游戏似的,望着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齐家明有些崩溃,“行了行了,别一直叫,你叫魂啊!”
讨论完名字问题,齐家明神秘兮兮地蒙住游曳的眼睛把她带到郊外。
待她睁开眼睛,她看见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的波光粼粼的湖,无边无际的树林,天空一片纯净的蓝,头顶有鸟群飞过。
齐家明递过来一把白色的野花,然后指向湖中间,“我们去那里。”
游曳顺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看见湖中央突起来的一小块草地,她疑惑地想问他怎么过去,他已经脱掉鞋袜,挽起裤子到膝盖以上。
“难道你……” 游曳惊恐的预感下一秒马上变成事实。
因为齐家明已经把游曳背起来趟进湖水里,似乎是湖水太冰冷,他才伸出去的叫咻的缩回岸。
游曳仰着脖子大笑。齐家明的耳根红了,他停在湖边恐吓她:“再笑摔你下来了啊!”
游曳连忙掩住嘴巴。
湖中的草地面积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他们两个人。他们整个下午相互依偎着看湖看天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天空的颜色渐渐暗淡,齐家明说:“闭上眼睛,幻想我们现在在巴厘岛。”
“哦……”游曳乖乖地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幻想蓝天,白沙,海滩,碧浪,椰树……这种幻想很傻,可是很快乐。
“你喜欢巴厘岛?”她问他。
“嗯,等我攒够了钱就去。”齐家明扭头凝视着她的双眸,缓缓地又补上一句,“带我喜欢的女孩去。”
游曳的脸腾地红起来。
故意忽略那个话题,她眨巴着眼对齐家明说:“我们游回去吧。”
说完就在他愕然的目光下纵身跳进湖水中。
而当她费劲地游回岸时,没想到齐家明已经在那等她。他得意洋洋地说:“我从小学开始就是校游泳冠军!”
“靠啊!”游曳骂了一句,唇边却泛起浓浓笑意。
两个全身湿透,狼狈得像落汤鸡的家伙互相瞅着,乐得哈哈大笑。
后来的几天游曳高烧不退,每天在汤药中像小猪一样吃吃睡睡。六月底期末考试结束,她即将迎来十四岁生日,齐家明来电话叫她去花园路,说有东西要送她。
她迷迷糊糊地穿衣穿鞋坐车到花园路,经过一幢白色洋房前头顶忽然飘落下许多纸片,优美地旋转在空中。
有一片落在她的手里,她仔细一看,纸片折叠成机翼状,难怪可以旋转坠落。
抬头想找齐家明躲在哪,洋房屋顶忽然又腾飞起一大堆气球,五彩缤纷飘向远方。然后屋里响起钢琴声,是生日快乐那首曲子。
齐家明已悄悄走出来,来到游曳身边,她故作不屑地瞪着他:“你好土!”
眼泪却控制不住,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她以为,外公去世后,再没有人会为她过生日了。
齐家明把她拥入怀中,轻声说:“今天也是我生日。”
“啊?不是吧,你多少岁?”游曳不敢置信地问。
“十六。”
这也太巧了吧!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游曳疑惑地问。
齐家明眨眨眼,“这个啊,秘密。”
“切。”
齐家明摩挲着她的头发轻声问:“你还记得我们在C城的赌约吗?”
“嗯……你想要我做什么?”
“和我在一起。”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你什、什么意思?”游曳紧张地有些口吃。
齐家明撩开她的刘海,手指温柔地一下抚摸她光滑的额头,“做我的女朋友,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齐家明望着她,声音和目光都变得十分温柔。
游曳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她红着脸问他:“真的吗,那为什么你以前都不跟我讲话的?”
“因为害羞啊。”齐家明回答得理所当然。
“……”
“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长得好看吗,还是因为我有钱?”
齐家明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发疯,一起去很多地方……想每天看见你,想陪伴你,想被你陪伴,想……牵你的手,拥抱你,亲吻你……就是这么的喜欢。”
“那……你会喜欢我多久?”游曳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知道……也许明天就不喜欢了,也许到死那天都还喜欢……”齐家明笑起来,“害怕吗?”
