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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其之四十三 狐痴公 ...

  •   世事匆匆,人海茫茫,寻根究底几个事说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却未免有点痴人说梦。当日狐狸拜别姿态,如今虽仍是历历在目,可说到要伸手去拿住,此时却是晚了。太守轻抚土丘,但觉掌心一片阴寒湿冷。狐狸辞别之由至此他总算是悟了,可这时悟了却不如茫然无知为佳。

      狐族天劫,五百年一遇,小则折损功力,打回原形;大则毁却原神,丧失性命。说到避祸,狐族自有一套法儿。太守再会神通异术,到底也只是凡人,遭劫之事,当是爱莫能助。可世事矛盾万千,又何止太守这番心思?道理上是一套,放到心坎上却又是另一番慷慨陈词。为了寻一点狐狸痕迹,太守便是杂书上的一行小字也不放过,每每闻说哪家藏有提及狐精的秘籍,也是不辞千山万水的登门造访拜读。一两年之间,竟是广览天下奇书,遍阅珍闻异典。他本就有爱狐名声,经此一番游历,更惹世人惊叹,有好事者,甚至以为「狐痴公」名之,以注其痴迷行状。

      太守这道劲儿,卢元自然是看在眼内的,可亦不好劝阻。一是为了让他心中有个想念,也总比倾颓败倒为妙,二是望他寄情典籍当中,渐渐忘却伤痛,一脱尘世烦忧。既然家里人纵容,太守搜刮书籍之行便更是疯狂。每天起早贪晚的,每每直至到夜深仍在书堆里翻查不休。

      字海无边,奇书万千,自然不比在人世寻找法儿来得轻松。历年来抄写记诵的墨痕,竟染得太守指尖发黑,翻过的书典,亦重重迭迭的堆上屋梁。同时太守在乡间办的义学,渐渐也兴旺起来,有时忙不过来,也就拜托家里的潘姑爷来助学。也不知是否有福神庇佑,还是天见可怜。潘姑爷自己屡考不中,这么来指点一番,荫下竟就有几个门生搏得小功名来。

      由是太守的私塾更是兴隆,也就不在话下,不少老爷千金礼聘,亦不过指望能雇得潘姑爷来当孩儿的教书先生。潘姑爷有了出色,萧桂也就长了脸面,心情一好,接连竟又办了不少喜事。先是她冀求多年,终于梦熊有兆,一索得男;二是小姐们过了字帖,对了八字,竟都是多福多寿,夫妻和合的命格。公婆见她们命贵福厚,也就不敢怠慢,各式礼器用品,也都往雍容荣华的去取用。既然小姐们在夫家能站得住脚,萧桂还有什么好烦忧,二话不说,高高兴兴便把新娘子送上轿了。

      年月过得飞快,犹如流沙滑了过去,半点不留痕迹。到了这年暮春时分,太守的破楼前竟又来了个稀客。只见来者脸相周正,剑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睛高高挑起,眉宇间总带点似笑非笑神态。若非实在年少,着实也是一个人物。少年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背负一把桃木剑,肩上搭个包袱,倒在乡里小路中大摇大摆地行走起来。

      你道他是谁?不正是当年太守和狐狸心肝宝贝似的疼着的老五。没想到当日如斯孱弱的稚儿,如今也出落一副冰肌玉骨,丰神俊逸的风流姿态。少年左看看,右看看,明明没几步便要走到太守门前,他却似是近乡情怯,近道不抄,偏走远道,绕了几个圈儿也未敲到太守门扉。

      常人道父子情深,按理不应生分。可对老五而言,他与太守之间却着实是生疏。当年太守弃家而逃后,他们父子俩一年就没见上几回。加之他十岁入道以后,不说家人,便是家里那面墙壁也是少见,自然也就与太守生了隔膜。

