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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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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虚空之中传来了嘈杂人声:
“阿寿哥,不必说了,一定是他知道了公子要去考功名,心生嫉妒,把灾祸腾挪到公子身上,公子才会因为风寒没赶上乡试的!”
“这灾星克完他爹克他娘,还不罢手,现下又要来祸害他亲哥了么?”
“这灾星活一日,公子就没舒心过一日,几年前害得公子被妙光嫌弃,如今又害公子考不上功名。喂,你说,你是不是非得把公子害死才满意!?”
“阿寿哥,只管揍,打死了人也有哥几个一起担着。叫你跑来闹事,叫你来害我家公子,看我踢不死你……还敢不敢了,说!”
“装什么死啊,臭要饭的!”
“噔”一声弦响,比上一个音更加沉重艰涩。叫骂声在转瞬之间全部平息,一点人声都不闻了。
雾气散去,二人发现身处一间陋室内,屋内摆设有些眼熟,这才想起是之前去过的,瞿无祸的家。
这时屋顶上的破洞还是用茅草勉强堵住的,屋子里也还有些许生气。
瞿无祸蹲在地上,旁边用稻草铺了个床位,盖着一床单薄棉被,被子和他的衣裳一样满是补丁。
他面前的榻上歪歪斜斜躺着一名老妇,面色枯槁憔悴,如同死灰。
她半闭着眼,死气沉沉,时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
瞿无祸将抱在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床上的老妇,那是一只碎了半边的瓷瓶,半新不旧,不知是他从什么地方捡来的。
瓷瓶里,插着六七枝含苞待放的红梅花。
老妇缓缓睁开眼,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在花苞上轻轻捋了捋,沙哑道:“真好看。”
瞿无祸低着头,一声不吭。
老妇抬眼看他,轻声说道:“二宝,你把头抬起来,让娘看看你。”
瞿无祸的身子颤了颤,僵持片刻,终是一点一点将头抬了起来——他的右边脸颊又青又紫,骇人的胎记下皮开肉绽,血迹斑驳。
老妇吃力地伸出手,在瞿无祸肿得老高的脸颊上揉了揉,声音有些发颤:“你哥……他让人打你了?”
“不!”瞿无祸急忙开口:“不是哥,是他手下的人!我哥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妇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缓缓道:“罢了……我总归就是这三五日的光景……死了就好了,再也不会拖累我儿了……”
“……娘!”瞿无祸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
老妇的嘴角露出疲惫的笑,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几声,似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瞿无祸赶紧替她拍背,并将放在榻边的半碗水递到她嘴边,道:“娘,你别多想,等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妇就着他手里的碗喝了几口水,勉强平息下来不再咳了,哑声道:“二宝,别伤心。娘很快就能见到你爹了,娘很高兴。”
瞿无祸眼圈通红,浑身颤抖:娘……我舍不得你……”
他的声音和呜咽纠缠着,话说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我不想一个人……”
老妇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瞿无祸蓬乱的头发,温声道:“等见到了你爹,娘要告诉他,你是个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当年把你留下来,我和你爹没有做错……娘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这事后悔过。”
她忽然叹了口气,微合上眼,喃喃道:“大宝啊……我好想见他一面……最后一面也好啊……”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下,落在瞿无祸的手背上。
沉默片刻,瞿无祸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娘,你放心,我一定把哥哥找来,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让他来见你!”
柳浪心中不忍,暗想:去找姜却邪?……他肯来么?
但不等他细想,又是“嘣”的一声低沉闷响。
眼前景象与方才所见并未时隔太远。暮色四合,鹅毛大雪从空中纷扬落下,恰似柳絮经风起。
阿寿提着灯笼站在姜府的石狮子前,他戴着厚实的棉帽子,缩着脖子,半个脑袋都埋在领子里,生怕一两片雪花随风灌进他的衣领。
他面前站着瞿无祸。
瞿无祸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手腕和脚脖子都露在外面,冻得青紫。
“滚滚滚!”阿寿挥着灯笼骂道,“挨了打还不长记性?你皮痒了?”
