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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次日高访登门,带来了久违的瓦坛。

      雁洄安顿之际,不忘问:“可有去处?”

      “有。”

      这不像高访平常行事,雁洄疑惑地看他。

      高访解释:“是定居在外的客,出了意外,要回家,只能是火化了。”

      雁洄心里犹豫。

      高访又说:“你不是需要吗?恰好又有,讲那原则干嘛。”

      没想多久,雁洄决定留下了。

      收了钱,高访赶去九顿。

      地质队拟定的水利项目计划,建泵站、修水渠渡槽,九顿是第一站。

      九顿的落水洞在槽谷的平坦地段,丰水期天窗溢流成湖,形态蔓延,并汇入地表江河。

      南北两片水域中间是一石岛,有草有树夹缝生存,乡书记拿柴刀劈出片位置,供桌支上祭祀,祈愿工程风调雨顺。

      高访此次是陪同性质,这些外国专家对中国民俗十分感兴趣,明日就要返程,要把能见识的都见识了。

      生猪头、果品摆好,蜡烛点燃,请来的道公唱跳有词。

      仪式最后是上香,由万成矿业的主事上头香,再到乡长,和地质队的队长。

      三方人衣着笔挺,面目肃穆。

      前方是巍巍峰丛,碧绿河水漫上的谷地草坪,有乡民勾了满捧的海菜花,笑沉了腰。

      突兀感,割裂感,群青侵占的迫压感,矛盾不一地挤进画面。

      “咔嚓咔嚓”,随行的报社记者按下快门。放下相机,记者用视线找寻一个身影。

      穿着瑶服的女生,满怀的花簇,细枝黄蕊的小白花后,露出一双审判的眼睛。

      记者指着,问高访,“那是谁?好……”

      高访看过去,招手喊道:“小雁同志!小雁同志!”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雁洄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海菜花,背起竹篓,走到对面。

      地质队队长亲切地唤她“小雁姑娘”。

      雁洄喊“张叔”,并赠予了张仝一把海菜花。

      海菜花稚嫩可口,只有在水质好的地方才有生长,张仝在县城的水文地质单位工作多年,早已吃惯这种美味。他说谢谢,让徒弟俞跃装好。

      今天勾了很多海菜花,雁洄照着喜好送给高访、支书,外国人语言不通,就略过。

      还有眼前万成矿业的继承者——顾建浩。

      雁洄放下编艺拙劣的竹篓,双手在衣摆上蹭几蹭,伸出干净的手,“你好。”

      “你好,”顾建浩半握雁洄冰凉的手,微笑着说,“你是那渔具铺的小店主吧。”

      “是的,我姓雁,叫雁洄。”

      “我叫顾建浩。”

      就连万成矿业的经理也认识她,记者将后半句“好奇怪的女子”,咽下去。

      乡长年近六十,儿孙满堂,满脸的和善,“你就是雁洄啊,我认识你的阿巴,也见过你小时候,可能你不记得了。”

      雁洄淡笑,“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了。”

      乡长面色僵了僵,大度地说没事,转而跟顾建浩介绍起地苏的风景,“我们地苏奇峰险峻,地下河百转千回,这柔嫩的海菜花最是美丽挑剔,非九顿的水质不可。您看,这水面的星星点点,映衬巍峨苍山,柔与刚,相得溢彩。”

      “九顿的海菜花,漂亮吗?”

      乡长忽然回头大家一句,眼睛却看着雁洄。

      雁洄回以笑,心头寒意上涌。

      “漂亮!”高访举起海菜花,抢话道,“当然漂亮啰!”

      新鲜的海菜花水分饱满,甩了乡长和顾建浩满脸。

      报社记者忙递上纸巾。

      祭祀完成,小插曲落幕,正当大家各自散去,架珠传来一个消息。

      一行人匆匆上车赶往。

      三辆车中只有地质队的皮卡还能塞人,张仝邀请雁洄上车,车厢内坐不下,就陪她坐露天车斗。

      师傅都坐外面了,俞跃也只能出来一起。

      六月天的早晨,风是温暖的,

      空气清新,张仝身心舒放,主动与雁洄聊天。

      “你觉得在九顿天窗进行水流开发,可行吗?”