      这回受了姑姑所托,要替爹提些物事来,老五心里虽是不情不愿,可大哥、四哥在外出仕,六弟、七弟又确是年幼,实在无人可托,才无可奈何接下这份差事来。由是他一步当三步走,尽绕圈儿转,走了老半天仍似是脚不沾地,遥遥望着太守那座破楼发呆。

      眼见天色向晚,老五的脚步仍旧是不缓不急,似乎只有他活动双腿却仍有走不远的路。对于往来道上的行人面目,他倒没留心,反而是注意到擦身而过的一头狗。那头狗四条腿一根尾巴,本与其他畜性没什么不同,不过因为毛色奇特,才教老五留了个心眼。奇怪的是一旦注目以后,往后却似是没完没了。不是在哪家墙根见到一根尾巴擦过,便是在农地之上见到一双黑耳朵高高竖起。老五此行本是绕着路走的,奇怪的是这头狗亦也镇内绕来绕去,瞧牠一副茫然样子,倒不似是依本意行事。

      难道是迷路了吗?

      老五带笑,心里不禁油然生出一种怀念之情。想他小时,家里也曾养过一头大狗,那双耳朵高尖,颜色竟与这头十分相似。他依俙记得那头狗尾巴蓬松,抱起来十分舒服,自己常常枕着午睡,便是被爹叫起了也不愿放开。他还记得......那头狗是会说话的﹗一开口,那张尖尖的嘴巴便说过没完......只是那怎么可能呢?狗始终是狗,再怎么会叫也是说不出人话的。可是他怎么又记得,曾喊过谁「狐父、狐父」的呢?

      老五父母缘薄,幼年失怙,对母亲的记忆早就十分浅淡。加之他小时身体不好,一年到晚,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病着熬过去,对往时的事自然亦留不下什么印象。师傅也总念他一半心思在人世,一半心思在游离,本来就是与尘缘淡薄的体格,常常会忘记尘世琐事,也是理所当然。加之关于生母之事,家里人从来都是噤声不提的。老五虽曾好奇过是出于何种缘故,可年岁大了,渐渐便觉得可能是母亲出身不好,家里人才诸多回避吧?

      他边走边想,那依山斜阳,不觉竟全挡在山阴之后。老五望着天上渐渐浮现的星辰,心里暗道不好,万一走得太慢,只怕会被爹爹留住过这一宿。当下不禁加紧脚步,好好办妥差事才正经。可他一急,老天爷却又不情愿让他走了。

      其时道上人烟已稀,宽广的村道中间,却横向拦了一头野兽身影。老五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站着的正是先时看到的那头狗。那头狗似乎也在看他,那目光灼灼,竟是有什么话要说一般凝神注视着自己。

      哈,不对,狗怎么会说话呢?老五搔头正要嘲笑自己的狂想,剎时耳边荡出一个声响来,他低头一看,那头狗却是不情不愿地开口了:「请问......请问你知道萧全住在哪里吗?」

      萧全?

      那不正是他爹爹的名讳吗?

      这头狗为什么要找他爹呢?奇怪,爹爹常年没什么客人的。哎?不对——

      「妖怪﹗」老五晃神,当下便抽出背上的桃木剑来,便朝着那妖物头颅一敲。

      只是他虽然入道,可到底功力浅薄,这回又是他头一次看到妖怪,未免显得慌张。那一击往妖物身侧一偏,结结实实地竟打到旁边的土块上来。此时那妖物凭借月色,猝然似是看清了他的面目一般,张嘴便大声喝道:「孽子﹗」

      那妖物是谁?不正是太守日盼夜盼的狐狸照六﹗只见牠容貌未改,仍旧是身胖腿粗,一身赤毛,四肢点墨,毛尖留一摄白毛随风轻扬。这时牠倒是威风,轻巧避过了老五的攻击,厉声便朝牠的崽喝去了:「你们人间规矩多,难道就是为了养着这种击打亲父的手劲儿?」