瞿无祸上下牙磕磕碰碰,结结巴巴道:“求求您了,让让我见兄长一一一面吧。这这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我发誓!”
阿寿本在暖阁里陪着姜却邪,舒服又暖和,被叫出来吹西北风已经是心里窝火,谁成想这不长记性的灾星还在这胡搅蛮缠。
他越想越气,眼见这灾星一时半会还不肯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抬脚就着瞿无祸的胸口一踹,直把他踹飞出去三五步,面朝上倒在雪地里。
阿寿以为完事了,翻着白眼啐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不料却迈不开步子。
他一低头,瞿无祸趴在地上,抓着他的脚踝,哀求道:“我我不是来要钱的,是真的有急事……阿娘她快不行了,求求您大发慈悲,让兄长见她一面罢!”
阿寿用另一只脚去蹬,不料他刚踹下去,瞿无祸手一缩,这脚反倒揣在他自己脚背上,顿时失去重心摔倒在雪地里。
“反了你了!”阿寿又气又恼,跳将起来,顾不得去拍身上的雪,抬脚又要去踹。
瞿无祸任他踹了七八脚,一下也不曾还手,一句痛声也不喊,只默默受着。待阿寿踢得累了,他死尸一般蜷缩在地上。
阿寿指着他威胁道:“还不快滚,过年的时候还来捣乱,小心我喊上兄弟几个把你锤死了扔到山里喂狗!”
瞿无祸睁开眼睛,片片雪花落到他脸上,遮住了他丑陋的胎记。
他慢慢地、慢慢地爬了起来,就在阿寿一脸戒备地盯着他时,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守丞府的匾额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阿寿道:“干什么你!”
瞿无祸没有答话,他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或许是冻的。
只见他跪在那里,然后在阿寿凶狠的注视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向着姜府紧闭的朱门磕头。
“咚、咚、咚——”
一声声闷响,是血肉撞击在石阶上的声音。
听得柳浪心里发毛。
“你你你干什么!?”阿寿慌了神,发现已经有不少百姓停下脚步,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急了,伸手去拉,岂料这人就像是钉在了地上一般,竟然一丝都拉不动。
“不许看!都散开,散开!”
姜府中也有仆从发觉了异常,陆陆续续跑到门边一探究竟,却见到门口赫然跪着一人咚咚磕头,待他们从阿寿口中得知了原委,不由得义愤填膺,吵嚷起来。
这个骂道:“这混账崽子,一天不给公子找事就浑身不自在,照我说,直接堵起嘴来照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来了!”
那个摇头道:“没用的,除非是真的打死了,这种人只要有一口气在,都想着要去妨害别人呢!”
这个皱眉道:“咱们就这么由着他跪?那么多人瞧着呢,大过年的,传出去多晦气。还是拉他起来,给他些钱让他走得了,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老爷来了!”
不知院内谁一声高喊,吓得一众奴才乌泱泱跪了一地。
围观百姓冒着大雪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姜守丞披着锦裘,身后有仆役撑伞遮挡风雪。
他皱眉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瞿无祸,又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围观的百姓,给身边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即刻会意,带上三五个人去驱赶那些看戏的百姓们。
待到围观百姓都散的差不多了,守丞清了清嗓子,向地上的少年说道:“你先起来。”
瞿无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脑袋紧紧贴在地面上,闷声道:“求求大人,我想见哥哥。”
闻言,姜守丞目光冷峻地扫过阿寿,吓得阿寿浑身抖如筛糠。
姜鸿冷笑道:“去把你主子叫出来,让他看看他干的好事。”
阿寿还想替自家主子挣扎一番,但迫于守丞的威严,他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脚底抹油跑去喊人。
瞿无祸依旧没有起身,他的脸贴在地面上。
很快,随着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等待许久的人,总算出现了。
“父亲,我回去了。”
瞿无祸立刻触电一般的抬起头。
许久未见的那人裹着雪白的鹤氅裘,乖顺地站在门边,垂首向父亲问安。
看都没看他一眼。
柳浪看着瞿无祸的脸,只见他额头中心一片已然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热气,顺着额角一路流淌到地上,很快结成了血色的冰。
柳浪轻轻叹了口气。
守丞指着瞿无祸,看的方向却是姜却邪,冷声笑道:“早说让你处理,你便是这么个处理法?年关底下,请全城的百姓瞧姜家的笑话?”
