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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打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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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聂冲得知柳浪竟要带一个小辈同去青州,极为不满,他刚要反对,萧恬便帮孙停解释,并保证他与柳浪一定会管照好,绝不会让殿下烦心。
如此一来,聂冲便只瞥了孙停一眼,向柳浪哂声道:“随你。”
拂袖而去。
他的脾性柳浪已提前告知了孙停,并嘱咐,若是不想冷眼吃饱肚子,一路上就别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千岁多言半句。
孙停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一行五人,孙停与柳浪共乘觅晴,其余人各自御剑,向着青州的方向赶去。
行了大约一日光景,终于在暮色四合之时,抵达青州。
他们率先去了青州的首府江都,面见当时的太守宋灵晖,大致了解这次沧水泛滥的主要受灾情况。
辞别太守,又连夜赶往最终的目的地——郢城。
郢城情况远比他们想象更差。这次沧水来势汹汹,冲破堤坝后,将半个郢城的低地足足泡了有十日,这才施然退去。
此刻城中满目疮痍,虽已半夜时分,但遍地都是赤足奔走的褴褛百姓,他们中有些人已无家可归,正在寻找能够暂时落脚的地方,有些则是为在水患中受伤的亲眷寻觅尚有空闲的医馆。
五人身处一片混乱之中,周围百姓们个个神色匆匆,无人将他们这些个忽而从天而降、衣冠楚楚的道士放在眼里。
柳浪惊愕,即便从前曾离开内四郡,他也从未见到过此番景象。这在繁华鼎盛的乐康,是决计不可能见到的。
这时,忽然有人扯了扯柳浪的袖子,他低下头,见是一个光着脚丫,手里攥着一个破布袋的小姑娘,看上去大约六七岁光景。
她抬起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牵住的贵人,见他低头,赶紧收回脏兮兮的手,生怕在贵人的衣袖上留下手印。
柳浪蹲下来,温和道:“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儿吗?”
小姑娘怯生生道:“你们……是内四郡来的吗?”
柳浪道:“是,我们是从乐康的妙光山来的。”
小姑娘并不知道妙光山是个什么概念,只知他们是从国都乐康来的贵人,那便是能帮她的人,于是小声乞求道:“大哥哥……我娘她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去我家里……救救我娘……”
大大的眼睛里漾出泪花,虽然心里无比害怕,但她还是壮着胆子接着道:“郢城已经没有大夫了……阿娘高烧了两天……爹爹说……要是再找不到大夫……阿娘她……”
她蹲着身子,低声呜咽起来。
柳浪摸摸她的脑袋:“带我们去看看你娘。”
小姑娘一咕咚站起来,急着道:“大哥哥,你真的有法子吗?!我……我有钱……只要你你能救我阿娘……”
她哆哆嗦嗦地掏那破钱袋,却一个手抖,十几个铜板咕咚咚掉到了地上。
柳浪把铜板捡起来,回身向聂冲道:“我跟她去,你们先去办正事。”
聂冲默了默,道:“一起去吧。”
“等等,”他忽而顿住,十分不信任地打量了柳浪一眼,“你会看病?”
柳浪两手一摊,身边的萧恬适时道:“我会一点。”
小姑娘扬起脸看着他们,虽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正事,但她知道,这些贵人愿意去救治她的阿娘,她因此欢欣起来,撒开脚丫带着他们往自家跑。
小姑娘家住的不远,家中情境与城中大多百姓如出一辙。在萧恬替她阿娘诊治的时候,柳浪瞧着这徒有四壁、穷的叮当响的破屋,地面上还残留着水渍浸泡的痕迹,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萧恬早年缠绵病榻,身体虚弱,不能舞刀弄剑,便只能躺在床上看书,多年过去,也算久病成医。他给这家人写了药方子,留些嘱咐,便向柳浪他们示意。
见贵人们要走,这家的男人同女儿赶忙出来,想给他们磕头,被拦住了。
男子面黄肌瘦,脸颊凹陷,哆嗦着一口一个“神仙降世”,又哀怨道:“要是郢城的道士们都能像诸位神仙一样厉害,也不至于让那该死的妖精把我们祸害这个样子!”
柳浪:“什么妖精?已经捉住了吗?”
男子点点头,迸出一点欣慰的神情,道:“三五日前捉住的,就在元贞观里锁着呢,据说明日一早,那些道士们就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烧死她祭河!”
聂冲:“是什么妖精?”
男子道:“听说是个鲤鱼精……是元贞观的主持亲手给捉住的!”
柳浪察觉出一丝不对,问道:“你方才说……烧死她?”
男子道:“对,就明早,沧水岸边的祭台都搭好了,仙君也一道去看看吧。”
他们五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男子见他们忽而不语,踌躇起来,小心翼翼道:“仙君……有哪里不对么?”
