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5、自毙 ...
-
瞿无祸站在屋外的风雪之中。
阿寿声音极小,柳浪只隐约听见了几个零碎的字眼,似乎是:“静悄悄的……别让人瞧见……”
吴三喊了一声,瞿无祸跟没听见似的,仍注视着自己露出脚趾的鞋尖,一动不动。吴三嫌晦气不想碰他,于是厌恶地拿胳膊肘顶了他一把:“你聋了你?”
这时,那救过瞿无祸的小厮突然从角落钻出来,向吴三赔笑道:“吴大哥别恼,这小子的套路我熟,我来办事,大哥只管去打牌,我想法子把他弄出去。”
有人主动接烫手山芋自然是好,吴三不疑有他,立刻把瞿无祸甩给了这小厮。
小厮拽了拽瞿无祸的衣袖,提醒道:“别愣神了,要是被人瞧见就完了。”
瞿无祸倒也听他的话,总算抬起腿,沿着来时的小径慢吞吞地往侧门的方向走。
小厮在他前头引路,一面赞不绝口道:“我在外头听得真真的,你弹得果然比公子还要好,难怪公子让你来呢。”
瞿无祸一言不发,只管低头走路。
小厮:“啧,但我仔细一想,这事也不够圆满。若真成了亲家,往后太守大人还想听公子弹曲,岂不是漏馅了?也不知公子想到对策没有,总不能次次都拉你做替吧?”
瞿无祸刹住脚步,转过头,哑着嗓子道:“什么……亲……”
小厮见没有旁人,便压低了嗓子向瞿无祸八卦道:“你在屏风后没有瞧见,与李太守同来的家眷里,有太守大人的独女,正值婚配……守丞大人是想——”
他伸出两只大拇指,指尖对着指尖点到了一起。
瞿无祸挪回目光,垂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片刻,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不会……也不用……有……以后……”
小厮:“你说啥呢?”
瞿无祸抬头,无瞳的瞎眼里泛出雪光一片。
“我……回去……”
小厮见他转过身,竟作势要往厅堂的方向走去,吓得忙伸手拦住:“你干什么?你疯了?”
瞿无祸面色平静,似乎还带着一点超脱的淡然,道:“他们……已经走了……你听……声音……那里此刻……没……没有人……我去找个……东西……马上回……”
小厮踮起脚尖往厅堂那里瞧了瞧,果真是漆黑一片,想来筵席已经散了,众人都转到会客室去了。
即便没有人,他也不敢轻易放瞿无祸回去,道:“你什么东西丢那了?我帮你去找。”
瞿无祸口中吱呀了半晌,他言辞含糊不清,这小厮辨识了半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犹豫再三,所幸这小厮原本就是个热心肠,想着既然答应了要帮这家伙,此时帮他,也算是偿了之前自己与阿寿凌虐他的那一报。
于是他头脑一热,挥挥手让瞿无祸赶紧去。
瞿无祸感激地看他一眼,拔腿往那屋子走,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向那小厮深深鞠了一躬,道:“你……你是个……好人……我……”
他说了一半,哽住了。
小厮推他一把,道:“快去啊!”
雪地湿滑,瞿无祸被推出了六七步远,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脚跟,冻得青紫的嘴唇嗫嚅了几下。
柳浪就在他身边,听见他轻声说道:“对不住了。”
————
“吱呀”一声轻响。
这间半个时辰前还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屋子,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瞿无祸在黑暗中发了会儿呆,很快打定了主意,径直走向那把静卧于架上的玄素琴。
或许是从未见识过这般气派的宅院,他扭头环顾了四周。
令人惊诧的是,他那双会给所见者带来不幸的邪眼,竟在黑暗中漾出点点星子似的微光。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走近了,“拦不住啊……就是要再让您弹……大人都说了去请乐工来奏些欢畅的曲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李大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是是是,阿寿不敢胡说!……可是公子,眼下怎么办啊……”
“已经让吴三去拦截了……就是不知这小瘟神脚力如何,要是他已经跑远了,咱们一时半会也寻不来啊……”
“实在找不到人,就推说您身子不适,席间喝了凉酒又吹了风,手抖得厉害。您看行吗?”