      “你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决定归决定,我就想听听你的想法。”

      道路颠簸,雁洄双手扶住竹篓,说:“地苏地下河起源于七百弄,共有十二支流,巴独虽在第一分支,但内部裂隙出数个进水泄水口,水流下切速度快,水量剧变不稳;第二分支是架珠,其三是九顿。架珠地面有四个天窗,入水条件较好的有二:第一天窗四面开阔,窗口东西向达百米,深约五十,纵观枯水、平水、丰水期,水位缓变,可利于旱季补给。第二天窗为竖井式,东侧向斜,南北面岩基较缓,下部六十米处分向溶蚀,各自连通地下河,更有流量保证。所以,为什么要选九顿?”

      这一番阐述、反问,把张仝给震住了。

      俞跃也愕然。

      这番话一语见地,寥寥数句,就描补出了地质队论证半月的症结。

      为什么选九顿?九顿虽处上游,但据以往深潜数据,洞底延伸达200米以下,洞腔不见狭小,深度难以预测,暗涌更是复杂,地下水开发形式还需逐一落实。不过溢流型天窗,丰水期可以使地下河流向发生改变,致使互不相干的支流之间产生水力联系,极大地保证了蓄水量。

      在现有的可供选项来看,利弊参半吧。

      张仝反应过来,给出回答:出于生态环境保护,架珠天窗动不得。

      也许理由太简单,雁洄笑了,说:“我是个俗人,不懂那些。吃饱穿暖,只管自己快乐就行。”

      张仝说不是的,却也没有将话题继续。

      车子摇摇晃晃,令人生困意,雁洄趴在竹篓边,闭目养神。

      张仝不再扰她,离远了坐,去考核新徒弟。

      “ 听了这番描述,你获取到什么讯息?”

      “地苏地下河为树枝状地下河系;天窗呈线状串珠式分布;地下岩溶形态裂隙发达。”

      张仝满意点头。

      俞跃趁势问:“这位姑娘是地质学科毕业的吗?”

      偏远山区出个大学生不易,更遑论是如此年轻的女子。

      “不是。”

      “那……”

      张仝说道:“我们借助钻探物探、红外遥感探测、连通试验等去探索地下河,才区区十数年。比不得近一个世纪以肉//体丈量,切实的数据说话。”

      俞跃了悟,“就是您常提及的‘地苏地下河图‘?”

      “没错。”

      张仝每每思及此,总要惋惜叹气,不能将雁洄聘入地质队,变相拥有地下河图,是一大损失。

      原来那女生就是雁洄,俞跃偷偷地瞄了她好几次。

      地下河图,钓尸,潜水极限,这在现代社会里,拿出任何一样都足够震撼。而这些的持有人是一名年轻女孩,真令人好奇。

      “师傅,您再说说三年前九顿天窗的那件事吧。”

      张仝想起以前,胸口还会紧张地憋一口气,他调节呼吸,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地面落水洞连通地下河,有管涌,也有吸水口,暗流诡谲。三年前也是现在的季节,九顿村有村民荡竹筏去采中央的海菜花,出了意外溺水,我就是在那天见到的雁洄。九顿天窗分南洞北洞,溺水地点在模糊界限,她一来就站在石岛上,站了两分钟就去南洞准备钓尸。鱼箱、竹钓竿、丝线,就这几样物品,随着鱼箱倾倒,我还未看清,就见线轴转得飞快。大约一分钟后,线轴转速变慢,而她一直平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两分钟之后,缓慢地转速停止,她开始收竿,然而并不顺畅,线总有卡顿,且再没有上浮的空间。我记得当时她很肯定地说:尸体卡在45米深的横向廊道里,白鳝拉不出来。这时家属开始哭了,说花费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让死者入土为安。在不借助任何外力之下,潜入水底45米,别说水温差距,大气压强都能把人压死。我以为她会拒绝,放弃这次钓尸,但她麻利地找出一套绳索,一头绑在自己身上,然后目光逡巡,走过来问我愿不愿意护她的牵引绳。当我把另一头绳索绑在自己身上,看着陆地绳索不断入水,我手心冒汗心跳加速,才后知后觉害怕……”