“不怕,谁稀罕你,不喜欢就拉倒。”游曳扁嘴道。
齐家明轻轻地吻在她的眉心,“傻瓜,如果不是下定了决心我怎么敢来招惹你,像之前一样不理你就好了,可惜我就是忍不住……以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一起,我们都不会再孤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先离开你……我发誓。”
齐家明不是第一个向游曳表白说喜欢的男生,却是第一个让她感动到痛哭的男生。他承诺他会照顾她,保护她,陪伴她,宠着她,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珍爱她……
他像一盏明亮而温暖的灯,照亮了她黑漆漆的世界。
他温柔、耐心,又带了一些强势和戾气,不容她拒绝地进入她的人生。
从十四岁到十六岁,整整两年,他一直在她身边,糅合了亲人,朋友和恋人的多重身份。他陪她去很多地方,他陪她疯陪她玩陪她闹,他包容她的一切任性,他带给她一个女孩所能想象的所有浪漫体验。
那些时光那么美,那么快乐。
对于游曳来说,齐家明是她的天,她的水,她的氧气,她最爱最爱的人。
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这么爱她。
而对于齐家明来说,游曳是他振作发奋的唯一理由,为了让她不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他毅然决然结束了以前混乱不羁的生活,他重新回到校园,认真念书,同时督促她好好学习,戒烟戒酒。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他们互相陪伴,互相安慰,互相宠爱。
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游曳十五岁,齐家明十七岁那天晚上,他们交换了初吻,第一次一起入睡。
齐家明握着她的手说,等他二十二岁那天,她二十岁,他们刚好都到法定婚龄,到时他们就结婚,然后去巴厘岛度蜜月。
游曳羞涩地拿被子盖住脸,嗔怒道:“谁要嫁给你啊!”
“不要嫁吗?不要后悔哦,喜欢我的女生可是很多的……”齐家明故意气她。
游曳哼哼回答:“了不起啊,喜欢我的男生更多!”
两人很幼稚地列数起各自的追求者来,关于结婚的话题没有再提起,不过他们都心照不宣,等他二十二岁,她二十岁后,他们真的会结婚。
游曳以为,她此后的人生都会和齐家明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可惜,还是出现了变故。
十二(2)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美国X州,天空一片碧蓝,冬日的阳光轻轻巧巧地落下来,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淡淡浮光,让人心头暖暖。大街上充盈着浓郁的节庆气氛,身穿红色大衣的圣诞老人一脸慈祥地在各家店门口派发着礼物,欢快的圣诞歌曲从街头飘到街尾。
游曳穿着一件薄薄的浅灰色羽绒服,戴着一顶深灰色毛线帽子和一副茶色墨镜挡住三分之二的脸。和各种肤色的男女老少擦肩而过,无视路人看着她的奇怪眼神,也不去管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紧紧盯着走在前面十米开外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
他正姿态闲适地站在一个邮筒前,左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右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微微仰起脸望着天空,不知对方跟他说了什么,他表情淡淡的,没有笑意。
游曳有些失望。
他为什么不笑呢?
