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雷宁惜

1、第一节

　　南水小镇是南方小镇，二十年前来了一批外来人，建了一座很大的庄园——取名离周城。城主是一江湖剑客，一身武功了得，带来许多小镇上没有的营生，于是不久便占据了小镇大半的商业。许多当地人多以在离周城工作为荣，提起离周城颇为敬畏。
　　离南水镇隔着几个小镇的是繁华的华天府，那里不仅商业发达，连人都长得比较美丽，还有红了有上百年的江湖第一大庄——天遥庄。
　　平日里干完活的镇民们经常聚在镇里最大的茶肆，天南地北地胡侃八侃，说的大多是那个叫江湖的地方发生的一些打打杀杀。
　　或者是皇帝老爷今儿又纳了哪个华天府的姑娘为妃，哪个达官贵人又到华天府的避暑山庄乐不思蜀。
　　最近镇里又来了一批江湖人，是以前没见过的大侠。个个气势非凡，手里执的大刀长枪把把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刺目到镇民们只敢贴着墙行走，生怕刀枪无眼，不经事的生生就送上白花花的脖子喂了刀子。
　　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这批人虽长得凶神恶煞，比起华天府里的小哥儿丑上几分，但多是些武功很高的练家子，一来就住进了城里有名的离周城。多半是城主大人又好客请人侠士来坐客了吧。
　　怕是扰了贵客，最近出入离周城都有些麻烦，都需要令牌之类的东西。听说城主的侄子最近回乡打算娶妻，娶的定是名门之后，当然这都不关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事了。

　　入夜，碧空染黑，若大的离周城显得过份的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感。
　　太过安静总有些窒息感，离周城最北的院子，门前站着两守夜的家丁，门庭紧闭，后院的长廊上点起了一盏盏明灯。
　　穿着青色仆服的少女，圆圆稚气的小脸，梳着时下流行的飞仙髻，恭谨地站在花灯之下。飘逸秀美的发式搭称着她平凡稚朴的小脸上显得太过老成。
　　小家丁先停下看她两眼，只觉得两者搭在一起，有些滑稽可笑，放下主人交待的东西，忍着笑意离去。
　　小丫头不以为意，像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嫩白的小手抚了抚鬓角，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勉强。
　　她往主屋看去，纸窗前两道交叠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突然扭曲了起来，随着风儿，那掩不住那羞人的喘息不时传出。
　　轻推推，未上栓的门便打了开来，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细碎着随风传出。
　　“显哥……”
　　“静仪！吼！”
　　尔后喘息声又起，夹带着偶有的尖叫。
　　听起来好羞人！
　　少女眯起眼，在考虑是不是要双手捂耳，她还未成年呢。只是身体好像背叛了她，不再恭谨地站岗，反而把头凑向门缝，眨巴着大眼似想穿透里屋的长帘。
　　良久，谈话声又起。
　　“你好美……”男子喘着气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猥琐。
　　“显哥……你别再出去了好吗？静仪盼得好苦。”女子似带哭音。
　　“乖，过几个月安生了，定不负你所期。”
　　“显哥，你是要娶、娶我吗？”
　　……
　　男子未答，女子惊喘一声似是忘了再问下去。

　　她顿感无趣，眨了眨眼只觉浓厚的睡意袭来，都三更天了，看来屋内兴致饱满的二位是不可能在短时间歇息了。
　　少女很是无奈，为何两人共度春宵还非得她这株脆嫩的小草在外守着。这不就是活生生的虐待吗？
　　不堪入耳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肆虐，一阵大风吹来，将虚掩的门吹得嘎吱嘎吱响，一股青烟随着风一起吹进屋内，吹过门前的珠帘，屋内交缠的身体若隐若现……
　　真是罪孽……怕是要长针眼了。