      故事没讲完,就到架珠水洞了。

      所有人下车,就见洞边岩石摆放着几个气瓶,下边的石阶坐着个身着潜水衣的女人,面镜搁在手边。

      史蒂文记得她,他们在流水席上还交谈过,便走过去了解情况。

      架珠的乡民认出乡长和书记,主动将事情概况说明。

      近期抵达地苏的潜水队不少,架珠水洞最广为人知,也是潜水最热门之地,村里人见怪不怪了,也不再去围观凑趣。但一个小时前,有个穿着黑紧身衣的男人慌慌张张喊人,请求联系国外洞潜专家,说自己有个同伴在架珠水洞失踪了。有人路过架珠,说在九顿见过外国人,然后辗转带话才等到人来。

      大致问清楚,斯蒂文将事件起因经过整理道出。翻译不在,英语顺畅的只有顾建浩,他边听边译:

      六个人的潜水团队,三人对深潜持保留意见,选择留在水面支援,只有李昶夫妇和黎俪下水,他们此行是奔着破斯蒂文的洞潜记录去的。准备很充足,减压气瓶也已事先放置,下潜至58米时,一切都很顺利。在这个水下深度,潜水灯照明有限,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各状岩石和石壁。视觉无限重复,20升的气瓶又大,黎俪不小心磕碰到突出的一块岩石,堆积物簌簌漂开阻挡视线,连同伴也看不见。三人潜水经验丰富,知道此时只需游过去。当身处无尽黑暗,唯一的安全感赋予——潜伴也不知所踪,心态难免起伏,只想着快点游出去。当游过那阵浑浊,黎俪看到了李昶,松口气的同时发现小旻不见了。两人原地等候两分钟,再在附近搜寻三分钟,小旻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李昶太着急了,黎俪提醒他看潜水表,深度显示63米。在与外国专家的那次技术交流,他们得知现在位置是在岔道的左边洞道里,李昶欲去右边洞道搜寻,黎俪拉住他,指彼此的气瓶。由于紧张,停留,心率加快,他们的气瓶支持不了此次深潜,往好的方面想,或许小旻找不到他们已经升水。现在更妥全的方法是原路返回,再做打算。

      出水后确认小旻没上来,黎俪筋疲力尽,留地面支援,其余三位同伴和李昶下水搜寻。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小时,他们的同伴已经实施救援,史蒂文的决定是分线行动。

      首先得有人回去取潜水装备,顾建浩愿意让出自己的轿车,喊司机载高访和配气的专家一同回住处。

      其余人只能等,等救援的人出水,再作商议。

      时间于各人,漫长或短逝。

      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顾建浩和乡长一行人坐到车里。

      张仝带俞跃围天窗转一圈,指向岩层的向斜褶皱。

      雁洄没走,随便找个岩石坐,卸下竹篓,悠闲地伺弄垂头的海菜花。她的视线右侧,黎俪苍白着脸,始终站着,目光紧锁水面,贴身的潜水衣勾勒出身体的僵直。

      俞跃分心看地面的各色人。说实话,现在是该紧张的氛围,但人各自张驰各自奇怪,他根本听不进学术之说。

      “师傅,失踪的人会平安吗?”俞跃不由问。

      张仝说:“裸露型岩溶区的地质灾害,除岩溶塌陷、突水、渗透、内涝,还有这些吃人的水洞。”

      吃人……俞跃忽而悲观。

      “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是指失踪者的朋友,还是石山里耕耘的乡民。

      张仝看向雁洄,想起未说完的故事。

      初到地苏,风餐露宿地搞学术,常听老前辈说起雁沅和雁崇,以最原始笨拙的手法探证地下河脉,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并练就裸潜的本领,水下40米已是无法想象。九顿那次护牵引绳,绳索下到一个标示他就依言不放绳,注意力全在水里传递的力道上。慢松……五分钟后,绳索抻动,他迅速拉绳,并喊旁人帮忙。常人憋气一分钟都难受,雁洄下水已有七八分钟,张仝满脑子只有快快快的念头。收绳只用了二十几秒,雁洄出水时是闭着眼的,后面是一具鳝鱼缠紧的尸体。家属去解开尸体,张仝扶住雁洄,她弯低腰,呼吸又急促又乱,胸腔深陷放松,深陷放松……缓过来后她推开张仝,慢慢地睁开眼睛。

      张仝至今忘不了,一双血色的瞳孔,在鼻子和耳中流出血时,眨眼间滴落血泪。

      怎么办?

      总会有人解救于你的恐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后我得准备申榜,要存稿
    停更一周,望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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