姜却邪垂首,半躬着身子,低声道:“儿子无错,父亲苛责。”
一旁跪着的阿寿立刻在地上磕了个头,训练有素地替他主子译道:“儿子知错,父亲责怪的是。”
守丞道:“你自然知错,你哪次不知?当不成道士倒也罢了,试也不好好考,如今还给净给我找麻烦,这年,我看你是不想过了。”
姜却邪道:“儿子偏要如此。”
阿寿又敦实地扣了个头,译道:“儿子不敢。”
守丞本就心中不快,且姜却邪的话总让他越听越火。当初领养时知道这个治不好的毛病,但日子久了,一直听着这些带有些挑衅意味的反话,越来越让人反胃。
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罢了罢了。赶紧把这人弄走,他要什么都给他,别让我再瞧见。”
姜却邪顿首,毕恭毕敬道:“就不。”
阿寿道:“遵命。”
姜守丞一振衣袖,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踏回了府内。
外头的小厮仆役都知趣地退下了,唯独姜却邪和阿寿留在原处。
见人都走光了,阿寿暴跳起来,恶狠狠指着瞿无祸骂道:“没心没肺的王八羔子,都是因为你这个灾星祸害,公子被老爷数落,这下你得意了?”
“阿寿!”姜却邪高声呵道,他立即换了一副温驯面孔,闭紧了嘴巴。
姜却邪清俊秀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冷若冰霜,越过瞿无祸的脸看向远处,沉声道:“快滚。”
阿寿不情不愿道:“我家公子让你进来。”
瞿无祸哪里需要他来翻译,一听姜却邪的话便要爬起来,但他跪的太久,腿早已冻麻了,但他怕姜却邪转意,便赶忙用同样冻僵的手去用力地搬自己的腿,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身来。
他一瘸一拐地往姜却邪身边走了两步,也不敢靠近,在与那锦绣辉煌的鹤裘隔了一二丈远的地方便颤颤巍巍地停住了步子,迟疑道:“不必进去脏了地方,在这里说就好了……兄长你能不能……”
许是在吹了太久的冷风,他嗓子也哑了。
阿寿杀猪似的鬼嚎道:“又来!兄长个鬼啊混账东西!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知道改!?”
姜却邪皱眉:“阿寿。”
阿寿只得按捺,心不甘情不愿道:“在这里怎么行,你看那人来人往的,难不成要满大街都瞧见公子跟你这叫花子来往啊。”
瞿无祸低着头,道:“好。”
姜却邪转身便走,阿寿紧跟其后,而瞿无祸则走在最后,跟他们保持了数步的距离。
他们绕过重重廊阁,最终来到了上次姜却邪接见孟迢的小书房。
屋内灯火通明,两名小婢上前替姜却邪脱下了鹤裘,并奉上了一盏热汤,悄然退去了。
姜却邪站在桌前,头也不抬,随手翻动着桌上的书籍字帖,道;“你不要钱?”
“我家公子问你这次又要多少钱。”阿寿转头,向姜却邪道:“公子,这叫花子说了,他不是来要钱的。”
姜却邪翻着字帖的手停住了,依旧没有抬头。
阿寿:“他说他想让公子去他那茅草屋里看看他老娘——公子千千万万不能去啊,这要是被守丞大人晓得了,还不知要怎么数落呢!那鬼地方前些时日发了瘟病,死了不少人,公子是千金之躯,怎能去沾那个晦气?”
他仗着得宠,不等姜却邪回应,便对着瞿无祸的脸啐了一口痰:“要钱倒还是小事,你如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要公子的命不是?好歹毒的心肠,当时就该乱棍打死你!”