　　床上的男子突然怔愣，身下的女子察觉到他的异状忙问，“怎么了？”
　　“不对……”男子心中不安渐起。猛得转头往外看去，透白珠玉在微风下相互碰撞发出碎响，隔开了一点距离，只看到晶盈珠玉串成的帘子外有一袭青衣静立。
　　“谁？”
　　“显哥……是青儿。”女子看到熟悉的袍角，是跟她多日的丫环。
　　显然她也感受到男子的情绪逐渐不安，觉得男子过份担心了，“青儿！还不退下？！”
　　“小姐……”轻柔的女声带着些许的沙哑，在静夜里听来有些诡异，丝丝扣入人心扉，带着许的凉意，似不详之音。
　　屋内两人脸色骤变，这与那叫青儿的婢女平日里的声音相差甚远，女子先叫了起来，“你是谁？”
　　“小姐，我是青儿啊，你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带着委屈的微凉嗓音又起，有着少女的纯真。
　　女子又安心不少，这分明是她婢女的声音。一定是平日里他们太过紧张的缘故。她松了一口气，后来又看到男子难看的脸色，心下一惊，怒道，“你还不退下？再扰了老爷的兴致，明日我罚你定不手软。”
　　男子软倒下来，深吸了口气，空气似有些不同，像是夹杂着远山庙宇中的青烟一起混入心肺五脏，却又不香，带着涩然。
　　他顿时觉得四肢有些麻，动动手却又发现可以动。他警觉得四处看了看，窗紧闭着，青衣的丫头仍在珠帘之后一步未动，他忙窗抓袍穿上要下床，却被女子抓住。
　　对上女子含情水目，他英俊的脸色泛柔，亲了女子一记。
　　门边传来骚动，转头一看，那原站在帘外的丫头突然走进屋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
　　一股念头自脑中响起，他突然粗鲁地推开身边的女子，忙跳下床，指尖才碰到挂在床头的佩剑，已无法再进一步。
　　“青儿还怕长了针眼呢，还是老爷体恤下属。”少女走慢悠悠地走进屋内，看到男子裹了件外袍，满意地勾唇。
　　床上的女人抚着头爬起，额头肿了一个包，是方才撞上了床柱。赤裸的玉体仍带着情欲洗礼后的粉红，眼眸胧起一股水雾，泫然欲润地望着静立不动的男子。
　　男子忽然扭头朝着床上的女人爆吼：“快烧迷烟！”床上的女人却恍若未闻，只是一双泪眼盯着他，仿佛将别离般伤感。
　　男子顿觉大事不妙，直接对上青衣丫头的双眼，那眼中无任何情绪。怕是那里派人来了……
　　“来者何人？”
　　青儿未应，伸手抚了抚剑，许是剑身太过锋利，收回手时，一丝血顺着剑身滑下，青剑似有了生命般嗡嗡鸣响。
　　男子脸色微变，知她以血喂剑，以宣杀他之意。
　　才想上前，便发现手脚又可以动了，他连忙取下剑，脑中灵光一闪，道，“你可是神宗门刑堂那丫头？”
　　“叛离神宗，就可以对本主不敬？”墨石般冷硬的黑眸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半裸着的男子，最后将眼光投放在床头呆怔的女人脸上。
　　男子自以为英俊魅人地朝青儿一笑，“堂主是不敢看周某？毕竟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他的皮相是不错，多年以来还没几个女子能逃过他的无边魅力。
　　他状似潇洒地向前迈了一步，敞开的衣袍里没有衣物。
　　瞧她平凡的脸，心中不屑，口中道，“想不到神宗门的刑堂堂主如此娇嫩的女子，门主怎么舍得让您身陷刀枪剑影之中。”
　　青儿笑了笑，像是只扯动脸皮般，有些僵硬。
　　“周公子不愧是离周城门下之人，艺高人胆大。”手中剑轻转，金芒乍现。
　　男子微皱眉，“我非离周城门下。”
　　“这么快撇清关系……”
　　“但也是太晚了，周公子。”
　　“好狂妄的口气！”男子哼笑，似不把青儿放在眼里，“若杀了我，你们永远也别想拿回那个东西，况且我也不将你放在眼里，你一小丫头还是回去抱神宗的大腿吧，别自找死路。”
　　“一遭入神宗，永世不得离。”
　　床上的女子似未听到二人对话，一动不动，一双含水雾的眼眸一直中盯着床前的男子背影，青儿微勾唇，指尖银光闪过。
　　一张黄纸现其右手，她双手捧着黄纸两侧，眼神专注，如吟诗般口吻悠然念道：“宗主神威，春秋万世。门下弟子周立显，勾结天山派鼠辈，盗我门宝物，杀我门弟子……”仿佛这世上没有这张纸更让她可投以注意的东西，“刑堂司掌戒律刑罚，应克尽职守，以宫刑惩戒之，尔后再将其就地正法，祭往去弟子魂灵。”
　　灵字方休，黄纸便在半空中自燃成灰。
　　男子哈哈大笑，“邪魔歪道，何理之有？人人得而诛……”腹中一股异感让他又止住了笑，他看向青儿，只见后者仍然面无表情，像是所有情绪被抽离的木偶。
　　脱离了那平凡稚气的面皮，一股尸气浮起，有如地狱来的索魂使者。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害怕，往后退了一步，发现青儿的注意力一直在床上的女子身上，转念一想，不管其他，运气破窗而出。
　　缓缓抬头，似有若无的嘲讽之意浮上墨黑瞳眸，只听远处传来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平凡的小脸上浮起笑，仿是她天生就是这一副笑意盈然的样子，却增添不了任何喜色。
　　她抬起手，屋内忽然火光大起，床幔间的女子猛然回过神来，唇角血流不止，额间传来刺骨疼痛。双目茫茫，搜寻着，只是前一刻仍与她耳鬓厮磨共赴巫山之人，已经然不见。
　　燥热的火气四溢，大火蔓延至床角，她双手支床，只觉嘴里有血液的腥甜味，抬头看向悠然立于屋中的青儿，喃喃道，“你为何要杀我？”
　　青儿偏头，似在思考这个问题，屋内炽热的温度也不能让她流出一丝丝汗来。
　　像是想够了，她慢悠悠开口，“你怎会认为我要杀你？灭你口对我有何好处？”
　　“是他要杀我？”女子突然头痛欲裂，前日男子刚交给她东西的情景，顿感凄凉，“你骗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时，连眼角都有血液渗出，滑落娇美的脸颊。
　　见到女子犹豫的脸色，青儿撇唇道，“你中的是离周城主独有的雾毒，毒发时指尖呈青色，此毒触发的诱因是……”
　　女子不由自主地看向双手，半截五指已青色漫布，心中已经信她七八分，被背叛的怒火瞬间掩盖了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抛下她？她等待了这么多年，却抵不过他的一己之私。
　　失去力量般，手臂开始不自禁地抖动，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青儿盯着那泪水稀释了她眼角边的血液，目光随着变成粉色的液体滴落在白色的被褥之上。
　　头部剧痛传来，自知时日不多，女子看向青儿静如磐石的眼眸，似是移不开目光，“在……我卧房床下暗格。”话毕，便失去知觉。
　　青儿走近床前，静静地看着女子带怨的脸庞，苍白的脸呼应着炽烈的火光，当火焰开始侵蚀床幔时，冷冷吐出四字，“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已从屋中消失。

