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风雨》十九楼

6、第 6 章

　　我身子摇晃了一下，仍故作讶异：“你说什么？我有什么病？”
　　他抬起头来，整个人逼近我：“乔梓宁，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不会撒谎。”
　　我咬着牙不出声，真想抽自己一顿。
　　一早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事才在医院门口堵我，刚才明明可以全身而退，非要为了别人的事同他鸡婆。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钟鸣风搞不定的，要我上去磨叽？
　　我抬头，和他对视，他双眼明亮坦诚，像是在说：“你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何必瞒我？”
　　我忆起许多往事，突然松懈，也同他一样，靠在车上。
　　接着他递给我一根烟，替我点上。
　　我吸了两口，静了一会，才和盘托出：“是，同她一样，但我的肿瘤靠近脑干，手术风险太大，也无法完全切除。保守治疗也只能控制，不能根治。我已申请休假，明日离开本市外出散心，两个月后返回决定采取何种治疗。”
　　说完，我掐灭烟头，自顾自上楼去。
　　话已说尽，以后都不用再见面。
　　同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话说？我是医生，我全猜得到。
　　当然，同样的话，自钟鸣风口中说出自是风景不同。
　　可再动听的声音，再温柔的措辞，也不能将我自死亡线上拉回。
　　最残忍的是，还得自己抉择怎么死法。
　　我心中愤恨，一口气订了第二天去厦门的早班飞机。
　　大学一年级时曾去探访在厦门大学读书的高中好友，竟然出门便是海滩，叫我艳羡不已。后来我去过很多更美丽的海滩，但却没有一个毗邻高等学府。
　　十年过去，我忽然想要故地重游。
　　那时，我的心还属于我；那时，我对世界充满爱。
　　我访友后返回B市不久，就遇上命中克星，人生从此颠覆。

　　第二天天没亮就爬起来收拾行李。
　　两件T恤、两件衬衫、两条牛仔裤、两条卡其布裤子、两条连身裙，内衣裤也两套，袜子若干，再塞一双凉拖和一双皮鞋，外加一个洗漱包，一个手提行李包就完全搞定。
　　临出门又折回头把卧室床头柜上我和旭东的合影收在包里。
　　锁门，乘电梯下楼，忘记订计程车，想着步行到小区门口，应该能拦上一辆。
　　结果到了楼下，就看见钟鸣风的大奔停在那。
　　我狠下心，按自己原计划行动，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开过，赶紧招停跳了上去。
　　回头一看，黑色大奔不疾不徐地跟在计程车后面。
　　到了机场，我下了计程车，心想这下总要甩掉你了，你总得去停车场停车吧。
　　结果钟鸣风这么有风度的人居然变身牛皮糖，甩也甩不脱，竟然把车停在一边不管，尾随我进了候机大厅办登机手续。
　　我被盯得没有办法，怒极反笑：“钟鸣风，你有话说？”
　　他不言语，只将我手中登机牌抽走，看了一眼，又还给我。接着就出了候机厅。
　　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后来我晓得他是出去将车停好，后来又买了我同班飞机的机票。
　　我如何知道？
　　他就坐在我邻座。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还抛下美女病人，跟着我去厦门，而且一上飞机就睡觉，看也不看我，更不同我说半句话。
　　气煞人。
　　饶是如此，我也不是真的对他生气。
　　钟鸣风曾为我做的一切，以我现在的状况，怕是只有来世再报了。

　　许多时候，一念之差是很要命的。正如那日我不该在酒店大堂等钟鸣风。
　　我刚坐下一会，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的身影。
　　他正在同身前一人说话。
　　我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急切的说“别看了，赶紧离开！”肢体和眼睛却不听指挥，全副注意力都被胶着在那个身影上。如同吸星大法，我只觉得气力一分分流失，却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或者是我坐的位置太显眼，或者是他感觉到我的视线，不久他就发现了我，又同面前的人寒暄了两句，就径直向我走过来。
　　他的动作在我眼里全是慢放镜头，我看着那张渐渐放大的面孔，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脸上挂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我曾经独自对着镜子练过千百遍，心里想着我再不会对着他落泪。
　　然而仅仅是坐着，就觉得自己双膝发软，小腿发抖。
　　他来到近前，在我身边蹲下，做惯做熟地将我双手拢在他手里，说：“宁子，好久不见。几时回来的？怎么不联系我？”
　　我只觉得一字一字都剜在我心上，痛得我开不了口。
　　一瞬间万念俱灰。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我都死过一回了，他却能几句话就云淡风轻。
　　我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出来，插在外套口袋里，继而抬头道：“纪先生，您有话同我说？”
　　大半年不见，上天一点也没惩罚他。他仍是那种略有些漫不经心的腔调，眉眼间总带着股淡淡怅惘，燃起一汪烛火，引得飞蛾奋不顾身。
　　他这样的人才，他这样的家世，从来不必主动说要，只要一个表情，太多人主动去给。
　　真是魔鬼。
　　可悲的是，就有我这样的飞蛾，一早知道他是个魔鬼，却还是将自己献祭给他。
　　真是犯贱。
　　但那时，他让我快乐。烛火跳跃，他一早叫我知道危险，是我高估了自己，忘记保持恰当距离，玩火自焚，怨不得人。
　　然而如今我已是行尸走肉，空余一副躯壳，他还与我纠缠什么？
　　愿赌服输，我已没有话说。
　　他看着我，扬起一边眉毛。
　　我至明白不过，这是他不满的征兆。
　　但此刻我不能退让，我已在悬崖边上，退无可退，只能硬抗。
　　他忽然自顾自将我的皮包拿去，掏出我的手机，往自己手机上拨了通电话，又把我手机塞回包里，才说：“改日再与你叙旧。不过现在我得走了，今天在这有个会。我稍后会同你联络。”
　　说罢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去。
　　又忽然俯身下来，左手探到我颈后，从我衣领上拈下一根头发。
　　我只觉得皮肤一阵战栗，时光静止，无法呼吸。