瞿无祸结结巴巴解释道:“不不不是的,是娘快不行了,哥哥,是我们的娘啊!”
阿寿骂道:“放你娘的屁!夫人在里屋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叫花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咒夫人?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阿寿。”姜却邪终于抬头,他瞥了瞿无祸一眼,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甫一相触,他便立刻迅速移开。
“你要我离开,再也不见她?”
瞿无祸自然知道他兄长的意思是,你要我回去见她?他哆嗦着连连点头,目光中含了几分哀求,但姜却邪根本不看他。
阿寿骂骂咧咧:“做你的春秋大梦!”
姜却邪放下手里的书册,沉默了半晌,这才开口道:“我今日风寒渐愈,身体康健,最适宜去那种地方。”
意思是,不去。
然柳浪细心观察,这位公子方才言谈举止康健的很,连咳嗽都没咳一下,所谓风寒多半是扯谎。
瞿无祸挣扎:“只见一面不会耽误兄长多少功夫的……若不是她一心想见兄长最后一面,我不会这般厚颜无耻来求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信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给你添麻烦了。”
阿寿:“你的话要是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了。走走走,公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再敢在这胡搅蛮缠的,我可真不客气了!”
瞿无祸紧紧盯着姜却邪,试图从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可惜,并没有。
“哥,”他嘶声道:“我求你。”
姜却邪静默许久,终于抬眼,与他对视。
“明日繁忙,我不会回去的。”姜却邪道。
瞿无祸眼里迸出了希望的火光,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受这份惊喜,呆愣了半天,难以置信道:“果果真吗?!兄长明日真的会回去吗!?”
姜却邪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阿寿叹气道:“公子就是心软……”
瞿无祸难掩欢欣雀跃,急切道:“明日什么时候?哥哥告诉我,我好提前预备着。娘要是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姜却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向阿寿道:“不用你管。”
阿寿立即答道:“是,奴才一定好生安排。”他依旧是心有不甘,唉声叹气向姜却邪抱怨道:“公子,那里可是乱葬岗啊,之前瘟病死的人不都是那地方的么……”
姜却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这眼神让阿寿一怔,他明白了什么似的,嘴角咧开一丝笑意来。
但转过身后,那笑意转瞬即逝,阿寿仍是不情不愿的样子,向瞿无祸道:“差不多得了,别跟个哈巴狗似的上蹿下跳。夜深了,公子也要歇息。你家里头不是只有你和你那个病鬼老娘么,出来这么久了,她一个人怎么办?你还不快回去?”
瞿无祸怕他们反悔,忙不迭地说了一串“是是是。”给姜却邪和阿寿各深深行了一揖,踮着脚尖兔子似的就要往外冲。
阿寿急忙呵道:“站住!谁准你乱跑的?我们府这么大,你要是跑错房惊动了旁人怎么办,是不是又想给公子添麻烦?”
瞿无祸慌慌张张刹住,解释道:“不是不是,我认得路的,不会跑错的。”
阿寿翻了个白眼,假惺惺道:“算了,看你可怜,我送你出去罢。”
瞿无祸生怕给他们添麻烦,连连摆手道:“先生这么忙,不必了,真的不必……”
阿寿烦躁起来,脱口骂道:“给你脸还不要了?要是把你这叫花子放到府里乱跑,倘若明个丢了什么物件,你承担的起么?!”
他们担心的原来是这个,瞿无祸赶紧低头,小声道:“是,我全听先生安排。”
阿寿满意了,他回头给正在专心看书的姜却邪做了个揖,意味深长道:“公子,那我带他下去了?”
姜却邪头也不抬,随手一挥。
阿寿恭谨地弓着身子,足不沾地,快步倒退着出了小书房。
往外头走时,需得顺着回廊穿过三五间大院,但阿寿说,不想让别人发现瞿无祸从他们府里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要带他从侧门出去。
瞿无祸自然不敢说半句怨言,全凭阿寿带着他来来回回穿堂过院。
然而,旁观的柳浪逐渐发觉,他们走的,并不是从侧门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