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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外道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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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娄月长恭十七岁。
这三年间,小鄢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国主娄月氏所期盼的那样,道士陈缭答应留下来,守护小鄢国万千子民不受妖邪侵扰。
娄月氏大喜过望,将他奉为国师,并为其在赤月湾旁一处风水极佳的宝地建立道观。
担心陈缭住不习惯土坯房,国主特意遣人前去中土观摩后,效仿了端朝凉州——陈缭的故乡——那里道观的建筑格局进行建造,历时三年,终于建成。
同时,按照陈缭提出的要求,又在道观外,立起一座高台。
据陈缭称,他日后可在台上讲习道法,小鄢国百姓便坐在台下聆听。
这座道观,陈缭为之取名——“妙音观。”
在道观建成之前,出于对陈缭的敬重,娄月氏将他请入宫内暂居,陈缭推脱几句,便应承下来。
有了这位得道仙君的庇护,小鄢国百姓无不欣喜感激,道观建成后,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将门槛踏得粉碎。
许多百姓听说修道能够成仙,也不管个中细节,全涌到观内来求告陈缭,希望能将他们收入门中,一同修仙问道。
陈缭被缠磨了数月,不得安宁,最终只得在观外张贴出告示,坚决地表明他不会收徒,情况这才得以遏制。
自这位仙君驾临小鄢,他便成了城内所有人的关注焦点,百姓们茶余饭后说道最多的,都是这位仙君今日又如何如何了。
人们渐渐遗忘了那位,原本是小鄢国注目的中心——心地仁善、博学多才的太子殿下。
而娄月长恭,这三年过的并不好。
父王娄月氏对于他私自放走孔雀妖耿耿于怀,其实他中间数次几乎要忘却了,但每当他即将把这事抛之脑后的时候,陈缭总会在娄月氏跟前提及一些妖孽害人的可怕事例,引起娄月氏的惊惧反应,使他回忆起,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将一个极有可能回来报复的、丧心病狂的妖邪放走的事实。
娄月氏坚持认为,那妖精有朝一日必定会回来复仇。
虽然陈缭已经再三劝慰,说明“妖孽修成正果起码须得八九十年,那时候陛下您已仙去,不必担心他回来报复”,但娄月氏一想到陈缭说的,妖孽是如何残忍杀死手无寸铁的凡人,如何剖开他们的胸膛,掏出心脏……他便吓得浑身颤抖。
娄月氏越怕,就越依赖陈缭,越担心他会离开。
因此,不管陈缭提出什么请求,娄月氏都会尽全力满足。可以想见,哪怕未来陈缭说想要那天上的月亮,娄月氏都会不惜一切去摘取。
而娄月氏坚信那妖精会回来报仇的原因,完完全全是出于心虚。
因为,在舍兰仓皇逃离后的第二日,他不顾太子的再三劝阻,命人将豢养在林园内所有孔雀尽数坑杀焚尸。
即便陈缭说其中没有妖邪,但宁可错杀一千,也断不能放过一个。
往日神鸟,变成城内人人谈之色变的邪鸟,连它们昔日栖居的王室林园,也被杯弓蛇影的娄月氏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其中。
得知了父王最终还是一意孤行,娄月长恭背对着前来复命的仆从,静静地坐了许久。
仆从惶恐地站着,心里懊悔自己办事不力,忽然听见一声叹息,便再无一点声响。
从那之后,身边那些熟悉他的下人们发现,太子殿下似乎变得沉默了。
他整日埋头看书,只要娄月氏不传唤,他哪里也不去,就闷在屋内,面对满屋从中原运来的书籍,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
他虽不再多言,但满宫上下,都很期盼着能与太子说上话。
那些仆从侍卫,每每有幸与他攀谈几句,都会从他渊博的学识和温和的谈吐中,感受到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安宁。
王后对儿子的变化感到担忧,但她说不通心如磐石的娄月氏,后者一门心思扑在陈道长身上,对其他事物几乎不再关心。
若不是修道者年岁必须小于二十,恐怕他早就头也不回地踏进道门中去了。
作为母亲,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唤来娄月长恭,询问他,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太子抬起头,对上母后忧虑的眼神,微笑道:“儿臣无碍。”
每次都是这句,儿臣无碍。
这一年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越过了破狼湾,席卷了整个小鄢国。
沙暴过后,满目疮痍,房舍坍塌,许多百姓赖以生存的牛羊走失,那段时日,王城上空从早到晚飘荡着百姓们绝望的哭嚎。
从前这类灾祸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国主娄月氏会打开国库,将金银拿出来,送到其他西域邻国,以换取活命的口粮。
今年,这个想法破灭了,因为国库内空无一物——所有的钱财都在这场历时三载的浩大工程中消耗地一点不剩。
哀声遍地,娄月氏只好派遣使者去往端朝,提出用那副七年前成熟的敷棘木制成的棺椁,换取小鄢国万千百姓的活路。
使者虽然出发了,但一来一回,骑再快的马,也得两三个月。
这两三个月,城内百姓要怎么活?
