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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动身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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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在这儿。”
一曲唱罢,夕阳西渐,众人赶着宵禁之前回城。眼下只有戏班一众人不急不慢地收拾行李,预备启程离开这座不能接纳他们的围城。
“你的声音真神奇,我刚才还担心你是不是好几天不能说话了。”薛珈一脸正色,心底还在自我安慰,嗯,就是因为好奇才一直等在这儿的。
女子掩面一笑,明眸善睐,颜色丽人。瞧着岸边的儿郎态度正经,应是真心求问,便从腰间取出一颗黑色玉珠。
“这可是我的宝贝,那些声音是靠这个发出来的。”
“真厉害。”儿郎由衷称赞一句,目光灼灼,又不敢同栏杆边的美人对视。
女子温柔一笑,将玉珠甩手掷向那人,她见识了他的轻功,笃定他定然可以接下玉珠。
果然青色衣袂散成好看的莲花,儿郎稳稳接住她的信物。
她屈膝行了女子礼,大方坦荡:“若是日后有缘,小郎君可去满洲走走,戏院打算开在满洲,你拿着信物我许你免费入场。”
大概天下只有满洲这块自由地可许戏院扎根,沉如故才能继续传唱下去。
“钱玉,走了!”有人催促她上车。
女子挥手作别,临了不忘嘱托他早点下山。
儿郎握住玉珠,眼神追逐车队而去,直到杨柳路走到尽头,下坡后连车轮卷起的飞尘都瞧不见了。
“薛珈!薛珈!薛元玉!”
“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好了好了,耐心找找,他既答应同你一起回去,不会擅自下山的。”
山壁之上,两妇人累得气喘吁吁,薛琼倚着山石坐下,视线在旷野间搜寻自家小弟的挺拔身影。
踏破铁鞋无觅处,她甫一低头,山下清潭,孤石之上,青衫玉冠,身材匀称,虽然不受女子待见,不过此等风仪着实瞩目,非自家小弟莫属。
“薛元玉,你杵在那儿修炼呢!还不滚上来!”薛琼扯开嗓子,豪迈一呼。
一侧端坐优雅的美妇人拉住她的绣袍,示意她注意风仪。
儿郎逆势而上,落地瞬间,神色茫然地伸出手臂,手掌握拳,端得笔直。
“怎么,想和我比划比划了?”薛琼作势撩起袖摆。
儿郎翻转手腕,顺势打开手掌,将宝物呈上。
天野辽阔,霞光焕彩,天下人间,儿郎心神随风与流云缓缓转动。春风过境,嘴角由直线慢慢咧开一丝弧度,眉眼随之舒展,下一瞬,他终于弄明白心意,抬眸一笑,眸色如身后春光,蔓延无边,整个人流露一丝惊喜。
“嫂嫂,阿姐。”他的目光如此笃定热烈,“我有心仪之人了。”
一声惊雷。
回程路上,两人开始盘问薛珈开窍过程,细枝末节,不漏过一丝一毫。
薛琼与许玉卿倒都未在意故事中的女郎是戏人出身,何况二人都见过这位江南美人,颇为赞许。
“你的意思是说,你对人姑娘一见倾心,她给了你这个信物,让你日后去满洲寻她?”薛琼意图拿起玉珠,薛珈终于找到机会扳回一局,眼疾手快,掌风稳稳落下。
“反了天了!”薛琼左右齐开弓,拧住他的双耳。
儿郎吃痛时不忘先收好玉珠,急急向一旁的许玉卿求助:“嫂嫂救我!”