　　周立显实则逃得不远，在院门外便倒地哀号，短短一刻钟时间，已有人闻讯赶来。
　　四人护着周立显往正屋而去，走得极快，像是后头有人索命般。
　　青儿立于屋檐之上，俯首望去，离周城已灯火通明，许多人赶往起火的院子要灭火。抬头望向仍是漆黑的天空，时间已不多。
　　一条静缎如一条青蛇自四人之间而过，四人如周身被刀割般松手扔下周立显，滚往不同方向。抬头远观，只看到一女子蒙着双眼，在漆黑夜里，仍能准确地往周立显腹下要害就下刀，如杀猪般哀嚎响起，周围人不自觉闭目。
　　周立显疼痛满地打滚，朦胧之间抬头到青儿，此时她已经摘掉罩目纱布，黑瞳如明镜，反映他狼狈形态。
　　她朝他微勾唇，似笑非笑，却有一股子快意轻泄。
　　周立显双目充血怒瞪，他怎么会看轻她，而神宗多传刑堂以杀人为乐，他是忘得精光。他绝不是她的对手，方才在屋中便可杀他，却让他以为有机可逃，待他逃往人多之处，受不了毒发而惨叫引来外人，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宫刑。
　　他突然失声大叫，“魔女！你这个魔女……”
　　青葱玉指空中微动，一片青中带金的粉末当头洒下，连同一把带血短刀直接没入他肚腹，短刀又被无形之力拔出腾空重重没于他耳侧，大量的鲜血喷出，染红了一地。
　　周立显瞬间又如青儿初现时被定住，只觉周身刺骨疼痛，无法动弹，意识渐失。
　　一张黄纸随风而下，落于周立显瞪目之上。
　　天门神宗，春秋万世，殊杀叛徒，碧落黄泉，不可挡。
　　几人缓过神来，手持武器一轰而上，青衣人已消失无踪。
　　低头看到，周立显七孔皆有血液溢出，手抚着肚腹，五指泛青。

　　豪宅一角，杂乱的脚步声将一青衣丫头吵醒，她揉着惺忪的双眼站起身，才想伸个懒腰被不知从哪儿冒起的浓烟呛个正着。
　　她忙四处张望，才知自己正处于厅中，屋内浓烟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桌椅烫得吓人，许多人进进出出。
　　她反身跑向女主子的屋子，揭开床板，拼命踩踏床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床座踩穿，弯腰一把捞起绒布包裹的盒子，猛往外冲，有如风驰电掣。
　　离周城越来越远，行进间青衣像被风剥离般逐一褪去，她的小身子越变越大，飞仙髻随风散开，如缎黑发披在白衣之上，手中银光闪现。
　　山间万竹耸立，他刹时停住，好似方才只是慢步。
　　远处一人站立于高竹之上，青色衣角在风中飞舞，似是几欲乘风而上。
　　他朝着立于竹上之人微微一笑，单膝跪地，伏首于双臂之间，双手奉上掌心之物。
　　红绸被风吹开，其中之物瞬间化成粉末，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