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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   天蒙蒙亮,还残余零星。

      阿戊走出屋门,看到院中椅子躺了个人,腿伸直交叠,脸上盖了一本羊皮册。

      狸花猫在墙头徘徊,看准时机一跳,椅子里的人更警觉,伸手就将猫给截了。

      狸花猫喵喵地叫,朝着阿戊卖惨。

      雁洄歪头,羊皮册掉落。她看到阿戊,笑了笑,“这只猫跟我生活了五年,你才来多久,它就认你了。”

      松手,狸花猫立即走到阿戊脚边,贴着绕圈。

      阿戊低头,轻轻地踢开猫,目光从飘落地面的照片上,移到雁洄的面庞。

      雁洄一直在看着他。

      阿戊没说话,迈步去开了侧门。

      雁洄的视线烧着阿戊的后背。他终于不穿那件白衬衫了,她那个乱糟糟的香袋也不见了。

      也是,从一开始,就是被她遗弃的。

      雁洄在身后,扬起嘲弄的语调:“你的事,别让我的猫担。”

      阿戊关门的动作一顿,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门关紧。

      雁洄呼出一口气。

      天空刹那光朗。

      从渔具铺到乡镇,再到县城,阿戊这几日都在独自走这条路。

      进城大道的茶水铺里,已围聚了许多老人。

      茶水铺后面是一片田地,田地间错落着几户人家,阿戊走到一间矮小的土屋前,叩三下门,便推门而进。

      屋内采光不好,脚下就是泥土,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床和桌子,阿戊似乎能闻到久经潮湿而生的霉味。

      “你……来了。”

      “嗯。”

      阿戊走去开窗,窗户很小,其实透不进什么光。不过看看外面好好的阳光,能让人有活力些。

      在桌上拿了药,阿戊蹲在床前,整理了阿婆小腿的角度,帮她的伤溃换药包扎。

      换完药,阿婆沙哑的声音说:“能不能扶我起来。”

      阿戊撑扶她尽是骨头的后背,垫上些厚重的棉被,让她半躺着。

      这个面向的方位,正好是那扇小窗,窗外是眩晕的日头,阿婆眯着眼看,竟生出怀念来。

      “那日是七月七,我还记得,都还记得……”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没了,就都没了……”

      她用古老的瑶语喊出一个名字,仿佛是禁忌,喊出后的惩罚是浑身颤抖,目泛浊泪。

      阿戊的眼光落在窗外,仿佛真切地看到了她描述的画面。

      “我要走了。”

      阿婆倏地从镜像中抽离,忙去抓阿戊。

      这次,阿戊回握住她的手,拇指轻拂过她瘦极的腕骨。

      阿婆怔然,瞪大双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失态地捶打被面,肩背战栗,灰黑的衣着和灰霾的棉被缩成一团。

      阿戊离开了这个土屋。

      夜晚。

      雁洄听着溶洞的响动,数着白鳝暴动的时间,猜测阿戊用了三个瓦坛。

      从解放后,形势恢复的1952年,阿巴与望峻开始通信:

      我参与描绘地下河、捞尸,已有十五年,沅叔现年老,我无法做摒弃仁义道德之举,置他不理。之前沅叔联络的地质学者,也已抵达地苏,经过勘探,再度确认地下河脉的完整性及重要性,未来还有许多事缠身,沅叔有一夙愿也未有眉目,我不能离开,望你勿再提及……信上匆忙,得空再细与你详说。

      雁洄不自觉在信纸上斜描下一笔,无心的歪扭。

      七月七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阿戊经巴独村,翻越峰丛,在曾流淌过又干涸的峡谷里,回头。

      雁洄冲他露出笑,叹一声:“风景好美啊!”

      满山的杜鹃开了,殷红的,苍白的,萎黄的。

      阿戊独立于荒渺的峡谷。

      ——山中有精怪,长身彩脸,行动诡秘。

      雁洄说:“阿戊,你不该回头的。”

      阿戊闻到了薄荷草香,他说:“雁洄,狸花猫并不是喜欢我,而是每夜我都和它一起,在你的窗前,等天黑到天明。”

      “ 它只是习惯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陪伴。”

      雁洄看着那个不见邋遢的香袋,问:“阿戊,失踪的人与你有关吗?”

      阿戊不作回答,继续行他的路。

      香袋丢了,他为什么又拾回来?