他的侧脸正对着她,如果他笑起来,她就可以看到他脸上那个熟悉的酒窝了。
收起电话,男子缓缓地继续往前走,游曳安静地跟上去,跟着他走过面包房、花店、公园,走过喧闹的大街和静谧的长巷,最后来到繁华的XX大街。
穿过斑马线时,人流太多,她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一下,只不过失神几秒,再抬起头,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她茫然地站在路中央,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走到马路对面,急惶惶地朝四周望去,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身边只剩下一堆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她的左耳挂着一只MP3的耳塞,蔡依林悲伤地唱着:街上拥挤人潮,走着看着都是摧眠符号,记忆停不了,穿过读你的心跳,穿过想你的味道,我只想不被打扰,假装多好我只要只想要再拥有一秒,去相信你的拥抱,一直会让我依靠,继续等待,还心甘情愿的不想逃……
歌词该死地应情应景。
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了,疼得抽搐,游曳眼眶发热,捂着胸口失声大喊:“家明——”
没有人回应她。
“家明——”
“家明——”
“家明……”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不停地涌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想起几年前的这一天她最后一次见到齐家明的情景,那些心慌无助和悲痛欲绝一齐堆积在胸腔,游曳难受得快要崩溃。
她再也忍不住,失控地站在茫茫人群中像个孩子似的,旁若无人、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呜……呜呜呜——”
这世上有很多神似或形似齐家明的人,可是他们终归都不是他。不管她喊多少声,不管她哭得多么凶,齐家明再也不会理她了。
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了……
“够了。”
一个冷淡的男声突然自游曳身后响起。
是幻听吗?
她颤抖着地放下捂着嘴巴的手,缓缓地回过头去。
那人双手抱拳,神色淡漠地看着她。一阵风吹过,他乌黑微卷的头发轻轻飞扬。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长。
一切就像是幻梦。
他们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即使仍戴着墨镜,因为哭泣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但游曳还是能看出他的脸比去年瘦削了一些,肤色似乎也更黑了,整个人显得更加俊朗。
那双眼睛仍是游曳记忆中的样子,他的眼神却是陌生如斯。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他淡淡地问,这是他们决裂后第一次面对面。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良药,他深爱过她,也深恨过她,四年时光过去,此时此刻面对游曳他再也不会激动或愤恨,他心中已经无悲无喜,只剩下事不关己的漠然。
游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沉默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低垂着头,动作缓慢地擦干净脸上狼狈的泪痕和鼻水。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里又是愧疚难过又是惊惶不安。
他要对她说什么?
“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跟踪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几年我都没揭穿你,因为我对你还抱有一丝期待,我欺骗自己,你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我的……因为怕你伤心难过,怕你生气不再来找我,怕一不小心就错失了你,我一直没有交女朋友,甚至刻意地跟女生保持距离,就算被人怀疑是GAY也不在乎……呵呵,事实证明,我就是个天大的傻瓜。”男子自嘲地笑着,眼神有些黯然又有些怜悯地看着游曳,“我已经决定今晚开始和一个女孩交往,至于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我们都不要再傻了。”
游曳默然无语。
好的,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不,你别管我,就让我这样下去吧……
这两句话在嘴边交替跳跃着,她就是说不出来,她呆望着他的脸,大脑一片空茫。她只是每年来这里偷偷地看他几眼而已,她绝对绝对不会打扰他的生活,这样都不行吗?
如果他觉得困扰,那她以后再小心一些,努力不让他发现她在跟踪他、偷看他,那样行不行?
“我会有新的生活,你也应该有,不要再执着过去,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看到她这么痛苦悲伤的样子,男子终究还是有些不忍,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软和下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啊!
游曳又哭起来了,男子无奈地叹口气,找出纸巾给她。那张熟悉的脸挨得那么近,游曳看着,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流着眼泪无声地喊着:家明,家明。
男子的身体僵了一瞬,他想挣开她,脑海里却不期然地闪现两人过去的一些甜蜜画面。想起她曾经那么依赖他,想起她的那些温柔,想起她对他的那些好,他闭上眼睛缓缓地环住了她纤弱的肩膀。
就让他再沉溺一次吧。
两个人就像雕塑似的,在人潮汹涌的路边安静而长久地相拥。他们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游曳闭着眼睛想,如果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该多好,就让他们一起灰飞烟灭,化为尘埃。
就让一切都停止在这一分,这一秒。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陆竞她说过的一句话:你生是我的人,死……就算死了你也只能进我陆家的坟墓!