当然不对。
凡火不可能烧死妖精邪祟,这世上除了道门法器能在妖邪身上造成无法愈合的伤口外,便只有一样。
天火。
古书上记载着,凡世间有毁天灭地、怙恶不悛的邪行祸世时,天将不忍,降下天火以惩妖邪。
妖不死,火不灭。
天火惩妖的实例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然而,就因为这寥寥的几桩案例,却成了数百年间无数愚昧恶行的罪魁祸首。
百姓向来不知道门巨细,因此往往以讹传讹。他们只听说火能除妖,却不知此火唯指天火,因此一旦疑心什么人是妖邪所化,不管后果如何,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以火烧之。
被疑心是“妖邪”的人将被众愚民强迫着按上处刑架,在近乎癫狂的呐喊声中点燃“妖邪”周身的柴草,烈火之下,非死即重伤。
百姓的逻辑简单的可怕:若你是妖精,烧死你便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若你不是妖精,所谓真金不怕火炼,火烧既不能让你显出原形,你又有何惧?
此种情形,内四郡尚屡屡出现,更不必说在外八州的许多荒僻之地。
犹记天师在传授课业时,提及天火惩妖,屡屡叹息此事,并告诫众人,倘若他们来日遇到所谓“以火辨妖”,无论那人是妖与否,务必加以制止。
柳浪曾问,若那被焚烧之人确为妖邪,以凡火焚烧岂不是无法伤它?
天师点头,告诉他们,凡火虽不能伤妖,但它亦会感受灼伤之痛,刻骨切肤。
这是道门内人尽皆知的道理,如今这郢城的道士竟然提出要焚妖祭河?
他们修的是哪门子道?
孙停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胡——”
“闹”字尚未出口,柳浪把他嘴一捂,向惴惴不安的男子赔笑道:“无事无事,既然如此,我们明早也去凑个热闹。”
此刻城中已是人心惶惶,让他们暂且相信妖精明早就会被处决,总比此刻告诉他们这些道士所为实际是胡闹,要好得多。
临出门前,他们四人中的钱袋子——聂冲慷慨解囊,给这家人留下银两用于买药,大眼睛的小姑娘双手捧着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尽数装进了那枚脏兮兮的钱袋里,她父亲则是感激地连声道谢。
男子:“不知各位仙君尊姓大名,在何处修道?仙君们的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往后小人但凡去观里烧高香,必定回回忘不了替仙君们诵经祈福,祈祷诸位早日修成正果。”
聂冲迟疑片刻,道:“乐康妙光,金封。”
柳浪心知这是他随意扯出的假名,笑道:“既然你叫金风,那我就叫玉露罢,不知此番与金兄相逢此地,是否也能逢凶化吉,‘胜却人间无数’?”
聂冲:“少来。”
柳浪嬉笑作罢,向这父女二人告知了自己真实姓名。
很久之后,他才知晓,聂冲的父亲名叫聂金弛,而他母亲是长公主,其姓氏不言而喻。
待五人离开后,祁眷向聂冲问道:“殿下,马上是去侯爷那儿么?”
这个侯爷,自然指的是聂冲的表舅,关内侯陆闻昶。
聂冲摇了摇头,脸色不大好,似乎还在思考方才男子口中所言。
柳浪替他答道:“咱们先去那名垂青史的元贞观凑个热闹,对吧‘金兄’?”
聂冲不置一词,算是默许。
孙停疑惑道:“我没听说过这个道观啊?它很有名吗?”
柳浪笑道:“那当然了,普天之下除了它,还有哪家道观能做到用凡火烧死妖精。”说着,用胳膊肘搡了搡萧恬。
萧恬微微一笑,不语。
尽管他们已经问到了元贞观的位置,但郢城经此大难后,城中民房土路被冲垮了泰半,许多路标都被洪水卷走,只得多次拦路打听。
元贞观作为郢城唯一的正统道观,按道理来说,应当是当地百姓所礼敬的对象,然而当柳浪他们拦下沿途步履匆匆的百姓,试图询问此观情况时,对方的态度却与他们想象中大相径庭。
这些百姓要么极不耐烦,大约一心想着被洪水卷走的家当不知何处寻觅,要么支支吾吾,只说得出元贞观的大体方位,至于观内道士几人,有正果否,则一概是摇头不知,敷衍几句便拔腿就走。
终有一名青年男子肯停下脚步,仔细回答他们的询问,甚至爽快地表示,愿意领着他们一行到元贞观去。
这男子得知他们是妙光的道士,来协助调查沧水泛滥是否有妖邪祸乱,顿时眼前一亮,激动地一把握住领头的聂冲的手:“妙光来的仙君?这可好了,咱郢城有救了!”