      雁洄转身,背道而去。

      夏日的这晚。

      风止虫息,四周静得荒凉。

      所以显得鬼喊谷的啸鸣更悲恸。

      阿戊在凌晨时回来,逾越地闯进雁洄的卧室。

      书桌上悬个电筒做灯,雁洄在翻看一堆过时的信件,她并未抬头看他。

      阿戊却看到,灯照出的睫影颤了又颤。

      “我没有杀人。”

      摆出结论,辩词都不屑编么。

      雁洄抬首看阿戊,灯影映刻的轮廓不明,低眉敛眼,收尽无数心绪。

      叫她看出的不是一星半点陌生。

      一副亦生亦死的躯体,竟然藏有人的复杂。

      “你要我怎么信你?”

      在巴独水洞钓上阿戊的那天,当时所用鱼线雁洄还多纺了两股,并用厚厚的油脂浸泡,轻易不能被岩石磨断。而他身上只有擦伤,并没有被白鳝咬出的孔洞,可见他第一时间就作出了判断,割断鱼线。他对危险有思考能力,却在她下水时选择跟随她,到底是为什么?

      藏拙之久,才露声色,雁洄想起溶洞所剩无几的瓦坛,讽道:“是被嗜血症反噬了吗?”

      “我感觉到不平稳时,力量消耗会加速。”

      “什么能让你不平稳?”

      阿戊默了默,说:“明天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无论你信不信。”

      雁洄冷笑,“那就去吧。”

      *

      第二天,雁洄和阿戊等车等了很久。

      司机不是说客满,就是有人提前约了。

      雁洄没细究,至少人家还愿意维持你的体面。

      最后是地质队的卡车要去县城采购,顺带捎上了雁洄和阿戊。

      在茶水棚下车,阿戊带雁洄走过农田,推开一间小土屋的门。

      屋内太暗,雁洄适应了会光线,阿戊已经拿起桌面的药袋,蹲在床前,驾轻就熟地帮床上的人换药。

      换完药,床上的人终于发出动静。

      “哦,你来了。”

      嗓音像渴了许久,又被沙砾磨过的那般沧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雁洄以为人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阿戊用手碰了碰桌面的水壶,早就空了,他说去倒水,阿婆拉住他的手,让他等等。

      阿婆挣扎着要起身,拒绝了阿戊的帮助,双臂支撑,腾挪臀//部,简单的动作她做得气促喉喘。

      老人和青年之间,有雁洄无法插足的东西,她走去开了一扇窗。

      阳光像踏了矮阶,层层地递进屋内泥地。

      老人的目光从地面,掠过雁洄,最终停留在小窗上。

      “那日是七月七,我还记得,都还记得……”

      “还盘王愿,驱离旱祸,降落雨泽……山泉源源,米粟又满仓,红绸点了长灯,长者们捧酒唱祝歌,孩子啊笑啊笑地敲铜鼓……嘣!嘣!地动山晃呀……”

      这些话,她每日都要说,即使阿戊不在,她也是每日都要说。

      说了足足七十八年,何等的折磨。

      “没了,就都没了……”

      如今阿婆说完,却露着浅浅的笑。她缓缓闭上双眼,头忽一侧,像失去了支撑。

      阿戊缓缓屈膝,跪在地,脊梁弯低,双手合十贴于额前。

      阳光轻抚他的背,久久无声。

      雁洄,从我在这个世界睁眼,我又再次感受到,生命这样的伤痛……

      雁洄明白了,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在这里。

      炎夏无法停尸太久,葬礼很仓促,备些金银香烛,一副薄棺,墓址就选在土屋旁。

      遗物不多,阿戊整理完,独拾出一块瑶锦另放。

      先烧的床架和木桌,火焰乘风,映亮了小片阴霾之地。毕剥声连连,火烬升高又坠落。

      阿戊往火里扔阿婆的衣物,暴烈的火光染覆他身上麻衣,像在与他亲密。

      雁洄看向土丘前的木碑,碑上文字像瑶锦的绣纹。

      阿婆名叫尤望云,生无挂碍,享年百岁,喜丧。

      雁洄的眼睛忽然湿润。

      对生死存敬畏之念,此刻的阿戊,至少诚恳。

      所有事做完,已经是深夜。

      新的土丘,旧的土屋,面向他们离开时的路。

      无尽黑夜里,那更像是一种守望。

      雁洄包了黑车,和阿戊一起回家。

      车窗关不紧,清凉的风送进来,掀动阿戊膝上叠得工整的布料一角。

      那是一块瑶锦,或许是尤望云的遗物。上面绣纹复杂,密密麻麻,排序不规整,占了很大篇幅。

      雁洄第一次见这样的瑶锦,以往这些手工品都还会绣上花纹,作装饰也含有祝福的寓意。

      路况不好,夜晚常窜出小动物,司机驾驶很认真。

      车里只有被窗缝挤出来的风声。

      雁洄倚靠座椅,开腔:“我今天花了很多钱。”

      “我会还你。”

      “我的钱柜账目不对。”

      “我会还你钱。”

      雁洄好奇,“怎么还?”