娄月氏心急如焚,竟病急乱投医,跑去寻求他最为信赖的人——陈缭的帮助。
陈道长坐在刚刚建成的高台之上,听完他声泪俱下的祈求,同情却森严地摇了摇头,表示生死之事,他也无能为力。
这下完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娄月氏绝望地瘫坐在地。
这时,忽然有侍卫来报,太子殿下忽然屏退所有的仆从,一个人出宫去了。
娄月氏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吩咐侍卫去找,便继续陷入绝望的泥沼里不能自拔。眼下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管除却借粮之外的事情,只当太子因私出宫,很快便会自己回来。
直到第二天,王后惊慌失措地赶来,告诉娄月氏,太子一夜未归,城内四处都找不见他的踪影时,他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忙派出更多的侍卫全城搜寻。
找了足足三日,一无所获。
城内传出这样的说法:
太子殿下因国主偏信陈道长,冷落于他,于是心生怨怼,赌气出走了。
然而外面是茫茫大漠,还有来去莫测的沙暴,他孤身一人,多日杳无音信,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臣民们饥饿的呻吟,与这些流言混杂着交织在娄月氏耳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在多重重压下,他病倒了。
病榻两侧,大王子与二王子垂首跪侍,恳切地表示愿意领着人马去寻找他们生死未卜的王弟,只求父亲不要担心,早日康复。
但没等到两位王子出城,在娄月长恭失踪后的第十五日,他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城外的沙丘上。
与他一起归来的,是整整三十驾来自乌昙国、装满粮草或牛羊的马车。
年轻的太子骑在领头的骆驼上,身上洒满耀眼夺目的日光,在茫茫荒漠里熠熠生辉,如同上天派来拯救百姓的神明。
娄月氏领着满朝臣子,在城门口迎接他。
国主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救命的粮草,反复追问:“真的是乌昙?这这怎么可能?……阿什错一向心狠,怎么会答应借粮给我们???”
小鄢国的先祖是乌昙逃难来的贵族,两国邦交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次小鄢遭难,其余诸国都不愿得罪强大的乌昙,因此对小鄢国派出的使臣闭紧了国门,而乌昙的国主阿什错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祈祷他雪中送炭不啻于痴人说梦。
然而太子只是一笑,简单说明了乌昙国主要求还粮的期限,足足半年之久,很充裕,至于其他,他并没有回答。
没有人知道太子是如何说动乌昙国国主,借来救命的粮草,正如没有人知道太子是如何孤身一人穿过随时可能被沙暴侵袭的沙丘,走出破狼湾,用少得可怜的干粮和一点点清水,支撑到他踏入有人烟的地界。
太子殿下的英勇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鄢,城中百姓接过官家发放的面饼,狼吞虎咽的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太子殿下无以言表的感激。
那段时间,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从红火一时的陈缭道长,转变回他们这位救世济民的太子殿下。
但太子殿下,却没有因此变得有任何不同,依旧是寡言少语,整日闭门阅书。
半个月后,因城内饥荒而沉寂多日的道观,忽然贴出告示,说国师将于本月初七,在高台上授业讲道,无论王室臣民、出身贵贱,都可以落座台下,聆听教诲。
此事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毕竟这是道观与高台落成后,陈道长第一次在台上讲经。
百姓们激动不已,奔走相告,与亲朋好友约定,届时一起到场。
他们根本不了解玄门道法,只是单纯地认为,听了仙君的点拨,就能为自己增添福报,来世便能投生个富裕人家。
事情如火如荼地进行,似乎全城人都打定了主意要前往。
讲经的前一夜,全城人都因激动而睡不着觉,有些人干脆不睡觉,连夜守在道观外,只等鸡鸣,场次开放,就能赶在最前面冲进去,抢个好位置。
除了——太子殿下。
他没打算去。
看了一整日书后,他按照往日的作息,亥时便平静地躺在床上,合眼休息。
那些贴身仆从和侍卫,在得到他的准许后陆续出宫,做好了赶赴道观的准备,谁也睡不着觉。
这天夜里,娄月长恭做了个怪梦。
梦里,他置身于赤月湾旁,溪水在他脚边缓缓流淌,白色的花朵在两岸绽开,如同冬日里的晶莹雪花。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雪花。
他就地坐下,耳畔水声潺潺,鼻端幽香阵阵。
他感到浑身轻松,心情愉悦,闭着眼睛即将睡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个男子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轻轻响起,有些困顿:
“……怎么会没有愿望呢?什么都可以,说出来吧。”
娄月长恭认真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声音沉默良久,少顷,却又轻声笑了起来。
在脑海里,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了然,低声道:“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