聂冲嘴角抽了抽,似乎有些不悦,柳浪瞧着他被男子攥住的手正在不动声色地往回抽,忍不住一笑。
萧恬向那青年道:“听闻元贞观的主持已将妖物捉住。”
不料那青年脸色沉下来,十分鄙夷道:“我呸,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夯货。”
柳浪道:“此话怎讲?”
青年冷笑道:“这元贞观里头的道士们,不好好闭门修道,整日里游手好闲。只因咱郢城就只有这么一间道观,百姓们仰仗着他们降妖捉怪的本事,这才隐忍不言,年年都好吃好喝供着。谁成想,去年冬天来了个兔子精,专吃小儿精魄。”
他越说越气,越气就越走越快:“你们知道那些个混账道士怎么说的?”
孙停极严肃地追问道:“他们怎么说?妖精捉住了吗?”
“捉个屁!”青年一脚踢飞了拦路的石子,骂骂咧咧道:“他们随便遣了几个弟子去调查,查了足足一个月屁都没查出来,这期间足足折了五十名小儿的性命!眼看压不住了,就报告说,这妖精已经修成了通天道法,他们捉拿不住,要官府写信去江都求救。
“等江都那边派了道长来,不到半日就把那妖精捉拿住了,那些道长告诉我们,这小兔崽子统共一百二十年道行,有个屁的通天道法!”
孙停叹气:“太混账了些。”
“可不是!”青年的唾沫星子满天乱飞:“从那之后,咱这才算看清了这些个道士的真正面目,就算拿银子去填粪坑,也不会再给这破烂道观捐上半文钱!”
柳浪道:“咦?可他们不是捉拿住了这次水患的罪魁祸首么,也算是显了一回身手,功过相抵了罢。”
青年不屑道:“一只妖精就能把沧水搅得天翻地覆?我才不信呢!多半是这些道士捉不到大的又不想丢脸,这才拿了个小的来造势,你瞧,若是他们真有本事,还大费周折把诸位从国都请来做什么啊?”
他说着说着,将众人引到一间驿馆外,停下脚步,向里头喊了一声:“二叔,您出来下!”
不多时,只见一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来,打量了柳浪等人一眼,向青年道:“来晚了没空房了!”
青年赔笑道:“他们不是要住店,是想跟您要几匹马,去元贞观一趟。”
男子狐疑道:“这么晚去那地方做什么?”
青年将他们的身份抖落出来,男子的脸色顿时翻书似的变了,讨好地弓起身子,向他们笑道:“有马有马!”说着便回头吩咐跟出来的店小二,去马房里瞧瞧还剩几匹,全都给仙君们牵出来。
柳浪向那青年道:“不用备马,我们走着去,只……”
青年飞快打断了他:“那怎么行?从这里到元贞观少说也得一半个时辰,把仙君们累坏了可怎么办?”他拍拍胸脯,十分豪气道:“诸位放心,他是我二叔,不会坑害诸位的!”
小二很快将马匹都牵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五匹。
他们向那青年与他二叔道了声谢,刚要上马,却被小二拦住了。
小二横眉立目:“还没付钱呢!”
众人:“……付钱?”
小二叉腰:“当然得付钱了,一匹是一钱银子,五匹就得是五钱银子,总不能因为是道士就不给钱吧?这样你们与元贞观的那帮子土匪又有什么区别?”
众人:“……”
再回头看看那老板,他正不动声色地站着,见柳浪看他,还谄媚地笑了笑。
柳浪一阵恶心。
无奈之下,为证明他们确实是名门正派的好道士,尽管不情不愿,聂冲还是掏了钱。
老板接过银子,拿手颠了颠,然后往前一指:“顺着这路一直走,每逢分叉往右,快马半个时辰就能到。”
他们刚要上马,又被那青年拦住。
萧恬无奈道:“小兄弟,我们付过钱了。”
青年两手一摊,道:“我的钱仙君还没付啊。”
孙停跳起来:“为什么要付你钱?”
青年振振有词:“我给仙君们牵头引路,走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家房子被水冲塌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还等着我给他们寻住处呢,我的时间就是他们的命啊!诸位耽误了我这么久,也就是耽误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聂冲从牙缝里挤出声:“……多少?”
青年笑嘻嘻道:“不多不多,就五钱,五钱。”
聂冲从还未收起的钱袋里摸出块碎银,掷在他伸出的手心里,看都不想再看一眼,转头便飞身上马。
众人皆上马而去,那青年与他二叔在身后点头哈腰,欢欢喜喜地连声道“多谢仙君、仙君慢走”。
孙停心有余悸,小声嘀咕道:“难怪说人心不古……”
聂冲哂声:“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