      「狐父......」老五见了牠,当下却似是被迷去心智,嘴边不觉便溜出一句熟悉话儿。他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不对,连声便追问道:「不,你是谁?怎么要找我爹?」

      「唉呀呀,小爷都说不要走了,都怪师兄坑害我﹗如今崽都不认我了,要怎么办呢......」狐狸说罢,径自便绕着圈儿,似有数不尽的烦忧,有待牠一一细说。

      老五手里提着一把桃木剑,一时之间,也决定不了要不要打。面前那股骚劲儿,他嗅着熟悉;可畜生会开口说话的德行,他到底是未曾见过。如今瞧见狐狸一副平常样子,老五倒不肯定是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难道说,乡里的走兽都会人话?

      他这番疑虑未消,眼前的妖物却又沉声道:「还是先带小爷去看你爹吧﹗你知道在哪里吧?」

      然后老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被人施了咒般,竟如儿时遇到了学堂里的先生一般乖巧,领着妖物便笔直地往家门走去。他只是隐隐觉得,这妖物似无加害爹爹之意。再者看牠方才迷路的样子,也不见得有多精明。还是先领牠到家门前,到时有何变故,爹爹也会应付过去吧?

      老五到底年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总究依仗父荫,才生了这种念头。那步屐走得轻快,不一会儿,一人一狐便已走到太守门前。

      那道门扉半残,似是轻轻一碰便会移开。老五握紧拳头,剎时却有点裹足不前。狐狸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动,不禁开口催促道:「还不快敲?」

      「啊?」

      「你这傻孩子,没看到我爪子够不到吗?」狐狸瞄他一眼,见他不懂,叹气便解释起来。

      老五被牠训得如云里雾里的,不觉便伸手匆匆敲了敲门,心里但求爹爹快点出门解救。也不知是父子间心有灵犀,还是太守到底与狐狸有缘。那度破门吱吱趟开,里头走出来的竟正正便是太守。太守见了儿子,但亦微笑,一时没注意到脚边一阵轻风掠过,转眼一看,狐狸却已跨过中庭天井,堂堂步入厅心。一瞧见挂在堂中的字画,暗道一声「倒是画得小爷俊俏」后,便径自跃上架在中央的圈椅,尾巴一盘,轻巧坐下,望向太守倒是一脸得意之色。

      太守看了牠半响,缓缓回过头来,倒是显得心平气和:「玉衡,你的道行大为长进了﹗瞧这幻术,多么活灵活现,竟似是真的一般。当时你年岁小,难得你还记得清楚你狐父......」

      太守话到后头,竟是语带哭腔。老五一听这话,脑内一阵激灵。小时候旁人的风言风语顿时在耳边急转,他嘴巴一张,便把话吐了出来:「爹,难道我们真的是狐狸生的吗?」

      「是啊,当年你狐父......」

      狐狸在旁边等了半响,本正恭候着大驾光临,不料太守头颅一转,竟是与儿子话起当年来。狐狸气急,一时受不得这阵冷落,不禁啾声嚷道:「朱砂痣,小爷都特地来了,怎么还不看我?」

      「对了、对了,便是这股脾气。」太守回首,脸上一阵欣喜,扶着儿子肩膀,不觉喃喃道。「还真像。玉衡,你到底也是长大了。瞧这幻术变得多好。」

      「爹,那不是我......」

      「朱砂痣﹗是小爷啊﹗」狐狸听了太守一番胡言,终于晓得他是不信自己来了,一时再也坐不住,立马便跃到太守怀中。

      太守受了那一阵扑面骚劲,再摸着怀内一团软肉,剎时神色动摇,一时竟站不住了,顺着那股冲力便连人带狐倒在地上。他也不管身上吃痛,急着起来摸了狐狸的耳朵、身躯、尾巴,定睛看着那对乌溜溜的双眼好一会儿,竟是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热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便把狐狸拥入怀内了:「照六﹗照六﹗可真是回来了?」