      阿戊答:“看铺。”

      想起他以前做的亏本生意,雁洄说:“你还是先熟悉店里货物吧。”

      “好。”

      “对了,”烧遗物的时候,火光照着清晰,雁洄才看到阿戊额头伤疤,“你这里……”

      阿戊抬手摸到她所指之处,说:“是你踢的。”

      “哪有的事?”雁洄的脸一下子热了。

      阿戊淡淡地解释:“在水里踢的。”

      雁洄恍然,原来在九顿水底借力的硬物,是他的额头。她假意看窗外,掩藏脸上的不自在。

      “就……用钱抵消了……”

      阿戊很轻地应:“好。”

      *

      “高访,我看你是魔怔了!”

      “雁洄,我就问问,你怎么了这是?”

      “给我滚。”雁洄将高访赶出渔具铺,关门。

      高访侧肩去挡,手臂趁势伸进门缝,赌雁洄不能往死里关。

      “你这样拒我在门外,也不说清楚,连道歉的机会也不给。”

      雁洄冷冷地瞪他,“你上门这趟,五成的风声坐实到七成,你要我怎么说?”

      “我本就三天两头上门的,现在避着走,不是更此地无银吗?”

      “那你又拿那番言论质疑我?”

      高访哑然。

      外面传闻铺天盖地,说雁洄是阴生子,沾邪祟,搞邪术,才会在家养了这么个诡异的男人。然后各种眼见之实就冒出来:谁在哪条路看到过男人浑身是血,死尸一般躺着,却又能开口说话;谁又在巴独村看到男人独自进山,就在失踪人士最后出现的位置。就这么恰巧,传着传着逼真得很。

      连所长都暗示高访,可以假借寒暄问讯。

      头回见雁洄这么气,高访有点怵,“那我道歉?”

      雁洄攮开高访,势要关门。

      高访料定她不会这么狠,手扒住门框,就不让。

      雁洄推门扇往后,高访以为策略奏效,谁知她猛地用力,那架势是要轧他的手臂!

      好在阿戊及时阻止,撑开门。

      高访跳进铺里,惊心地拍胸口,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听不出话里好歹呢?”

      高访从未怀疑过雁洄,他只是不信任来路不明的阿戊,至今他也猜不出雁洄留下阿戊的用意。

      雁洄站柜台里拨珠子盘账,气度平定,仿佛刚刚的狠样是幻觉。

      “山魈吃人这事,你们派出所立案了吗?”

      “当然。”

      “那你怎么不去查案?”

      高访努嘴,“这种明摆着的命案,是他们公安职做的事,我一个外聘的有什么立场。”

      记完一笔账,雁洄上下一抖算盘,珠子复位,她边拨边问:“你见过山魈吗?”

      “当然!我姨母家婆婆的妯娌的三叔公见过,身壮臂长,站直起来足有两米高!”

      “我问的是你亲眼所见。”

      高访悻悻摇头。

      账算完,雁洄收算盘,“每年旱季我和阿巴都要深入七百弄,从地下河源头走到出口的青水村,去描绘更正地下河图,野外露宿常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也碰到过,就是不见什么山魈。”

      “深山汪潭,经年无人息,长些精怪又有什么稀奇?”高访说完,默默瞟了眼阿戊。

      雁洄认同:“七百弄集天地灵气,修成精怪是不稀奇。但是,山魈吃人是假。”

      那就是人为的啰,高访问:“你有证据吗?”

      “得你去查。”

      “查什么?”

      “目击证人,或失踪线路。”

      高访越听越迷糊,“那你怎么不去查?”

      “我和阿戊的身份,不合适。”

      高访想想也对,毕竟是怀疑对象。

      雁洄说:“那你快去忙吧。”

      高访点头,一只脚跨出门,“我查完了之后呢?”

      “告诉我就行。”

      “那你俩能做什么?”

      雁洄道:“反正渔具铺生意冷清,我们去钓鱼。”

      “哦……”高访双脚踏出,刚察觉不对劲,门就合上了。

      走出两步,高访咂摸出来,这雁洄在套路他!不过算了,反正他也打算去查。

      阿戊看了一出戏,而雁洄在认真挑鱼竿,他问:“真要去钓鱼?”

      “嗯,白鳝稀少,不能再懈怠。”

      雁洄很“善变”,这个善变不单指什么,或许有关她的秘密。阿戊看不懂她,也不知他们之间的隐秘,有无相关。

      “准备准备,等会就出发。别人打了窝料,想要什么鱼上钩呢?我雁洄的专//制窝料,要比他们钓的鱼还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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