许玉卿无奈般拉开二人:“好了好了。”
“元玉,不是嫂嫂打击你,满洲山高水远,这承诺给的随意,你还是不要太上心的好。”
薛珈看着对面二人一个比一个严肃担忧,端正态度,沉声解释:“嫂嫂和阿姐放心,元玉明白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功业未成、家国未宁之前,我不会挂记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许玉卿柔声劝解:“事业重要,终身大事也要上心。”她复而脸色微微沉了几分,“你有心仪之人是好事,不过元玉,薛家虽在婚姻嫁娶之事上要求不多,可你得明白,士庶有别,尊卑定分。”
此言一出,连刚刚泼辣好动的薛琼都收敛手脚,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
儿郎捂住腰间突兀之处,肩膀松动几分,神容渐渐平静:“我明白。”
现在说这些太早,他知道自己给不了任何有分量的承诺。
“我将这件事告诉嫂嫂和阿姐,是希望你们不必为我操心。我有想做的事,也遇上了一个喜欢的人。”
话音落,儿郎撩袍起身,牵过车驾一侧的骏马,孤身打马回府。
许玉卿掀起车窗帷帘,眨眼间的功夫,一人一马已经消失在巷口,她看着小弟确是走的回府路线,这才收回目光。
“我们是不是管得元玉太多了,他如今及冠,不是几年前同你打架拌嘴的小孩儿了。”许玉卿神容惆怅,言语间既有愧意,更多是,是追忆少时生活的无奈。
马车向前,车内一时只有吱呀作响的磕碰声。薛琼一手撑住榻上的茶几,整个人有些慵懒地后靠住车架,眸光涣散,落在朴实无华的底板上,透过细微狭长的缝隙,可以窥见长治街独有的青龙刻纹石板,象征天子脚下,龙威无边。
她将思虑一一道来:“父亲和大哥在朝为官,这些事我管不了,但薛珈是我弟弟,我得护着他。”
“薛家儿郎总得有一个全全本本地活下去吧。”
一席话说得许玉卿沉默良久,心下喟叹,怔怔瞧着对面难得露出忧容的女郎,原以为她天真烂漫,受父兄荫庇,沉溺情爱,鲜少关心政事。原来她清楚薛家所作所为、如今境遇意味着什么。
心间一阵酸楚,眼睫霎时染上湿意。薛琼看似不拘礼法、没心没肺,实则也有心思细腻一面,躬身将嫂嫂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脊:“只是辛苦了嫂嫂,父亲和哥哥都是执拗的人,我们不能阻拦他们。”
怀中女子用丝帕轻轻拂去泪意,稍稍整理情绪,柔情开口,十分欣悦:“嫁与你阿兄,我从不后悔。”
四目相望,而后默契颔首。
人生苦短,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然后尽情完成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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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今日有些热闹,三兄妹像是冥冥中约定一般齐聚老宅,书房一时有些拥挤。
大哥薛瑀正在书案边侍墨,另一侧薛珈容止乖顺。许玉卿领着薛琼进门,四个人俱是暗中交换一番视线,眸中光色不同,场面一时静默,彼此蹙眉瞪眼,有些滑稽。
“父亲,我今日是来辞行的,后日博彦去上洛山换防,我也预备启程去淮安探亲。”薛琼将高家的一些琐事简单说明一二。
薛觉义正在摆弄笔墨,一旁的薛瑀率先问询:“珍珍是跟你去淮安,还是留在洛平。”
这问题正中薛琼下怀,兄长脸色戚戚,估计已猜到她的打算,她换上笑脸:“这不珍珍已经入学了嘛,我想着让她留在洛平读书,还得劳烦兄长与阿嫂看顾一二。”说着,拉起身侧嫂嫂的衣袖讨好撒娇。
许玉卿拍板:“也好,你南下还要看顾姑婆,珍珍留在洛平。”反正薛愈已经入了内学,日常读书上课需要她操心的事不多。
一家人又问起行李准备、路线是否妥当,柔声叮嘱了几句平安话,薛琼一一答应,几兄妹拥着在府门作别。
薛珈冲着马车上的阿姐挥手,两人俱是盈盈一笑,无声达成和解。许玉卿顺道回府,门口只余两兄弟目送车驾,估计是要商议些事务。
薛珈想了想,问出声:“阿姐也要南下,我何不陪她去淮安后再走。”
薛瑀形容不变,一边目送车驾,一边回话:“这件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你嫂嫂与阿姐。况且,父亲的亲笔手书需要你送到益州。”
这样才有说服张景玄的把握。