　　我不知在那里又坐了多久，周围人来人去，我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他要与我叙旧。
　　他不打算放过我。
　　我站起身来，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乔梓宁，你闯那么大祸，好容易逃出国去，回来干什么？这才多少时间，你就好了疮疤忘了疼？这下好了，一回来就又把自己给玩死了。纪闻雨是什么角色，你不知道？你知道还敢冒这个风险？
　　耳边突然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我茫然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一会，我看见妈妈。
　　她去世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梦见她。
　　她穿着一套靛蓝色唐装，还是去年过年时候我陪她去订做的，当时选颜色和布料就挑了好几个小时，大师傅都有点不乐意了。
　　我想像小时候那样，钻进她怀里，可是我现在身量比她还要高，只能拼命抱住她，一边哭一边叫：“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有一只温柔的手帮我拭去眼泪。妈妈的手。
　　我还想赖在她身边，她却站起来走了，走远以后冲我挥挥手，我抬腿就要追。
　　谁？谁拉住了我？
　　我又气又急，一回头，看见纪闻雨的脸在我眼前放大。
　　他看上去有点憔悴，有青色的胡渣冒了出来，头发有点乱，鼻头也有点油油的。
　　我正想嘲笑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而且身体下方传来剧痛，痛得我龇牙咧嘴。
　　原来做梦也会疼，真怪。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据说我在大雨中奔走了几个钟头，后来乱穿马路，被车撞了。送到医院以后，外伤倒还幸运，右腿胫骨骨折，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但是高热诱发肺炎和肺水肿，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
　　院方在我手机里找到最近通话的联系人，所以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他。
　　帮我换药的护士说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对他赞不绝口。
　　我说话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侧耳过来细听，我说：“我不想看见你，我要爸爸。”
　　他面色一沉，但最终只说：“已经通知你父亲过来，他到了我就离开。”
　　我爸和钟鸣风一起赶来，纪闻雨只朝他们点点头，就走了。
　　我失踪了两天，俩人都急得不行。
　　纪闻雨这个魔鬼，明明知道我家电话，早干什么去了。

　　到底年轻，我恢复的很快，十天后就打着石膏拄着拐棍回家休养去了。
　　期间纪闻雨打过几次我手机，我都没接，再后来索性关机了。回到家我就把家里电话线也给拔了。
　　我爸好几回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假装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不接话。
　　是钟鸣风这小子有一手，几天下来把我爸哄得服服帖帖的，顺利从酒店搬到我家，当起了不付银子的食客。我爸包的饺子，他能吃两盘，太过分了。外国人就是不好，一点都不懂得客气。
　　不过我爸上班去的时候，都是他在照顾我，有些事我觉得不方便由他来处理，他还讽刺我说：“你还会害羞啊？”说着脸都不带红一下，一脸坦荡荡的“你什么地方我没看过啊”的表情，皮实在太厚。
　　一日下午，他说要出去一下，结果一去就一夜未归。我爸那天出差，他又没有手机，我急得一宿没睡，差点就要打110报失踪了。
　　到了早上七点，我实在忍不住了，正要把电话线插上，有人按门铃。
　　我赶紧跳着去开门，一边开一边嚷：“钟鸣风，你还知道回来啊……”
　　纪闻雨挑着眉毛站在外面，手里还拿着一束马蹄莲。
　　我以金鸡独立的造型傻站在门口，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把我睡衣领子翻好，自顾自换了拖鞋，一只手伸到我腋下架着我往客厅沙发走。
　　待我坐定，他又自顾自去洗了花瓶把花插上，给自己泡了杯茶，再从冰箱里拿一罐橙汁给我，在我旁边坐下，才说：“怎么不接手机？”
　　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根本不晓得怎么应付他，随口说：“坏了。家里电话也坏了。”
　　他也不恼，端出要和我长谈的架势：“就你一个人在家？”
　　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就我一个人在家，你能坐在这喝茶，早把你打出门外了。
　　不过在自己家里，我总觉得比较安全，人也镇定下来，不打算同他寒暄，直截了当的说： “纪先生，您有话同我说？”
　　“担心你身体，你不接电话，只能上门来看看。”
　　“既然现在看到了，喝完这杯茶就请回吧。”我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我知道我反应幼稚，但你要我同他笑里藏刀虚与委蛇，我可不是他的对手。
　　跟这种老谋深算的人就要反着来。
　　他不言语，仿佛没听到似的。
　　我们正在对峙，门口“咚”的一声。
　　我借机站起来开门查看——一个醉汉倒在我家门口。
　　钟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