      他这些年来博览群书,得知天劫凶险,可却未曾找着一言半语避劫之法。屈指一算,五百年之期很容易便溜过了。便是不情愿,也早就心如死灰。纵然夜里再多妄念急转,大太阳一出来,一切也就明了。狐狸若是避过了劫难,怎么还不回来?既然不回来,也就是……

      太守胸口一痛。如今见了狐狸,竟似是把多年来积压的郁结一并释出,当时不敢想不忍问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内略过。一时间竟是悲大于喜,坐在地上牢牢把狐狸抱住,渐渐便有点泣不成声。

      「嗯,哭什么哭的。不就是回来了吗?」狐狸闷声哼着,尖嘴巴往太守肩上一迭,却随着他的哭声震动毛发颤抖起来。

      太守受这触动,猝然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连忙拉开距离,上下扫视过狐狸一遍,又翻着牠的爪子问道:「你可是渡劫了吗?可有什么地方伤着了?」

      狐狸看了眼呆立在旁的老五,说起来还真是心里有气,郁闷地便朝太守说道:「劫什么劫的,都怪师兄害我﹗」

      「害你?」

      「咱们狐狸修行,靠的是采补,广集元阳,单取一人之气,根本不足炼丹。可小爷自栽在你手上以后,哪、哪里还有别人?自然谈不上什么修行了......」狐狸说着气闷,顿了一顿,两个爪子撑在太守胸前便道。「而且小爷还下了崽,功力什么的早就散了。只怕再过些年,便连精怪也算不上了,还谈什么天劫的﹗」

      「那么,当初你执意要走,都是......」

      「是师兄骗的﹗」狐狸说得轻快,回想前尘,却是心里害怕。那时牠忍痛别了太守,乖乖在洞里待了几年,屈指一算,雷霆早就该劈下来了,可劫难却迟迟未至。牠心里怀疑,跑去向师兄对质,才知道天劫什么是假的,王二就是要牠骗回来关在洞中,吸收日月精华重塑修行。

      「那骗子.......」狐狸安心伏在太守臂内,有些话在脑内回荡,牠却没有说出来。当日经牠质问,师兄虽然承认天劫是假的,可王二也说——

      『照六,你仔细想想,师兄的话可是全是骗你的?你和玉石本来各享天命,皆能修成正道。如今结了尘缘,倒毁了修行,本是齐天的寿数,享永年的福份,顷刻便打回六道当中﹗这不是相毁,还是什么?你的崽之前多遇劫难,正是因为你们自毁修行,逆天而行之故。你若是为玉石好,便该听师兄的话,不见才是正道﹗』

      「总之小爷再也不走了﹗小爷多辛苦才找着这里。偷偷在师兄的池子瞧了一眼,谁知道路这么难走﹗教我转来转去,快要不晓得天南地北了﹗」狐狸咬牙,爪子牢牢抓住太守衣衫。管他什么玉石的修行,既然你上辈子也是教小爷打碎了的,那么这功德再推到下辈子才修也成。

      牠心里立定主意,自然是要赖着太守不走了。太守倒是心甘命抵,贴着牠的毛发轻轻亲着,一边便呢喃道:「是吗?照六还是不会认路啊?」

      「嗯。」

      太守摸着牠皮毛,接而又自把自为的道:「不过没关系,反正照六也不会走了。」

      「嗯。」

      狐狸低伏在他身上,一双耳朵后垂紧紧贴着脑门。这般生离,已是不会再有的。以后太守晓得老五是如何无礼对待狐狸,再要怎样教训,也是后话。至于太守复得狐狸后是如何双双周游四方,乡里人又怎么传颂他心愿得成,被狐大仙渡入仙乡之事,此时亦不入二老法眼。只见他一人一狐,交缠不休,毁了清修,添了佳话。这一家子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这下子可是说不清,理不断,绵绵碎碎,欲罢不能。

      还是等着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其之四十三 狐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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