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陆竞,男子已经松开手把她推开,他淡然地把她的脸仔细地看了一遍,轻声说:“够了,就这样吧。”
没有道别,没有别的话好说,他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去,步伐坚定而迅疾,一直到消失在拐角处,他都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游曳也没有再追上去。
因为她知道,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她若再纠缠不休,他不会再给她好脸色,而她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根本不是齐家明。他只是魏家乐,从出生起就被离异的父母分开,一直到齐家明死去都没有见过的孪生弟弟。
真正的齐家明已经溺死了。
游曳被李菁关在衣柜里的那天,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去郊外踏青。因为那句“不见不散”,因为她一向爱迟到的习惯,她没有出现,他就耐心地在江边等她。
从上午等到中午,一个孩子不慎落水,孩子的妈妈急得哇哇大哭不停地呼喊救命,齐家明想也没想就跳下了冰冷的江水里,按说以他的游泳技术救一个孩子根本不在话下,可惜他运气不好,下水的时候脚抽筋了,孩子被救了上去,他却已经没有力气等待救援。
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从衣柜里被放出去,游曳马上就听到了噩耗,她觉得荒谬可笑,她以为又是看不惯她的人在跟她恶作剧,她怒斥那些人他们要是再诅咒齐家明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即使是程笑和谢君宜都说他死了她还是不信,直到在太平间看到他没有血色的脸,摸到他已然冰冷的身体,她终于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那种绝望的感觉,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带她去各种神秘好玩的地方看风景,牵着她的手陪她不管天黑还是天亮,漫无目的地走过大街小巷。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旁若无人地拥抱她,亲吻她,对所有惊诧的人们不管不顾地大声呼喊:没错,我们就是早恋——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给她买各种好吃的,会在她吃完冷饮后逼她吃胃药……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她一个人弹一晚上的钢琴……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她耳边碎碎念要珍惜时间用功念书,以后考个好大学……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了逗心情不好的她一笑而不断折腾自己的脸,对着她做各种滑稽搞怪的表情……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陪她玩跷跷板、荡秋千、跳皮筋、丢沙包、捉迷藏……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每天给她吃一颗口味独特的糖果,隔一阵子给她买一束花或一件小礼物,把她当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接送她上下学,陪她在黑暗中走过长长的路……
……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齐家明。
他只活到了十八岁。
十二(3)
晚上十点,游曳在美国X州海拔最高的餐厅吃晚饭。齐家明走后,她总是习惯到很高的地方去,看着空茫的天空想象自己是不是离他更近了一点。
他会在天堂吗?还是已经转世投胎?又或者他化成了虚渺的空气,一直停留在她身边?
她无法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痛不欲生得曾经吞服安眠药自杀,被王阿姨发现送到医院急救。程笑和谢君宜吓得半死,自她醒后一步不移地轮流守着她,怕她想不通再做傻事,还请了心理医生来给她作辅导。她久违的父母也出现了,看到瘦得不成人形的女儿,她妈失声痛哭,她爸爸也红了眼眶。
经历了一次死亡,游曳已经不想死了,她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有多痛苦,她不想让程笑谢君宜因为她而难受,虽然和父母关系冷淡,但她也不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赌咒发誓不会再自杀,程笑和谢君宜却还是非常担心她。
她出院后一直不肯开口说话,每天坐在花园里一天都不动弹一下,眼神空茫无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无论程笑和谢君宜怎么逗她,她都没有反应。对谁都爱理不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跟了她外公多年的王阿姨每次给她喂饭时看到她这个样子都忍不住掉眼泪,“小姐,就算为了唐老先生你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他老人家要是还在世,该多心疼啊!”
外公……
游曳有一丝动容,却还是没有说话。
这时,有电话进来,她神色恹恹,不想接,王阿姨接起惊讶地告诉她,“是一位姓汪的先生,说是想找齐家明……”
游曳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她伸手把手机接过来贴在耳边,声音嘶哑地喂了一声。
对方被她吓了一跳,“请问是游曳吗?”