回到书房,门窗大敞,院内空无一人,房内的人可以将院外来往动静一览无余。
“父亲放心,许泰暗中布置了人手。”
薛瑀跽坐在案前,身姿端正,面容严肃审慎。薛珈亦是端正坐在兄长一侧,面容些微紧张。许泰是许玉卿的兄长,为光禄勋,掌管宫城羽林军。
薛觉义收笔,将书信递与幼子。薛珈双手接过,举止谨慎。
一共两封,一封笔法端正,落下两枚方鉴,一封行草流畅,不重排版,墨迹堆砌,只在乎将内容填满纸页。
一封是送往益州的御笔,盖着皇帝私印与薛家家主印。薛珈不敢浏览,以丝绢包裹,小心掖入怀中。
另一封是他要完成的事宜,儿郎专心浏览一遭,薛瑀点燃油灯,薛珈会意将纸页焚烧殆尽。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必担心错漏什么关键信息。
“父亲是担心司马沛会拿关中灾情做文章?”薛珈压低声量,看了看父兄神色,一以贯之的面无波澜,自带为臣者的忧国忧民。
薛觉义指了指窗外,薛府一片陋室,未种花草,不置院中山水景色,只有三五仆役,多是侍奉多年的老人。饶是如此,一为避嫌,二为防止隔墙有耳,薛家父子鲜少在府中议事。
幸得宫城血洗之后,在民意压迫之下司马沛退出洛平,薛觉义顺势收回羽林军之权托付许家,挣得一丝先机。
“他需要积累名望,这就是我们的时机。”
薛瑀浅浅道出关节,魏国末年几大外戚世家篡权,多有司马氏一流的人物出现,终究落了个尸首异处、倾轧衰颓的下场。司马沛不愿重蹈覆辙,想要走出一条天理昭昭、天命所归的大道。
“民以食为天,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和司马沛赌。所以元玉,无论发生何种情况,一切以完成任务为先。”薛瑀沉声吩咐,将无数期冀凝聚在掌心,重重握住儿郎肩臂。
薛珈全然没有畏惧之色,姿仪挺拔,满目热忱,袖摆卷起早春的寒风,儿郎端端正正行了跪拜之礼,带着满腔抱负与坚定决心告别父兄:“父亲大哥放心,薛珈一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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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半条长巷被车马占据,卫兵庄严肃穆,执戟护卫车队两翼。除了为首的华盖宝车,后面长长一队车马皆是搭载红漆宝箱。
许玉卿候在府门外不曾入门,候了片刻,内庭的主人才翩然而至。
“嫂嫂怎么亲自过来了,我正打算把珍珍送过去呢。”薛琼有些内疚,招呼着身后女童,“还不过来见过舅母!”
高玖容正将玩具露出的边角塞进包袱,她很有担当,自己的包袱自己背,不然这些东西会被母亲收走。
“舅母!”高玖容倒是很开心留在洛平,没有丝毫抱怨,乖巧跟在许玉卿身侧。
“博彦已经动身了?”许玉卿搂住腰侧女儿的脖颈,轻轻抚摸。边说着一行人走下台阶,踱步来到为首的华盖宝车。
许玉卿的马车停在巷口,只是简易的青帷马车,扶栏与车身、车轮皆未饰金银雕漆。
“博彦袭爵,这次弟媳生产他又不能亲至,我也是不得已拿出派头,也好堵住看客的嘴。”薛琼没有向家人隐瞒高太·祖母患病之事,也许这件事对淮安之行的意义更重要些。
高太·祖母已到了耄耋年纪,若是这关不行没有闯过去,薛琼估计要留在淮安替丈夫将事宜一一处理妥帖。
许玉卿知晓此行为难之处,拉过自家姊妹的手,柔声宽慰:“你放心去,只管自己身体平安,洛平这边,包括珍珍,我会仔细照看的。”
“嫂嫂也要保重。”薛琼愧意一笑,复而低头崩住脸色,用力捏了捏小女童的腮边,“好好听舅母的话,不要惹阿耶、舅舅舅母生气,知不知道!”
“母亲放心。”高玖容答得流利,心里开始盘算父母都不在家的自由生活该怎么过才更有趣些。
一行人在巷口作别。
“阿娘,你不是说师父去了南边吗。你这次去淮安,如果遇见他了,你记得告诉他来洛平找我,他答应我的!”高玖容临了想起这桩要事,掀起车帘冲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女子大声叮嘱。
薛琼一向洒脱,马车徐徐远去,才觉出一丝不舍之意。却仍作无情脸色,颇有些无奈地招手,并未回答。手势未停,她站在巷口直到马车行离视线之外,又怔怔站了片刻,身后管家高永低声提醒,说是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可随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