阿寿提着灯笼推开门,还在聒噪,不经意回身往屋里一照——
瞿无祸活像个鬼祟,僵坐在屋角,两手按在琴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阿寿险些吓死。
姜却邪没他反应那么大,只是皱起眉头,迟疑道:“你……?”
阿寿回过神来,辨认出黑暗中端坐着的竟然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瘟神,不由一惊:“你你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走了吗?”
他眼睛滴溜一转,扑上来就要打人,骂道:“好哇你,是不是溜回来想偷东西?这回可被我逮住了!”
姜却邪喝住了他。
瞿无祸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恶奴,只是远远地,与他的兄长对视着。
他说:“从前答应过的,我现在还给你。”
难以置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一点没有磕绊,尽管嗓音依然撕裂沙哑,却出奇的流利。
姜却邪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似乎在等他说的更具体些。
但没有下一句了。
再也不会有了。
瞿无祸嘴巴微张,只见刺目的鲜血从他口中洪水般涌出来,顷刻便瓢泼在精巧玄素上,形成了一条条手指粗细的溪流,渗过细密琴弦,沿着琴面滴落在地上。
他冲姜却邪咧嘴一笑。
接着,便整个人轰然倒在了被血染红的玄素上。
旁观的二人眼前也逐渐模糊起来,在整个画面扭曲成一片时,柳浪听见姜却邪呵斥着吓得魂飞魄散的阿寿,隐约还说了一句:
“莫要声张……不得惊动李知府……我心大恸。”
快去叫人……
必要让李知府也知晓……
如此甚好。
————
结束了。
就在一两个时辰之间,他们看完了这人的一生。
尽管如此,柳浪心中依然存着无数疑问。
重重迷雾褪去,玄玑坐在枯死的姻缘树下,手指上缠着数以千计的琴弦,个个细若无物,却锋利到可以瞬间割开他们二人的喉咙。
柳浪:“瞿无祸的冤屈我们已经知晓。但他确实是自尽而亡,并不是受人逼迫,姑娘这么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玄玑道:“报恩。”
“报什么恩?”
“得灵之恩。”
“得灵?姑娘已修得人身,想来得灵之日瞿无祸还未出世,难道是前世恩情不成?”
玄玑笑了:“你怎知我修得人身需要百年呢?”
柳浪一怔。
“我得灵之日,便是他身死之时。”她将手伸到眼前,透过月光审视着指尖银弦,道:“皆因……他之心血。”
这怎么可能?
瞿无祸死也才不过短短九个月,要在九个月修成人身,还炼就这样磅礴的妖法,这绝不可能。
等等。
柳浪僵住。
这熟悉的妖气,这熟悉的缘由……
金风见他忽然沉默不语,轻声道:“你怎么了?”
柳浪回过神,一字一顿道:“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玄玑偏头问道:“谁?”
柳浪:“分你妖力,助你朝夕间修出人身的那个人,不,那个妖精,是他让你化作姜却邪的模样,为祸雁丘的?”
玄玑一怔,有些吃惊:“咦?难不成你也会读心术么?”
金风皱眉:“你在说什么?”
然而此刻柳浪并不能与他详细解释,便暂且不顾,向玄玑追问道:“我听闻姜却邪命人将那把玄素与瞿无祸一同下殓,可那日我们去时已是空坟一座,看来是你将他移走的了。”
玄玑仰起脸,美人面上露出凄然的笑,她轻轻说道:“那样冰凉的坟场,我不忍将他抛下。”
她的一切灵识,都来源于瞿无祸死前那一泼灼热的鲜血。
那一瞬,她感知到了这个人生前所有的悲愁凄苦,和年少时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短暂欢愉。
也就是在那一瞬,她爱上了这个人。
但她知道,这份初见即是死亡的情感,永远都不会有什么结局。
且她只是一把琴,一个死物而已。
鸟兽伤可走动,她却无法。
当夜,他们同眠于漆黑一片的棺椁之中,被深埋进了地底。
她眼睁睁看着闻风而至的蝼蚁肆意啃噬他的躯干,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她若想修成人身来保护他,起码也是数十年之后的事,而到了那时,他早已化骨。
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既像是从棺外传来,又仿佛是来源于她心底的声音——
“我来帮你。”
似男似女,轻柔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