“是我……”声音还是嘶哑得恐怖。
“我是汪平宇,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没有,你找家明……有什么事?”游曳忍着翻滚的泪意问,说到他的名字声音却无法自控地哽咽了。
“哦,是这样的,李念坤老师已经答应帮他写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入学推荐书,可是他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打不通,所以我才想到联系你,你转告他,让他过两天去找一下李老师……”汪平宇的语气中掩饰不住地艳羡,“李老还是第一次为人写推荐书呢,他真的非常欣赏齐家明……”
游曳不知道自己都跟汪平宇说了些什么,挂断电话后她已是泪流满面。
维也纳音乐学院,那是齐家明梦寐以求的音乐殿堂,如果他还活着该多么高兴,他一定会激动地抱着她转圈吧。
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这两个字真残忍。
再也没有什么如果。
两天后她去参加齐家明的葬礼,那天下起了毛毛雨,世界一片愁云惨雾,似乎老天都在为齐家明的英年早逝而哀婉叹息。齐家明的亲人朋友都来了,所有人身穿黑衣神情肃穆地站在他的墓前,沉默送别。
雨丝纷纷扬扬落在黑色的伞面上激起一层层雨雾,世界被氤氲羽化得像是个模糊的梦境。
游曳身穿一袭黑裙,远远地站立着,害怕自己会失控不敢上前,她紧紧咬着下唇克制着情绪,瘦削的身体薄得像一张纸,似乎一起风她就会被吹得消失不见。
程笑和谢君宜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轻声安慰着什么,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心脏好像被挖走了,一片空荡荡的。悲伤到极点,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汪平宇也来了,他很歉疚地对游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竟然……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不会给你打那个电话,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她苍白地笑笑,“其实我反而要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他梦想实现了……这样我想他的遗憾也会少一点……”
那场葬礼上,游曳还见到了齐家明的孪生弟弟魏家乐。他们的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就连身材和声音都那么的相像。
不走近看的话,游曳都分不清那是魏家乐还是死而复生的齐家明。
她魔怔了,打听到他和他妈妈在A市生活,她马上找人帮忙转学到A市一中,魏家乐就读的学校。
“你疯了,转过去你想干什么?”谢君宜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要知道,他们长得再像他也不是齐家明,你不要自欺欺人!”
程笑也劝她,“家明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小曳你醒醒吧……”
游曳一言不发,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起初她真的什么念头都没有,她只是贪婪地想多看几次那张和齐家明一模一样的脸。
魏家乐念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除了上下学和课间操时间,他几乎都在教室里看书做题。为了多看见他,游曳刻意和他们班的女生搞好关系,经常借口请她们吃东西或问她们作业题目去他们班串门,她特地请了长假不去做操每天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们班的位置,她还主动帮宣传委员去传达室拿信件报纸,只因为来回的路上会经过他们班的教室……
更夸张的是,她花两倍的价钱买下了他家对面的一幢房子。
从那个房子的阳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房间,他很少会拉起窗帘,她就像个变态偷窥狂,每天盯着他的窗户,看他换衣服,看他一边看书一边练哑铃,看他双手交叉躺在床上睡觉……
游曳长相清丽绝伦,肤白若雪,身材玲珑有致,穿衣打扮精致奢华,身上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气息,见过她的男生没有不惊艳的。
她入校第二天就被封为一中的新晋校花,不到一星期,想要约她吃饭唱K的男生就超过了两打。魏家乐班上也有两个男生追她。对此,女生们有的嫉妒有的羡慕有的不屑。
茶余饭后,男生女生们都喜欢谈论这个美丽神秘的转校生,猜想她的家世背景,讨论她的穿衣打扮,预测哪个男生有希望俘虏她的芳心……
慢慢的,众人发现游美人似乎十分钟爱高三一班的班草魏家乐,只要他出现,她的目光一定是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那种痴情而又隐隐有些绝望的复杂眼神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喜欢他。
一时之间,绯闻满天飞。
班上的好事者们,包括追过游曳的那两个男生都来打听魏家乐为什么对游大美人的痴心爱恋毫无反应。
在这样的情况下,魏家乐不想注意到游曳都不行,他发现她确实如大家所说,时刻都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有些说不出的得意和欣喜又有些不解。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对她挺有好感,因为她跟他们班很多人都混熟成一片就是不跟他说话感到挫败所以也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喜欢看上去很木疙瘩的自己。他们一直都没有交集,她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他呢?
魏家乐以前没有过恋爱的经验,心里十分迷惑。他的心,却随着对她的观察,一点一点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在意她。
她的眼睛今天又肿了,没睡好吗?
她又坐在篮球场望着天空发呆了,她在想什么呢?
她又路过他们班教室门口了,她又在看他了,他该不该对她微笑呢?
……
他有时会有些气恼,全校都知道她喜欢他了,她为什么还不对他告白,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句话?她打算就这么“暗恋”下去吗?
转念又想,她也许是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才迟疑,自己是男生,这种事应该由自己先开口。
下定决心后,他约她到学校后山,有些羞涩赧然又极其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游曳,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游曳的表情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感动到哭,而是震惊骇然地看着他,表情可怖得像见了鬼似的。
“不,这不可以……”她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巴,不断地喃着,不可以不可以。
魏家乐的眉毛纠结成一团,她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我吗?”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游曳望着他那张脸说不出不字,也无法说喜欢,脑子一片混乱。
她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深深的依恋,灰心的魏家乐忽然又找回了自信和勇气,他很认真地再次表白,“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花,陪你逛街看电影……我保证每天都让你开开心心的……”
游曳怔怔地听着,有些被蛊惑了,她轻声问:“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
“很久很久,直到你嫌弃我不想要我了……”魏家乐开玩笑地笑说。
“我不会嫌弃你的,永远不会……”
“那你的意思是,答应我了?”魏家乐开心地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深陷。
游曳失神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点头,“嗯……”
魏家乐要高考了,他的志愿是和A市相隔千里的T大,分别后她再没有合适的借口去看他。一想到要再次分离,她心如刀绞。此时此刻,他把那个可以与他亲近的机会摆在了她的面前,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她受不住诱惑也罢,总之,她没办法拒绝。
虚假的美梦终究是要醒的。
魏家乐到T市两个月后就知道了真相,他的女朋友有个念念不忘的恋人,他不过是他哥哥齐家明的替身。
那是他第一次恋爱,他对游曳的爱有多深,发现被骗后心里就有多恨。他再也不肯见她。
分手后,不管他骂得多难听,游曳还是经常静悄悄地来T大,她来一次,他就多恨她几分,因为他知道她根本不是来看他,而是透过他看他的哥哥。他恨到甚至想毁掉自己的脸,看她以后还拿什么悼念齐家明。
大一下学期,他实在受不了了,申请交换生交流名额去了美国。然后大学毕业,留在美国继续读研。没想到游曳竟然还会来看他,他的心情复杂之极,不想看见她,她不来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念她。
时光匆匆过,痛苦煎熬了四年,他渐渐麻木平静,在某天早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幡然醒悟,就算她一辈子跟着他,她也永远不会爱上他。
初恋失败的伤痛,那些奢望和执念,都该放开了。
魏家乐,瞿家明,顾惜南……
那些爱过游曳的人被她伤害,他们也伤害她,最终心灰意冷一个一个离去。
游曳知道借由他人怀念齐家明的行为很自私,很任性,这样的自己很卑鄙,很可恶。其实她都想过和他们天长地久的,她试图放下齐家明,找一个男人好好生活下去,如果她隐藏得好一点,也许他们都不会离开她……可是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她装不出来,她没有爱上他们,她爱的人由始至终只有齐家明。
“你就活该孤独终老,永远不会再有人真心爱你!”顾惜南曾经恶毒地诅咒她。
游曳被他眼底的恨意吓到,她很懊恼,很后悔。
和他分手后,她想她这样没有心的人就该一个人活着,习惯孤独寂寞和黑暗寒冷,不去招惹谁,不去理会谁,任时光消逝,安静地老去,然后去另一个世界见齐家明。
可是,她偏偏遇见了陆竞,她又欠下了一笔巨额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